第一节 王聪明的女高参
大家都在说,真没想到啊,这些老实巴脚的庄稼人,不分男女老少,竟然如此能干,才华横溢,绝顶聪明!
也有人说,前些年,他们并不聪明,一个个土头土脑,缺少心计儿,连算盘珠都拨拉不响。为啥这几年全都换成七窍玲珑心了?
总之,我们燕山村的乡亲们,变了!
提起王聪明,谁都得夸他有个女“高参”。这故事要从十年前说起。
“老主任心术不正!他闺女没进了供销社,就成心给我派苦活儿,收购鸡蛋……唉!”
“唉个啥?反正你捧上了铁饭碗,夺不走,打不破,苦括儿不干就变甜活儿!”
“可也要对得起这一月二十七块工钱哪。”
“没啥,你就说,社员不养老母鸡,我王宗铭也不会下蛋哪!”
小伙子们一阵轰笑,吓得杨树梢上的知了儿,拖着“伏天!伏——天!”的叫声飞了。
刚才,一群正在烈日下割麦子的半大小伙儿,眺见本村宗铭哥骑着自行车从田边经过,呼啦一下子就围了过来,摸挲着他的车,拍着车上的一副驮筐,羡慕地问长问短。可是王宗铬本人却愁眉苦脸,说收购员这碗饭也不好吃。
“派给我这个专职专差,到各村的代销点去收购鲜鸡蛋。哪儿有哇!人家净拿我开心,说蚂蚁不走资本主义道路,你收不收蚂蚁蛋?”
“那你就上房揭瓦,掏家雀窝去,兴许就摸着几个麻雀蛋!”
大杨树荫凉底下,又传出一阵轰笑,又招来了一群半大姑娘。她们也是割麦子的,而且比小伙子们眼尖,早就瞄见了宗铭哥,不过,女孩到底是女孩,行动收敛些,来得慢一步。尤其是那个叫杏花的,心比谁都急,却偏偏落在最后,又拢头发又擦汗,还把衣襟抻平点儿。
这群半大姑娘,全都十五、六岁,比半大小伙子们平均矮一头,也小一两岁。她们来得晚一步,站了外圈,个个仰着脖儿。好在王宗铭人高马大,鹤立鸡群,彼此全都照见了面。
宗铭哥是这帮男女青年心目中的幸运儿,好像他的一言一行,都包含着弟、妹们的某种希望。这主要是因为他十九岁就吃上了商品粮,今天又骑着“官驴”——并非别人没有自行车,但他骑的是供销社的公车!还戴着“官帽”,这也是公家发的,窄檐的小草帽,比社员的大草帽白净,是用硫磺蒸过的细麦莛儿编的,属于劳保用品,虽然遮不了多少太阳,这却恰恰说明他已经不用下田薅苗耪草了。总之,羊群里出了骆驼,这位大哥吸引着几十只赞羡的眼睛。其中最明亮的大眼睛,水灵灵的葡萄珠儿,长在杏花妹子恬静的瓜子脸上,刚与大哥目光相交,又惊慌地闪烁着避开,似嗔似笑,又像会说话:你当了职工,就不来串门了?
他(她)们都是同学。有的念初中,有的念高中,有的毕了业,有的没毕业;家境略有不同,无非是劳力强弱,人口多少而已;出路似乎都是一条,统统回村务农,撸锄头把儿,砸土坷垃,脸朝黄土背朝天,那豪言壮语则是修理地球。因此,他们对同辈中的人杰王宗铭非常羡慕,却不嫉妒,因为他那份商品粮不能争,是人家“祖传”的——他爹在燕山镇的供销社装车卸车二十年,前不久翻车砸死了,却没砸破那只铁饭碗,子承父业,天经地义!
然而,王宗铭刚接班就遇上了大难题儿。据说北京城里缺鸡蛋,居民凭本儿定量供应还要排大队。据说,大队如龙。又据说,北京是世界革命的中心,到处有长龙,政治影响不佳。还据说……嗨!反正革委会主任的说词儿很多,干脆省点儿唾沫吧,就由市、县商业部门下达了硬指示,层层摊派收购鸡蛋的政治任务。区区燕山镇的供销社每月就摊上了六千斤,呀呀,王宗铭必须每天收购二百斤哪!
