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暖人间,永远在不经意间,旭日已经从东方缓缓升起。清晨的微风让一切焕发出新的生机,绿草轻轻摇动,红色的花朵散发出别样的温柔。
幽幽的御花园道中,太后雍容地在前面走着,后边的两个少年人不远不近地跟着,皇上温和沉默,郡主伶俐活泼。少年人与老年人的心事各各不同,但清风总是令人心旷神怡的。
太后每日早起用膳后都有散步的习惯,在整个皇宫都半醒未醒之时看一看它的模样,听一听它心脏的呼吸声。
而年轻人的眼中只有微微开放的花朵,柔嘉郡主用小竹篮子已经摘了小半筐。她清明的眸子无意中总会对上皇上幽深的眼睛,映出她纤细的影子,而她却忙装作发现了一朵别的好看的花儿,匆匆别过头去。
如今两人天天在太后跟前伺候,虽然都很克制,但笑意已经从眼角眉梢满溢出来了。太后早将这些小细节看在了眼中,只是她什么也不说。
约半个时辰后,太后自去前朝,郡主弯着腰在整理竹筐里的花朵。皇上走进她,煞有其事问道:“柔嘉,你知道春天什么花最好看吗?”
柔嘉也不看他,轻巧地答道:“那有什么最好看,我觉得都挺好看的。”
皇上折下一截桃花,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只有桃花最衬这个季节”,说完递给她,道:“把这株养在你自己宫中吧。”
柔嘉接过桃花拿在手中,又何尝不会想到这首诗背后的婚姻寓意,脸上又泛起阵阵红晕。
皇上看着她说道:“柔嘉,不管别人是怎么说的,朕和你的感情你心里懂,朕也懂,只要记住,朕真的喜欢你,其他的都不要胡思乱想。”
柔嘉这些天面对他的时候总有些心乱如麻,不似以前那般自在,此刻听着他如此直接地表白,也顾不得羞耻,红着脸点点头道:“我什么都知道。”
皇上看着她的表情,故意坏笑地接着念道:“之子于归,……”
柔嘉见他又开起了玩笑,羞得发慌,一皱眉,一跺脚,也不理他,转身快步离开了。
皇上还怔在原地,痴痴地看着这一片桃花林,四月夭夭之桃花,遇山不过,不是温情,伤害于岁月的,必将加诸你身。
话说当日皇上在太后生死关头挺身而出,身中两只毒针,人人只当他从此就是个废人了,但在太医的细心医治下,半年后竟然也渐渐恢复了。太后经此一变,也是颇为感慨,想着人心隔肚皮,心里疼爱的想谋害自己,看不上的反而却拼命护着自己。因此对皇上也不再是过分苛责,处处扼制,只是打心眼里并不怎么看得上这个过分低眉顺眼的皇帝。
皇上也因此在太后面前艰难立足,平时处处曲承母意,不敢有半分不敬之色,不喜之意。太后不问他话,绝不妄启一言,太后不说动,绝不妄行一步路。事事顺着太后的心意,与玲珑心的柔嘉郡主一起在太后跟前服侍,日日从晨起梳洗到晚间的安歇,做得比任何宫人都顺手。太后虽心疼她们明明是主子的身份,却总做些奴才们做的事。但柔嘉辩称道:“民间的儿女们都是这样孝顺长辈的,怎么我们就成了奴才了呢?”
时间长了,二人都懂太后心思,只要太后稍微动一动眼色,他们就知道了太后的有什么需要。这些年皇上只是一心伺候太后,在宫中上下渐渐也得了一个孝顺的名头。
如今太后也说不出皇上有什么错处,忠烈王又天天看着自己的女儿和皇上两小无猜的样子,两人于是私下商定了少年人的婚事。
二人的婚期很快就到了,皇宫也难得地铺张了一回,且不说那些繁复的礼节,只说一对新人在红烛掩映下说了多少的海誓山盟,只说芙蓉帐内的一刻春宵,只说那闺房画眉的乐趣,真真可以算得上是琴瑟和鸣。二人此后更是形影不离,相亲相爱,在太后面前也是一天比一天更用心了,仿佛爱情好了,看世界上的一切都更美妙了,就算是再无趣的事也有千百种滋味。
但仅仅三个月后,太后竟然又将勇武候的女儿端容赐给了皇上,柔嘉心里自是闷闷不乐,虽不敢对太后有所表示,但面上再不见以往明朗的笑容了,倒常常闷着脸。
太后看着,心内自然明白,只是笑着宽慰道:“傻孩子,皇帝还只有一个老婆了?在后宫中的女儿,还不是要自己挣个前程。”
柔嘉一向与太后亲密,这会就直接扑到太后怀里,面上眼泪都快要滴出来了,哽咽道:“柔嘉只知道姑母不是真心疼我,真心疼我就会让他只有一个老婆。”
太后笑着抚摸她的脸道:“这孩子怎么这么痴啊?那榆木疙瘩有什么好的,你把他当个宝?姑母问你一句话,你老实回答。你们日日在一块,怎么这么长时间了还没动静?”
