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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诗(7)

其二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上巳,古时人们在上巳节祭奠先人,出游踏青。杨万里到雨花台附近的忠襄坟祭奠杨邦,并沿途游览,写下这组描绘上巳节人们春游盛况的诗。行散,魏晋南北朝士大夫好服五石散,服后须行走以散发药性,叫做“行散”。此处行散泛指散步。忠襄坟,杨邦的坟。杨邦是杨万里的叔祖,宋高宗建炎三年(1129)十一月,金帅完颜宗弼攻陷建康府,知军府事陈邦光降敌,杨邦痛骂敌寇,宁死不屈,最终被害。绍兴二年谥忠襄,庙祀于建康雨花台附近。其二写上巳的美景和人们春游的盛况。

草藉轮蹄翠织成,花围巷陌锦帏屏。

早来指点游人处,今在游人行处行。

草藉轮蹄翠织成,花围巷陌锦帏屏——芳草已经长成,密得仿佛垫子似的,郊外的车马好像是踏在翠色的锦缎上一样;街巷里人家院中的花架也开满了花,走在其中仿佛是在锦绣的屏风中间穿行。草藉,以草为垫,这里是说春草长成,仿佛垫子一样。轮蹄,车轮与马蹄,代指车马。织成,古代名贵的丝织物,以彩丝及金缕交织出花纹图案的锦缎。帷屏,帷帐和屏风。

早来指点游人处,今在游人行处行——早先的时候我还指点着游人游览之处,说着这边风光如何,那里景色如何,但是转眼功夫,此处也已经变成了游人密集的地方了。能指点游人的地方当然是游人较少的所在,这两句诗是间接写出了游人如潮。

汉代以前以农历三月上旬巳日为“上巳”;魏晋以后,定为三月三日,不必取巳日。人们在这一天外出到水边游玩,希望祓除不祥,后来成为春游的节日。这首小诗描绘的就是上巳人们外出游览的盛况。诗的前两句描绘出春日如画的景色,衰草仿佛变成了翠绿的锦缎,寻常巷陌也变成花的帷帐。后两句以游人为诗料,以早先指点游人处须臾变成游人行处,写出游人之盛。而诗人在“游人行处行”,也可以说是加入这春游的队伍中去了,毕竟在局外指点风光不能让人尽兴,如果不在如画的春光中徜徉才真是辜负了好时节。

其六

这首诗从上巳踏青的游人中选出兴高采烈的一家作为典型着力描绘,这一家人成为欢乐游人的一个缩影。

女唱儿歌去踏青,阿婆笑语伴渠行。

只亏郎罢优轻杀,子双担挈酒瓶。

女唱儿歌去踏青,阿婆笑语伴渠行——上巳佳节,一户人家到郊外去踏青,家中的一双小儿女走在最前面,他们兴高采烈,唱起欢快的歌,他们的母亲谈笑着陪伴在儿女身边。阿婆,指母亲。

只亏郎罢优轻杀,櫑子双担挈酒瓶——那个跟在母子后面的父亲可真够轻松了,不但肩挑着食盒还拎着个酒瓶。这是开玩笑的说法,其实这个父亲是把春游需用的东西都担在自己肩上了。郎罢,方言。闽人称父为“郎罢”。唐代诗人顾况《囝》诗自注:“《囝》,哀闽也。囝,音蹇。闽俗呼子为囝,父为郎罢。”后来“郎罢”一词成为典故,不是闽人也用这一称呼。优轻杀,犹言太轻松了,杀,在此处表示程度。櫑(léi)子,食盒一类的盛器,出游时所用,肩挑而行。

这首诗仿佛是一曲轻松欢愉,还带有一些幽默色彩的民歌,诗人用一支妙笔活画出一家人上巳春游的图画。孩子最是喜欢游玩,一家出游,总是孩子跑在最前面,这一对跑着唱着的孩子和春天一样清新可爱。紧跟在孩子后面的是他们的母亲,而队伍的最后面是任劳任怨的父亲。当读者读到“只亏郎罢优轻杀”的时候,可能猜想这位父亲可能只顾自己游玩,没有像妻子那样照看孩子,所以才被诗人说成是“优轻杀”,但是读到“櫑子双担挈酒瓶”,才明白父亲落在后面是因为挑着担子,诗人这样正话反说,给诗增添了几分幽默的趣味。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曾说:“欢愉之辞难工,愁苦之言易好。”其实诗由心生,只要诗人心中充溢着欢乐之情,那么写欢愉之辞也未必难工,杨万里的这首小诗写上巳春游时人们的欢乐,诗人自己也乐在其中,所以写得自然巧妙。