可惜的是,两千多年前的孔老夫子犯了错误,人们都忙于层层“揪孔老二”及其徒子徒孙,不断扩大化,最后把老母鸡也“扩大”进去了,谁还肯到供销社或代销点交售鸡蛋呢?人们都说农民傻,再傻的农民也知道鸡蛋是老母鸡的儿子呀!“老子反动儿混蛋”,鸡蛋的出身不好,属于黑五类,别露面,小心株连。
“难哪!让我到哪儿去每天掏换这二百斤鸡蛋呀……?”
王宗铭拿出一盒香烟来,每个兄弟散一支。大伙坐在路边上,共同给大哥想辙,排忧解难。
“鸡蛋还是有!我娘的米缸里就藏着好几十哩。”
“我奶奶院里圈着七只老母鸡,哪天也下四、五个蛋呀!”
“我爹说,麦秋大忙,两头不见太阳,烙饼卷鸡蛋,保自家身子骨要紧,鸡蛋不准卖。”
王宗铭叹了口气,“好兄弟,对你哥不保密……可是就算把你们这几斤鸡蛋全都动员出来,又顶啥用哩!”
“咯咯咯!”身边响起了一串银玲般的笑声,杏花扇着草帽说:“宗铭哥,亏你还是高中毕业生哩,你就不算算,咱燕山公社六千多户呀,一个月,一户交售一斤蛋,不难吧?”
“不难!他也得肯卖给代销点呀!”
“人家不肯卖给代销点,你就不会挨门挨户到各家去收购哇?”
“那还不把我累死!”
“农活四大累:扛口袋上囤、搭炕脱坯、半夜拔麦子、入冬挖河泥。哪一样不比你游村串巷累呀?”
“这这……进门怎么张口说呀?”
“嘴甜点呗!就说,求求您了,大妈、大婶、姑奶奶、大嫂子!亲不亲,家乡人,皮包肉,骨连筋!我不是上门求媳妇的,是来求鸡蛋的,好赖卖给我三、两斤!”
杏花天生的伶牙俐齿,鬼舌头,薄嘴唇,象放连珠枪似的一气儿说了这么一大堆,在大杨树荫底下又引起了一阵轰笑。只有王宗铭听得入了神儿,纹丝不动地盯着她瞧。
生产队长在吆喝干活了。人们纷纷走开。
王宗铭一把拽住了杏花的胳臂,“代销点和供销社是一月结一回帐……到各户去收购,我哪儿有这笔钱呢?”
“哥,你放开手,攥得怪疼的……你就不会在供销社预支一笔钱哪!”
“那,还有……”
杏花白他一眼,“还有,带上点儿牙膏、肥皂、毛巾、袜子、针头线脑的,送货上门,卖货买鸡蛋……你就隔三岔五地到我家来串门吧,”她噗嗤一笑,“让我勤教着你点儿!”
杏花跑了,脚步轻盈,草上飞。
王宗铭果然这样做了。头三脚难踢,有点磨不开;两个月之后,他真的敲过千家门,结识了许多许多的姨、婶、姑、嫂,半天就能收购二百多斤鸡蛋了。这时,商业局实行了一项“土政策”:交售一斤鸡蛋,可以奖购一斤挂面、二两白糖。于是,王宗铭便驮着这些加过工的农产品进村,再驮着新鲜的鸡蛋出乡。他的工作干得扎扎实实,颇有成绩。
这当然要感谢杏花了。不过,他一句客气话也没说过。为啥?此中有个彼此心照不宣的秘密。原来,双方的父亲是要好的哥儿们,曾经在一次酒后“指肚为婚”……后来,虽然不时兴这一套了,但是两家人都还记得。加之小儿女之间又是青梅竹马,耳鬓厮磨,同路上学,同坡割草,玩得亲密,反过来又加深了爹娘原有的一番美意。因此,大人们在高兴的时候,也有意无意地将这层特殊关系透露出来,被孩子们知道了。自从宗铭补了公职,杏花心里产生了一种自卑感,传染给爹娘,也是担心姑娘配不上人家。这边呢?男孩子总不如女孩儿敏感,没当回子事。直到最近,他常到杏花家来串门,发现全家人对自己都格外亲热,才逐渐有所察觉,反而不能客客气气地去感谢杏花了,那不又会显得生分了吗!