柔嘉忙抹了把眼泪,躲开两步,道:“姑母总是欺负我,还说这些不正经的话。”
柔嘉见太后的旨意是改不了了,只能自己生着闷气,时间长了又暗怪皇上,面上也不再像以前一样柔顺,说话也总是酸酸的,连着好几天也不让皇上近身,刚开始皇上还莫名其妙,只是用十二分地温柔待她。
这日柔嘉回到殿中,独自在桌前发呆,皇上拿了冰梨切成小块,去哄她吃,谁知道柔嘉推开,扭过头去,酸道:“新人还没进门,就想着和臣妾分梨,您就这样巴不得吗?”
皇上笑道:“倒是你多心了,这都是给你吃的,朕一口也不吃。”
柔嘉道:“您不吃,臣妾一个人吃,臣妾就是这样不懂礼数的。人人都说那端容又端庄又大方的,知书达理,您可喜欢?”
皇上无奈地笑道:“什么端容端正,都没进宫,就惹得我们皇后娘娘这样不高兴,等她进来了,一定要她日日到你宫中请罪去。”
柔嘉道:“好好的,臣妾为什么要去治别人的罪。您也不懂,臣妾只是问问你的心?”
皇上道:“朕的心,你不是应该比谁都懂吗?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经历了那么多,而别的女人,朕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跟你比,你知不知道你总说这样的话,朕心里有多难过。”
柔嘉有些凄然地说道:“臣妾只知道天下又有哪个男人不贪新厌旧?”
皇上道:“那你可又听过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再说,这么多年你一直是太后跟前最受宠的人,而朕,呵,我是什么地位我自己知道,如不是因为你,谁知道我现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虽然两人朝夕相对,但不曾提起过太后和他之间的矛盾,从来只是一片祥和的样子。柔嘉听他说这样的话,才知道过分了,便道:“别说什么受宠不受宠的话,倒显得我们生分了。”
皇上点点头,搂过柔嘉道:“柔嘉,朕知道你担心什么?以后的日子你自然会明白,朕只爱你一个,绝不会离弃你的。”
此时的柔嘉对他又何尝不是相信的,却依旧控制不住地跟他使小性,发小脾气,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要拐几个弯说道这位勇武候的女儿,皇上又无奈又心疼,多次发誓心里只有她一个,但不一会柔嘉就又不确定了,反复希望用一些小事来证明他的爱与宽容。
不管柔嘉作何感想,勇武候的女儿端容很快也进了宫,封为容妃。仪式虽不如柔嘉皇后隆重,皇家也是给予了足够的重视。
这日洞房花烛夜,在宫人的指引下,皇上走进椒房殿,发现新娘子已经自己掀掉了盖头,一双黑亮亮的眼睛豪不胆怯地盯着他,将他从上到下地好好打量了一番。
皇上笑吟吟地看着他,试探性地唤了一声:“端容?这一天可累了吗?”
床上的人并不答应,仍旧只是看他,眼神中颇有些玩笑的意思。
皇上招呼女官们过来伺候二人吃了一顿和卺宴,两人都只是随便动了下筷子,各有各的心思,也不说话。女官们走后,皇上觉得有些尴尬,就开玩笑说道:“可没有人告诉朕,新娘子是一个哑巴呀?”