其七

这首诗写上巳节建康城外的商业和娱乐,描绘出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好像一幅生动的民俗风情画。

粉捏孩儿活逼真,象生果子更时新。

输赢一掷浑闲事,空手入城羞杀人。

粉捏孩儿活逼真,象生果子更时新——建康城外摆满了有趣的玩意,泥娃娃捏得好像活的一样,各式各样像生的果子更是时髦。粉捏孩儿,指泥人娃娃,并不只在上巳节才卖。象生,即像生,仿天然产物制作的花果人物等工艺品,因形态逼真如生,故称像生。据《梦粱录》记载,像生花果多用绫锦或通草及纸做成。时新,即时髦。

输赢一掷浑闲事,空手入城羞杀人——关扑的人群中有一个人孤注一掷,并且神情自若,一副输赢算不了什么的神情,结果输光了,别人都用竹竿挑着种种玩物回家,他却两手空空地入城,真是羞死人了。输赢一掷,是指赌博式的游戏中孤注一掷。宋代有“关扑”游戏,以商品为诱饵赌掷财物,据宋代吴自牧《梦粱录·正月》记载:“街坊以食物、动使、冠梳、领抹、缎匹、花朵、玩具等物,沿门歌叫关扑。”关扑在平时是违法的,只在节日开禁。据《东京梦华录》和《武林旧事》记载,当时人们往往用竹竿挑挂在节日购买和关扑赢得的种种吃食玩物回家,叫做“门外土仪”。

建康在南宋是仅次于首都临安的第二繁华胜地,上巳节也是热闹非凡,这首诗即描绘当时建康城外集市的热闹景象。此诗在选择诗料上别具匠心。诗人不是纯粹以观察者的角度写诗,并没有写集市上人山人海,叫卖声声,而是以在集市上购物人群中的一员的眼光来写,写的是集市上的新巧玩物。粉捏孩儿,象生果子都是儿童喜爱之物,而儿童又往往是节日的主角,诗人写这两样玩具远比写绫罗绸缎、衣服首饰更能烘托节日氛围。后两句写一个因为赌输了最终不得不空手回家的人,诗人语气中没有责备的意思,“输嬴一掷浑闲事”说明关扑只不过是节日中的游戏,而“羞杀人”的狼狈之态更让人想来忍俊不禁。

这首小诗带有自然活泼的民间的情调,这种情调就是批评者所谓的“俗”。杨万里的诗的确有一种世俗化的倾向,他固然能把诗写得典雅深沉,但是更愿意把诗写得活泼、通俗。杨万里的通俗并不仅仅是语言的明白晓畅,他是把民间的情感和乐趣写入诗中,也就打破了古典诗歌庄重高雅的审美范式,这正是翁方纲称杨诗为“魔障”的原因。

圩丁词十解(选三)

江东水乡,堤河两涯而田其中,谓之圩。农家云:圩者,围也。内以围田,外以围水,盖河高而田反在水下。沿堤通斗门,每门疏港以溉田,故有丰年而无水患。馀自溧水县南一舍所,登蒲塘河,小舟至孔镇,水行十二里,备见水之曲折。上自池阳,下至当涂,圩河皆通大江,而蒲塘河之下十里所,有湖曰石臼,广八十里。河入湖,湖入江。乡有圩长,岁晏水落,则集圩丁,日具土石捷以修圩。馀因作词,以拟刘梦得《竹枝》、《柳枝》之声,以授圩丁之修圩者歌之,以相其劳云。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杨万里担任江东转运副使,在八月初巡视考察江南东路各州县时看到圩(wéi)田后,写了这一组具有民歌风味的诗。