宗铭比杏花大四岁,读书也多三年,但是他深知这位小妹子心高好强,嘴不饶人,心气儿更不让人,是全村“小丫头”中的鬼机灵。他已经是个“月月分配”领现款的“工作人”了,不懂恋爱也有六、七成知情了,就想凭着这点儿工资供杏花念完高中。可是,话说不出口,钱送不出手,既怕对方拒绝,又怕乡亲们的闲话,全村还没有过男人供对象念书的呀。高中毕业又咋样哩?还不是照样掰棒子、摘棉花!杏花她爹娘就是这么想的,才停了她的学。我能去辩论吗?念书有啥用?我也说不清楚。
这天,县商业局长在职工大会上表扬了王宗铭。因为全县二十三个公社一级的供销社,只有燕山一家月月超额完成收购鸡蛋的任务。口头表扬,没锦旗也没奖状。倒是有一件意外的收获:局长乃山西人氏,口音特重,把他的名字郑重其事地念成了王聪明。从此,这个毫无贬意的外号就在全县传开了。
听到村头巷尾、墙角井台,人们争传“王聪明”,杏花暗自笑了,心里却又有点儿不服气。你聪明?要是没有我……哼,只怕你那灵气儿也钻不出天灵盖!你在县里受了表扬,也不告诉我一声,当着众人难开口。私下里也该道个谢呀!脸哟,他这一出名,供销社老主任心里也舒坦,谁不愿意往上贴金哩,没准儿几个党员一捏咕,就把他“突击”到组织里去了!呀呀,念书没用,入党可是能做官呀,宗铭哥要是当了官儿,还会三天两头到我们这上中农家里来串门吗?还不得喜鹊攀高枝,让老主任招了去当倒插门的女婿呀——老主任的闺女如今已然进了供销社,当了会计,天天拽着宗铭哥数钱结帐,男的不回社女的就不收摊儿,嘻嘻哈哈、拉拉扯扯,你当我杏花风沙迷了眼,就没瞅见过吗……想着想着,钻了牛犄角尖儿,鼻子一酸,差点儿落泪;念头一转,又豁然开了窍儿,一跺脚,草上飞,找他去!
“王聪明!今天几月初几,啥节气了?”
在场院的大秫秸垛旁边,无人处,杏花拦住了宗铭的鸡蛋车,突如其来地问了这么一句,弄得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看看杏花,只见她身穿小棉袄,套着蓝底细碎小白花的布罩衫,显得丰满了一些,有点象个大姑娘了,心里喜欢,不觉走了神儿,又想到应该赶紧供她念高中这件事儿上去了……
“你傻看什么,我已经穿上棉袄了!你知道冷吗?”
王宗铭赶紧从驮筐里拽出家织布的黑棉袄,披在身上,心里热乎乎地说:“我冻不着。刚才是骑车,驮着二百多斤,胳膊腿儿活动,还出了点汗哩!”
“你也知道穿棉袄哇!那老母鸡怕不怕冷呢?”
“这是啥话?母鸡一身毛……”
“不对!我怕你这王聪明的美名儿,叫不过冬!这才上赶着来教教你。”
“啥事呀?”
“听着!”杏花拽了他一把,坐在一捆秫秸上,小嘴巴里爆豆般地又说了一大堆。
“你想过吗?母鸡下蛋也有勤有懒,有密有稀。自从你干上了这个差事,我做梦都替你想着哩。我琢磨着家里那九只老母鸡,还向我娘讨教过……开春以后,天气转暖,过了谷雨,草虫变多,母鸡的野食也就丰盛了,不停嘴地吃呀吃,喝露水,吃活物,歇荫凉,脱细毛,身体消耗小,蛋就下得勤!特别是小母鸡,一天能下一个蛋,老母鸡三天也下俩。这是产蛋的旺季!可是冬天呢,大雪节令一过,草黄虫死,老母鸡只能吃到一点主人撒的棒子粒儿,好比一个人,只啃窝头不吃菜,不吃肉,清汤寡水,缺油少盐,身子骨就虚了!再加上天儿冷,它有点养分还供应着长绒毛哩,还得保体温哩,所以三天五天才下一个蛋。这就是产蛋的淡季。北京城里的职工家属可不管这一套,国庆、元旦、春节的,反而要买更多的鸡蛋。我就怕往后,你这一天二百斤鸡蛋收不齐了,完不成任务,王聪明变成了王空名,你看可咋办?怎么向老主任交差?怎么向他闺女报帐?”