端容听了这话可不觉得好笑,狠狠地瞪了皇上一眼,又走到床边坐下。
皇上走近她,在她面前道:“不要觉得害怕,在宫中没有人会欺负你的。”
端容还是不做声,看他的眼神也不退却。
皇上也饶有趣味地看着她,她的眼睛很黑,很亮,满是热烈坚毅,五官却长得有些冷淡。皇上俯下身子,一双手伸过来开始解端容颈上的扣子,解了两颗,端容忍不住了,伸出右手推开皇上的手,力量之大竟让皇上有些站立不住。
皇上脸上讪讪地,装作淡然地说道:“如果你不喜欢,朕当然不会做你不高兴的事情,今天也累了,早些休息吧。”说完,也不再看端容,自顾自地脱了衣服躺进一床被子里,闭上了眼睛。
端容看到皇上果然如传言所说,只知退让,心里直埋怨父亲狠心,让自己嫁给一个窝囊废,如今还要同床共枕,就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想了一会,端容狡黠地一笑,也不脱衣服,就钻进了另一个被窝,不到一刻钟后,就开始在床上摆大字,一会把腿压在皇上身上,一会翻过来倒过去地乱动。
皇上坐起来看她,端容也并不睁眼,只假作自己已经睡熟了。皇上想这女人一身是刺,哪里有个知书达理的样子,想来柔嘉只是故意那样说罢了,好让他的心理落差更大。于是也不说话,就抱了被子去地上凑合着睡了。
端容心里窃喜,美滋滋地睡了一觉。第二天皇上低声地叫醒了她,说给太后请安的时间到了。只见他早已穿戴整齐,被子也叠好放在了床上。端容忙忙起来梳洗,皇上也在旁照顾,仿佛昨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在临出门的时候,还替她拨弄耳边的碎发。
端容不耐烦地往后退了一下,皇上用手握住她的后脑勺,上前凑到她耳边说道:“一切也只是尽义务,何必这么抵触呢?你也应该明白自己进宫的目的,朕和你好好配合,没必要浪费彼此的精力。以后有什么想法直接说出来,朕不会勉强你。”
端容面上没有什么反应,扫了他一眼,昂然地走了出去,却觉得他的话让人心里有些发毛。皇上从后面赶了上来,两人并行了一段路,来都太后寝殿。
端容在太后面前极为谦恭懂事,太后给端容赏了些玩意,闲话了几句,就命她去给皇后请安,而皇上早发现柔嘉今日竟不在身边侍候,先就向太后告了假,去宫里寻她。
原来柔嘉早上并不想去看皇上与端容春风满面的样子,推说身体不舒服没去伺候太后。只一个人在屋子呆坐着,面上不施粉黛,身上大红大绿的衣服衬得人更加地冷清。宫人们摆上了早膳,她连筷子也懒待动一下。她知道自己走的是下下策,要让一个人爱你,只有给他快乐或好处。可是懵懂时期的喜欢以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她隔着窗户看到皇上急匆匆地赶进来,柔嘉只回过头来,假做看不见。
皇上进了屋,故意高声叫道:“柔嘉,朕有些不舒服。”
柔嘉瞟了他一眼,哪有什么不适的样子,道:“您是得了好处的,还在这卖乖呢?”
皇上走到她身后,扶着她的肩膀,弯下腰,在她耳边说道:“朕一晚上在地上睡的,可是浑身难受,你还不来给揉揉?”
柔嘉一听,又是心疼,又是不信地推开他,问道:“可受了凉没?这又不是玩的。”
皇上坐边上坐下,拉着她的手道:“朕一看到那个端容就头疼,以后再不去她哪儿了。昨晚几次想出来找你,又觉得这样对不住太后和勇武候,只得熬了一晚上。”
柔嘉想要挣开他的手,却挣不脱,只是抬着头生气地看着他,道:“您别跟我说这些我不该听的话。”
皇上松开她,将桌上的粥端起,尝了一口,道:“都凉了”。又让人端来一碗热粥,坐到柔嘉身旁问柔嘉:“你还没吃?怎么这么傻?以后不开心一定别拿自己生气,有什么不舒服就拿别人出气去。”
柔嘉道:“别人又没惹我。”
皇上摇摇头道:“是啊,只有朕惹你生气”,说完舀起一勺粥,吹了吹,递到柔嘉面前,柔嘉却不张口。
皇上道:“还记不记得你小时候,喂朕吃糕点……”一想到以前,他的眼神温柔得好像要化成了水波,笑说道:“那时朕心里只有委屈,你还非逼着朕吃东西。”
说着自己倒先吃了口粥,吃完了放下碗筷,忽然凑到柔嘉面前,将她吻住,柔嘉躲闪不及,只睁着眼睛发懵。这是他们唯一一次旁若无人的亲热,虽然害羞多于甜蜜,但她的心早就软化了。