诗前有一小序,意思是说:在江东水乡一带,人们把两处河堤中间低洼处的水田用堤围起来,称作圩田。农民们说,“圩”的意思就是“围起来”。这一圈圩的里面是水田,外面是河水,圩堤外的河水高而圩堤里的水田反倒在水面以下。沿着堤岸修建了闸门,各个闸门都能放水灌溉,所以圩田能保证丰收而且不会造成水灾。我从溧水县南大约三十里处登上蒲塘河岸,乘小船到孔镇,行船十二里,看到的都是曲折的水道。从上游的池阳,到下游的当涂,人们修的圩河都与大江相通;而蒲塘河下游大约十里的地方,有一个叫石臼的湖,这个湖大约八十里见方,蒲塘河注入湖中,湖水又流入江中。每乡都有圩长,每年年末河水水位落了,圩长就召集圩丁,每天用土石木桩修整圩堤。我于是写了这十首《圩丁词》,模仿刘禹锡的《竹枝》、《柳枝》诗,教给圩丁中那些修整圩堤的人歌唱,让歌来协调他们劳作的步调。

其六

第六首写乡民自发组织修圩,圩丁们齐心协力兴修水利,热情高涨,干劲十足。诗人是以旁观的角度,以赞赏的眼光描绘出一派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

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

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

年年圩长集圩丁,不要招呼自要行——每年年末圩长都要召集圩丁修整圩堤,而圩丁们到了修圩的时候根本用不着圩长通知,自己就准备好去修圩了。“年年”写出修圩在当地已经是惯例,形成了制度。“自要行”表现出村民对修圩的热情,因为兴修水利是关系到村民自己的利益。

万杵一鸣千畚土,大呼高唱总齐声——乡民们齐心协力修筑圩,好似有千人培土、万人夯堤,圩丁的动作熟练又整齐,那许多木杵竟然同时落下,发出震人心魄的响声;人们一边劳动一边齐声高唱,豪壮的歌声不仅协调了劳动的节奏,更激发了圩丁的干劲。杵,筑土用的棒槌。畚,用芦苇或竹篾编织的盛物器具。

这首诗画出了一幅和谐自然,同时又让人振奋的劳作场面。修堤的劳作自然不轻松,但是人们却是自觉地响应圩长的号召,带着满腔热情投入到劳动中去,其中的原因也很简单:这是乡民们在为自己劳动,在用自己的双手建筑丰收的保障,圩丁在挥洒汗水的时候想到的是明年丰收的景象。

诗中“自要行”三字让人感慨颇多。摊派劳役,拉夫抓丁时惯常见到人们怨声载道,甚至生离死别的场景,这与乡民修圩的自发举动形成鲜明的反差,但想到封建朝廷征用民力往往不是去修建利国利民的工程,而是大兴土木去修宫室、筑园林,百姓又怎会不怨声载道呢?

其七

这首诗以现在的劳动会得到回报来鼓励圩丁不要怕苦,此诗的语气仿佛是一位有经验的长者,看到年轻人抱怨辛苦后便耐心劝勉。

儿郎辛苦莫呼天,一日修圩一岁眠。

六七月头无点雨,试登高处望圩田。

儿郎辛苦莫呼天,一日修圩一岁眠——一位长者劝慰抱怨辛苦的修圩青年说:“小伙子,虽然修圩筑堤很是辛苦,但是也不要呼天叫地地抱怨,这几日虽然辛苦,但是能换来一年的高枕无忧呢。”儿郎,青年,小伙子。呼天,指向天喊叫以求助,形容极端痛苦。

六七月头无点雨,试登高处望圩田——“等到来年六七月份,天气干旱,一点儿雨也不下的时候,你到高处看看我们的圩田,就会知道现在的辛苦是值得的了。”这两句可以看成是对“一日修圩一岁眠”的具体解释,是用圩堤能在天旱时发挥巨大作用的事实来鼓励小伙子继续劳动。月头,犹月份。

此诗的主旨是勉励圩丁不要怕劳动辛苦,为了来年丰收,此时休整圩堤、辛苦一时是值得的。诗人并不把劝勉诗写得像劳动口号那样直截了当,而是设计了一个觉得辛苦“呼天”抱怨的年轻人,然后用和善长者的语气,谆谆告诫,耐心劝导,并用美好的图景激起他心中的热情。杨万里写作圩丁词的目的是“授圩丁之修圩者歌之,以相其劳”,此诗用正面劝导的语气,比鼓动性口号和严肃说教的效果要好很多。听到人们唱着这样的歌,即使真有想要抱怨的圩丁,恐怕抱怨之词也无法出口了。