听了杏花姑娘一席话,王聪明胜读十年书。这些话呀,从内容到语气,从眼神到心思,酸甜苦辣搅和在一起,他也辨不出是个啥滋味儿了。只觉得额角冒汗,脸面烧盘,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一股勇气,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紧紧地攥住了姑娘的双手,“好妹子,你送佛送上西天,传经传个真理儿……我王宗铭心也是肉长的!谁好谁赖,我心有数。你才是真聪明哪!我有心供你念高中……你倒是说话呀,再教教我这个收购员到底该咋办?”
杏花哭了。靠在宗铭哥的怀里,双肩一抽一抽的,哭得可伤心了,“宗铭哥,你说话可要算数呀,供我吧,我要上学!……”
不满二十的小哥哥,刚进十六的小妹妹,互诉衷肠,山盟海誓……没有第三者在场,那年月也没有录音机,谁也不知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大约总是些小儿女之情吧?
从第二天起,王聪明开始实行鸡蛋“均衡上市”的妙招了。就是按照杏花的主意,趁着秋熟鸡肥、尚未场光地净的好时机,加紧多多收购鸡蛋,却不全部上交;富余的鸡蛋用石灰水泡在大缸里,杏花说的呀,“我娘就用这法子存鸡蛋,能保鲜,蛋壳还泡白净了哩!”直到隆冬,大雪封地,鸡蛋收不足数的时候,再把存货拿出来“以丰补歉”。哈哈,王聪明变成了聪明王!“淡季不淡”,县委的《财贸通讯》上都介绍了他的先进经验,却只字未提他有一位聪敏智慧的女“高参”。这次,王聪明不再顾忌乡亲们的闲话,说服了未来的泰山岳母,分出半数工资,理直气壮地供杏花去念高中了。
第二节 小经理的智囊团
杏花高中毕业了,人材出息得象一棵水葱儿,甭提多漂亮了。王聪明也是心计儿多,托人到北京城里买了一套新衣裳,新鞋新袜,着意打扮她……可是呢,穿新鞋走老路,杏花还是回了村,薅苗耪地,打药抓青,就跟没念高中一样。
在那大革文化命的年月里,“人穷志短,马瘦毛长”,王宗铭的娘,没啥盼头,唯一的心愿就是早日抱孙子,传宗接代,也好对得起老王家这炉香火。因此,给杏花买新衣裳是她的主意;今天又托人上门去说媒了,就把那“指肚为婚”的亲事办了吧!
杏花的爹娘满口答应。王聪明心里也美滋滋的。可是谁也没想到,杏花自己却哭了一场,不说不同意,却在睡梦里嚷着“不当三圈婆”!
三圈婆是宗铭他娘的外号。当年,宗铭他爹成年累月地在供销社忙乎,装车、跟车、卸车,压根也不顾家。宗铭他娘也就成年累月地天天在家三转圈儿:碾米磨面围着磨盘转;炒菜做饭围着锅台转;半夜纺线摇着纺车转。转哪转哪,整整转了半辈子。小媳妇转成了三圈婆!北京人没进过北京城。
前有车,后有辙。想起来就害怕呀,宗铭哥,我不会嫁给别人!可我也不敢到你家当三圈婆!
怎么办?拖着呗,年复一年。
王聪明及其女“高参”的聪明才智,包括他们的理想、爱情,就象土埋珍珠似地这样长久埋没了吗?也许这些事儿根本不值得一提。君不见,城里的干部也变成“三圈婆”了吗?批文件,画圈;踢皮球,转圈;抽香烟,吐圈;外加办公室里打扑克,一围一大圈儿!他们的聪明才智哪里去了?狗吃了。知识越多越反动嘛!
星回日转,岁月飘忽,王聪明当收购员已经八年了。农村实行了生产责任制,鸡呀蛋呀,狗哇羊啊,干鲜果品,粮食棉花……不等你游村串巷去收购,农民们早把它送上镇子来!堆满了仓库,还堵着供销社的门。别的不讲,单说这新鲜娇气、怕磕怕碰的大鸡蛋吧,怎样运进北京城?便成了老主任的一块心病。
县里给汽车,市里给汽车,自己买汽车,小小的燕山供销社,四辆汽车还是不够用。老主任从“盼秋”变成了“愁秋”——秋,这个迷人的字眼几,有双重含义:城里人读到它,联想的是秋高气爽、中秋月饼、香山红叶;农民们想到它,则是秋熟、秋收、农事大忙!秋又是个古字,最初的含义就是收获。所以农民把夏天的麦收也叫做麦秋。使我们老主任发愁的则是梨秋、柿秋。每逢这金红色的季节来临,他便与社队干部们同开现场会,指点着燕山南麓一条条金黄色的梨树沟,火红色的柿子沟,分派任务,一人包一条沟,然后就四出求援,请部队派汽车,向运输公司租汽车,紧急运输啊,否则,山沟里就会流出果子酒来!