等到端容来的时候,只是看到皇上在给皇后喂粥,两人有说有笑的,好不甜蜜,心想自己这是来干什么,但宫人们跟着,唯有硬着头皮上去请安。近看这个皇后也是美的,脾气也算温和,并没有给她什么下马威,赏了些东西就让她走了。倒是皇上一副冷淡的样子,仿佛两人根本就不认识。端容觉得他那讨好一切的言行简直可笑至极,只一句一句答着皇后的话,直到离开,眼里也像没有皇上这个人在似的。
这个端容从小跟着父兄在西北军营里长大,看见的都是大漠孤烟、将军饮马的景象,心中自有一些不受拘束的气质。前些年跟着父亲回来学做乖巧的大家闺秀,虽说不喜欢那一套一套的繁文缛节,但她表面上也是静的,颇读了些诗书,勉强合了父亲的心意。只是自己一心只想嫁一个身披铠甲的战士,一起纵马狂奔沙场驰骋,谁知竟做了帝王家的窝囊媳妇?也算是天意弄人。
合欢之夜以后,皇上再不曾到过端容的清扬宫中,容妃日日听说的都是帝后二人的甜蜜缠绵,有时在宫中远远瞧见了,端容也是不自觉地想要避开两人。自己这样被人冷淡,偶尔想到也不是什么滋味,但转念一想,本也不求人倾心,何必在这庸人自扰了,因此也落得清净。
倒是太后和皇后觉得心内不忍,常常劝皇上去端容处转转,因此皇上定了每月的十日和二十日到端容的清扬馆。端容也再没有那一晚那样的无礼,两人都极为客气,见面了也是互相施礼,说一些滴水不漏、不痛不痒的话,而到了睡觉的时候,皇上就若无其事地在地上铺一床被安歇。时间长了,端容也不觉得对方有什么讨厌之处,别人尽心满足自己过分的要求,又从不开口拿这说事,心中也有愧,于是将地上的卧床准备的也是尽量的舒服,让他睡得舒服些。而皇上知道她喜欢读书,平日里就派人给她明里暗里送些书过去。虽然两人见面不多,也找到了自己相处的节奏和模式。
端容没有遇到想象中的与皇上的对抗,或者别的任何挫折,每日只是读书,赏花,散步,写字,这日子过得也是逍遥自在,如果没有父亲的嘱托的话。端容明白父亲还是希望她能给家族带来一些实际的好处的。
当年归德王之变时,勇武候立了头功,封了候,在京城尊享荣华富贵,他的哥哥袭了将军的位,依旧守卫西北边疆。但勇武候虽然有着太后的信任,得了百官的尊敬,但在宫中几乎可以说是势力孤危,又处处受着忠烈王的钳制,再加上忠烈王的家族几乎把持了京中的文武要职,他这员本应在边疆的武将简直就是他们的眼中钉肉中刺,明里暗里地受着排挤。
如今眼见忠烈王的女儿做了皇后,忙不迭也把自己女儿送进了宫。只是太后跟前哪里有端容的容身之处,一个飞儿公主嚣张跋扈却最受宠,皇后又做得滴水不漏,皇上也是极力奉承,各级官员排着队去侍奉。因而自己也只是恪守本分,每日请安问安,太后处有了空闲就去陪坐一会儿,也看不出太后对她的好恶。
按说皇上已经成婚,应该临朝听政,但太后和大臣们都不提这一回事,大家也算是心照不宣。但这年冬天,太后染了一场风寒,虽很快就好了,却有了轻微的喉疾,日里夜里地咳嗽,有时轻有时重,太医虽说无甚大碍,这病却总不能根治,时间拖了一个多月,虽没有加重,但太后的精神头比以前差多了。到了年关的时候更是疲倦不堪,有时上朝时都会不经意间打起了瞌睡。太医认为是思虑过重,因此建议太后年后好好修养一阵。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太后乐得偷闲,主动让皇上亲了政,以忠烈王、勇武候、杨清、太傅为辅政大臣。
皇上亲政后,虽每日上朝,但大小事都来询问太后的意见,绝不敢擅做主张,一切依旧让太后来定夺。这倒令太后头疼不已,每每来气了就骂道:“什么都要来问,你还有什么能耐?真是一刻安宁也没有。有什么事自该去请教四位辅政大臣的意见。”
但这四位大臣中,朝廷大多数人唯忠烈王马首是瞻,四位大臣中的另三位就默契地结成了一个反对派。勇武候自然与忠烈王素有嫌隙,而杨清所谓内阁首辅也只是空有名头而已,其中太傅与太后私交甚好,按理说应该与忠烈王是一路。但忠烈王以前就看不上皇帝,如今又做了辅政大臣,自然更不把皇上看在眼中,对他颐指气使,大呼小喝,暗中更希望皇后快点生出太子,好辅佐新的皇帝。忠烈王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朝堂上说一不二的人,行事独断,飞扬跋扈,有意无意间也得罪了这位帝师。
皇上夹在中间也是左右为难,默默受着各方面的气,又不能对太后说心中的为难之处。每日退朝后依旧还要赶来服侍太后,汇报大小事情。按理来讲应该越来越得到太后的信任与恩宠才是,谁知太后对他竟比以前的态度更恶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