然而,老主任真的老了。步履蹒跚,跑不动了。精神不济,顾不过来了。农业新政策给他带来了新问题,收、贮、运、销,环环节节脱了钩,肚子小,“胀死牛”。他算是没了辙,接二连三地做出了违心的决定:限量收购鸡蛋,拒绝收购生猪……据说,粮库、棉花库,也出过同样的事儿。
形势喜人又逼人。县里成立了农工商联合公司,燕山镇成立了分公司。热热闹闹地搞了一场“民意测验”——群众投票选经理,二十七岁的王聪明得票最多,且与领导内定的人选不谋而合,于是,他接替了老主任,掌握燕山镇的分公司,杏花带头叫他小经理。
小经理这个“小”字,有着多层含义:一是年纪儿小;二是镇子小;三是俏皮的意思。当地的方言,凡是夸一件精美的物品,莫不冠之以“小”字,诸如小皮鞋嘎嘎的,小分头油光光的,小自行车快嗖嗖的……小经理棒棒的!还有一层含义,就是乡亲们全都熟悉他、信任他、亲近他,没拿他当大官儿看待,所以杏花一带头,大家也都这么叫了起来。
其实,小经理是一个爱称。没成想,王聪明却不服小半真半假地冲着杏花发牢骚:“我听说,周总理二十四岁当军事部长,肖克十八岁当军长!我二十七了还小哇?再过三年,就变成胡子拉楂的大老爷们了!”
杏花自然知道这股子怨气儿从何而来,笑了笑,当即拽他到乡政府去登了记,一不张扬,二不回家,双双搭公共汽车来到县城招待所,看场电影,喝杯葡萄酒,包个上好的单间,给服务员散二斤糖,总共花了二十块钱,喜事儿就算办完了!
枕头边上,杏花向小经理献了一计:“你收购鸡蛋这么多年,一天要跑多少路?一车能驮多少斤?我看你已经练出了两条钢筋铁腿!可惜呀,就是脑袋瓜儿不开窍,不懂乘法——你想想,要是把你这两条王铁腿翻几番呢?乘上十,就是二十条!乘上二十,就是四十条!……”
王聪明鲤鱼打挺般地跳下床,拍打着自己的铁腿笑,“哎呀呀,我倒忘了,燕山村的棒小伙子们,每人都有两条腿呀!”
“家家都有自行车!也有驮筐。”
“可是,我运鸡蛋白搭工,是义务劳动。要叫他们往北京送鸡蛋,这运费从哪出哇?”
“唉,少教一句你都不开窍儿呀!用汽车运鸡蛋花不花钱?就把这笔运费分给大伙呗!”
小夫妻连夜算了细帐,订了细则,第二天回到燕山镇便召开了一个诸葛亮会——请上分公司的两位老职工,燕山村的几位老同学,都是属于“人精”之列的聪明主儿,几杯花茶一盘糖,请大家“攻一攻”这自行车运送鲜蛋进北京的新章程,横挑鼻子竖挑眼,外加出谋献策。
“不行!没见过你俩这样偷着结婚的!不喝喜酒,扭头就走!”老同学们嚷嚷着。
“哥儿们!”小经理站起来直作揖,然后郑重其事又掏心又掏肝地说:“照老规矩,当经理,娶媳妇,都该请酒。可是我不能这样干。供销社也好,公司也好,历来是个沾钱沾物、吃吃喝喝的是非之地!所以我还要请求诸位哥儿们,替我向乡亲们解释一番:从今往后,我王宗铭不请客也不吃请,不送礼也不收礼。否则,我这个小经理就当场辞职!”
话音刚落地,杏花就带头鼓起掌来。大伙笑她“夫唱妇随”,她抿着嘴不言语,心里却在笑,这一招还是我教他的哩!也许有人要问,杏花这姑娘,年纪轻轻的,怎么会有这么多好主意哩?其实呀,这些高招儿也并不深奥,昨儿晚上她还曾对丈夫说:“咱们上中学的时候,在村里的时候,常在一块发牢骚,议论干部特殊化,搞不正之风……好汉怕调个儿!今天你当领导了,怎么干?我看哪,凡是咱们咒骂过的那些缺德事儿,自己就坚决不干呗!”
这次诸葛亮会,确实提出了许多切实可行的好计谋。小经理当场宣布:一、立即招兵买马,成立铁腿运输队,承包运送鲜蛋进北京的业务;二、这次与会的人员,再增加几位,成立一个“参谋小组”,支持小经理,只干聪明事,不干蠢事儿!
关于“参谋小组”的名称,几位老同学争论了两三分钟。他们如今家家订有报纸,新名词学了不少,什么“顾问团”呀,“议会”呀,“咨询委员会”呀,“参谋部”呀,提了一大串儿。最后鼓掌通过了杏花所提的“智囊团”。团员条件是“人精”,待遇是“义务劳动”,第一任团长选谁?异口同声:“杏花!”
第三节 六合店的才女
铁腿运输队很快就成立了。从燕山镇到北京城里的挂钩菜市场,单程一百五、六十华里,一辆加重自行车,两只驮筐装满四百斤鲜蛋,并不填充谷糠稻壳,在车水马龙的京郊沥青公路上行驶,绝对不能有丝毫的闪失或颠碰……这股劲儿可真难拿呀!就是请杂技团的飞车演员来,恐怕也不敢轻易担当此种角色吧?然而燕山村的能人多,第一批就有十六名铁腿“考试”合格,并由小经理王铁腿亲自带队“试航”成功!
上级批准了他们的承包方案。这笔帐算得皆大欢喜。从前送鲜蛋,一辆两吨的130型小卡车,扣除木箱、谷糠稻壳等包装,一趟只能运三千斤多一点;回程时木箱等物并不减少,占满了车箱,所以只好放空行。如今八名铁腿就顶了一趟汽车,将那运费折算过来,恰是一斤鲜蛋一毛钱。也就是说,一名铁腿跑一趟,三天打来回,收入四十元,按规定,有百分之一的合理损耗,如不破碎,节约归己,又是四元钱。哈哈,这铁腿一个月的计件工资,比省长、部长们高得多哩!其实,好处还多着哩。省车油,或者让汽车去跑长途、运大件;减少装卸工,减少污染;够四百斤就走一车,不用凑总,便于保鲜……更重要的是解决了鸡蛋产、运、销的脱节问题,保证了首都的需要,反过来又促进了鸡蛋的生产。因此种种,一花引得百花开,各地的分公司或供销社立即效仿。王聪明又一次名声大噪,却仍然没人夸奖他的女“高参”。
杏花搬进了婆婆家。新媳妇新三天。三天过后,碾米磨面、烧火做饭、喂猪养鸡、挑水扫院,她都抢着干。没成想,那三圈婆和姑嫂妯娌们样样跟她争,你藏扫帚我夺扁担,就是不让她干。这为啥?
“为了照顾你那个小经理!”
“咱老王家祖祖辈辈跟黄土坷垃打交道,只有宗铭这孩子生得逢时,不攥锄把攥笔杆了,你就只管伺候他一个人吧。再说,你也是个心气儿高的,我舍不得叫你当三圈婆!”
婆婆的体己话儿,惹得杏花又哭了一场。
“嫂子来得巧,这差事儿非嫂子不可!”
正在经理办公室围着王聪明诉苦的几位铁腿,一边给她让座,一边嘁嘁喳喳地诉说着。
“住旅馆不行,住大车店也不行!”
“哪儿敢睡觉呀,无论是门响、车响、猫狗叫,听见点动静就赶紧跳下床,赶到院子里去瞧瞧咱那一车鸡蛋!”
“折腾一夜,第二天眼珠带血丝儿,头晕脑胀,铁腿变成了软面条,还怎么蹬车呀?”
“必须在那十字坡盖一座咱们自己的店!住店省钱,吃饭顺口,睡觉放心,第二天骑车上路才有精神!”
“这事儿要是办不成啊,我看咱这铁腿运输队迟早要解散……”
听到这儿,杏花噗嗤一声笑了,“咱们就在十字坡开办一座六合店吧!六合,就是东南西北,上上下下,六方汇合的意思。那儿不是个十字路口嘛,生意差不了,我来当这个店主人!”
“还是嫂子疼咱小哥们哪!”诸位铁腿拍桌子打板凳地叫起好来。
王聪明一时懵怔了。仔细询问,才知道这又是杏花安排的一出好戏。原来,送鸡蛋进北京的自行车,去时要走两天,那歇脚投宿的中途站,恰好落在一百二十里的小镇十字坡上。镇子上虽然有旅馆、酒店、洗澡堂子、电影院等等设施,可是人却不敢离开自己的鸡蛋车,所以吃不好、睡不宁……王聪明带队“试航”的头几趟,是集体车队,大家轮班看守蛋车,这个问题并不突出;如今放单飞,矛盾可就暴露出来了!铁腿们已经向“智囊团”反映过,杏花等人也商量过解决的办法。她事先不告诉小经理,是为了学孔明来个激将法。“你干嘛早不告诉我?”王聪明瞪着双眼质问杏花。
“个别谈话呀,你还能同意我去当店主人吗?”
“这个店开不成。咱在十字坡没地皮!”“有!我已经托满仓哥跟十字坡生产队谈判了,可以租它一块飞地。”
“不敢当!快别叫哥了,”满仓笑着说,“虽然我大你两岁,可是你嫁给了宗铭大哥呀,俗话说,萝卜虽小却长在背(辈)上,如今你是嫂子,我是兄弟喽!”
关于“飞地”,他报告了情况:那十字路口有一片麦田,紧靠马路边的一角被杨树“欺”住了,很难收获粮食。丈量一下,六百平方米,就算它是一亩地吧,由燕山村每年贴补给十字坡生产队一千斤小麦,就可以长期地“租”过来,盖房开店全行!
“办”王聪明一拳头砸在桌面上,好比一锤定了音。这是生财之道,必须当机立断。可能有碍于某些规定,还得补办些手续,这没啥,政策是人定的,妨碍生产的政策不是每天都在改嘛!
长话短说,三个月转眼过去。在“劈哩啪啦”一挂二百响的鞭炮声中,十字坡上的六合店开张营业了!这个店,很新鲜。红砖清水围墙,后院是一溜石棉瓦盖顶的自行车棚;前院除了食堂、客房之外,还特设了一个热水澡堂子附带洗衣房;一个维修自行车的小车间,上油、补带、换辐条,工具零件都齐全!原来呀,建筑设计师就是众位铁腿,一切从实际需要出发。
“嫂子啊,结婚不到半年,你就飞到这儿来开店了,把我们经理大哥一甩,够狠心的呀!”
“智囊团长换了人,没有你天天传授锦囊妙计,你就不担心小经理栽大跟头哇?”
“你领着八名娘子军在这飞地上当服务员,就不怕那八个丈夫在燕山村天天咒你吗?”
大圆桌面上铺着白塑料布,每晚都要按照燕山村办酒席的规矩,摆满七碟八碗好吃的,还有一盆热水烫着几壶酒。主食则是京东的软面薄皮肉馅饼,小米红豆稀饭。
“让你们喝酒,可以疏通血脉。准你们磨牙,可以散散精神。可是有一条,说话不准出圈儿,不准带脏字儿!留神嫂子的大耳刮子扇你!”
杏花高挽着袖筒,露着那如玉似藕的胳臂,伸着白得不能再白的手,指着各位铁腿兄弟的脸,半笑半嗔地陪着话儿。你道她的手臂为啥这么白?真赛得过杨玉环的冰肌玉肤吗?不,她正在挽着袖子和面哩。她陪话儿,是亲热,却不偷闲。烙肉饼是她的家传拿手好戏!
“进了咱的六合店,就像回了燕山村!”
“七碟八碗,天天过年!”
“不是咱财大气粗。运鸡蛋这差事儿,力气活儿,硬功夫!要不吃香的喝辣的,行吗?”
“对,咱行个酒令儿,猜拳罚酒,喝透了再睡!”
“五魁首哇!八匹马呀……”
“停!”杏花把脸一绷,劈手夺下了他们的酒壶,“不许划拳!喝透了?你们明天还上路不?出了交通事故谁负责?”
这位不满二十五岁的小大嫂,说话句句在理儿,把诸位铁腿好汉喝唬得一愣一愣的。
“快吃吧。少喝有益,贪杯伤身!尝尝这碗肉片鲜蘑汤,然后去泡个热水澡,把脏衣服留给洗衣房,明晚回程的时候也就晾干了、熨平了……快吃吧。八点半钟有电视剧《姿三四郎》!”
六合店营业一年整,顾客越来越多。南来北往,东去西回,远远超出了燕山铁腿运输队的范围。因此上,招待四方来客,赚取八方银钱,一句话:发财了!小经理带着“智囊团”的全体成员,到店里来盘点半天货,算了半天帐,开了半夜会。然后,又是一拳头砸在桌面上,“民主集中了!就这样分配。”
咋分配?除了承包的款项上交分公司之外,再留足了店铺本身的各项基金、流动资金,其余的全部拿来给杏花等几位老、大、小嫂子们分红。你听了之后先别吐舌头,也别倒抽凉气,杏花一人独得五千元!列位嫂子按照多劳多得的规矩,也分得了三千元往上的数儿。总之,和铁腿们的收入差不多,比自家老爷们的收入多得多。
枕头边上,杏花温存地告诫小经理:“日子好过了,可不要盛气凌人。我到十字坡生产队去拜访过几次,明天我再陪着你去一趟。人家增产了,平均亩产一千六百斤,我看呀,咱们就该主动提高地租,也照这个平均数给他,别叫人家觉得吃了亏!还有,赚钱要赚得公道,富也富得高尚,我是想,从咱们县城里聘一位掌勺的大师傅,到店里当技师,传手艺,提高饭菜质量,叫顾主儿花了钱心眼里也痛快!还有,我想给店里买一台和面机,减轻点劳累。还有,再买一台缝纫机,随时给铁腿兄弟们缝缝补补。还有……”
她“还有,还有”地说了小半夜,说得王聪明心窝里热乎乎的。他攥住杏花的手,“还有一件大事你咋不提哩?我的收入虽然没你多,咱俩的加一块可就不少了!我想在村里盖两间新瓦房,迟早也得把你接回去正南八北地过生活呀,明年我就三十了,古话说,三十而立,也该成家立业了!”
“不!你思想不对头,现在就不是正南八北呀?就不是成家立业呀?你休想骗我回家去当三圈婆!”
“那就不要个孩子了?”
“要,啥时候该要,啥时候不该要,可得听我的。”
“快过春节了,你回家住个十天半月的,也好全家团圆团圆呀!”
“净说傻话!越是逢年过节,北京城里需要的鸡蛋越多。你咋知道动员铁腿兄弟们节日加班运鸡蛋呢?还发加班奖金!从今年起,我们店里也发加班奖,这份奖金我还要挣哩!”
“唉,真是商人无利不起早啊……”
“少说废话!这叫多劳多得。”
“那你就不想家了?”
“想。可是,自古以来,女人就恋家,才被男人们叫做家里人、屋里人、内人,知识分子酸溜溜,叫得更难听,什么内子、贱内……这些名称你听着都很入耳吧?我偏不顺你的心!还是结婚前那句话:我决不当你家的三圈婆!”
“好好,我惹不起你,你本来就比我聪明啊……”
夫妻夫妻,哝哝唧唧。你一言我一语,像斗嘴又像斗气,一直说到窗帘发白,也没说完。谁知道这一对小夫妻还要争论多少年?
有一件事儿却是大家都知道的,北京市的鲜蛋基本上自给了!敞开供应,价格平稳,比广州便宜一半还多,就是比物价低廉的成都、长沙,也还要便宜一些!当然了,这首先归功于党和政府,归功于机械化的养鸡场和广大农民;可是,也有一份小小的光荣,落在那车技高超、日行百里的众铁腿身上吧!
甲子年来临了。按照甲乙丙丁……子丑寅卯……的计算法,它相当于公元一个新世纪的首年。爆竹声中,京郊运输鲜蛋的自行车川流不息;六合店里,生意兴隆,才女们的服务项目逐日增多。杏花占领了这块用武之地,心灵手巧,善解人意,殷勤服务,宾至如归,终于被选为县里的劳动模范,请进北京城,在人民大会堂出席了迎春联欢会!
又是一年春草绿!王聪明和他的“智囊团”,众铁腿和他们的六合店,女模范杏花和他的老、大、小嫂子们,有多少聪明才智都使出来吧!人生逢时,男也逢时,女也逢时,一个龙腾虎跃的******已经到来!
写下1984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