其九

这是展示整个工程完工后,人们试验工程的情景,展示出人们用自己的智慧和双手改造自然,让自然造福人类的自信和从容。

河水还高港水低,千枝万派曲穿畦。

斗门一闭君休笑,要看水从人指挥。

河水还高港水低,千枝万派曲穿畦——圩田外河水高,圩田内的小河水低,打开圩田的闸门,只见千枝万派的水流非常顺畅地自动流进了田地里。港,与江河湖泊相通的小河,港在圩田内,于圩田外的河相连,中间被闸隔断。畦,指有一定界限的长条田块。

斗门一闭君休笑,要看水从人指挥——看到修整后的圩田一切正常,在圩堤上的人关闭了闸门,奔流的河水就被拦在圩田之外了。看到这一情景,人们忍不住都要放声大笑,可管闸口的圩丁却说不要笑,请看吧,这河水现在都听人指挥了!斗门,指圩田的闸门。要,请、邀请的意思。

这首诗仿佛一曲劳动者智慧和力量的赞歌,当圩堤修整完毕,圩丁们开闸试水,看到万派争流的景象,定然欢喜万分;再看到江河之水都乖乖地听从自己的指挥,想让水流进圩田,水就乖乖的流进去灌溉,想让水流多少就让水流多少,怎能按捺住心中的喜悦?要知道“水从人指挥”丰收就有了保证,看到修建一新的圩堤就好像隐约看到丰收的图景一般。

杨万里不是站在视察官员的角度,而是以圩丁的眼光和语气写圩丁的心理,所以其《圩丁词》真正写出了劳动者的智慧、力量和豪情,这也是此诗充溢着一股乐观热情气息的原因所在。

发银树林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全诗描绘诗人巡查江南东路各州县时途中的景色。虽然是雨后赶路,行走艰难,但是诗人全然没有抱怨辛苦的意思,而是被行程中见到的美景吸引,全诗洋溢着一种自然洒脱的情调。发银树林,从银树林出发。

莫过溪桥银树林,溪深未抵路泥深。

清风一阵掠人面,晴色半开关客心。

远岭惹云秋里雪,淡天刷墨晓来阴。

几多好句争投我,柳夺花偷底处寻?

莫过溪桥银树林,溪深未抵路泥深——行路之人可千万不要走溪桥银树林这条路,桥下的溪水算是够深了吧,可是和这条路上的淤泥比起来还算是浅的呢!这两句是诗人走过银树林后,对山路泥泞难行发的感慨。

清风一阵掠人面,晴色半开关客心——道路本来就泥泞不堪,而天色也并不明朗。一阵清风吹过来,拂过人的面庞,天色也似晴非晴,这不由得让已经踏上行程的旅人提心吊胆,生怕下起雨来。古时交通不便,道路难行,所以行人最怕遇到坏天气。

远岭惹云秋里雪,淡天刷墨晓来阴——虽然担心天气,但还是被周围的景色吸引:远处的山岭被云雾笼罩着,山上一片白茫茫的景象,远远看去仿佛是在秋天看到雪景;天色有些阴沉灰暗,好像是刷了一层淡墨,本应天光大亮的时候却有些阴沉。从这两句看,诗人赏景的心思远胜过了对行路遇雨的担心。

几多好句争投我,柳夺花偷底处寻——这秋日清晨欲雨不雨的天气并没有妨碍我的诗兴,我且行且赏,诗思泉涌,倒仿佛不是我寻诗句,而是诗句自己争相来找我一样。然而可惜的是,这些好诗句随即又被路上的柳树花草夺去偷去了,让我再上哪里找回来呢?其实诗人是只顾得欣赏佳境,反倒忘了抓住诗思,只好“诬陷”路上的花柳了。

这是一首非常新奇有趣的写景诗,此诗除了对仗工整,写景新奇有趣之外,其中佳处更在于诗意曲折,摇曳多姿。首联用夸张笔墨写道路难行,颔联继续写天气阴晴不定,不由得让人替行路人担心。哪知颈联诗人竟荡开笔墨,描绘远山和天外的景致,路上的景致已经让他忘记为天气担心,阴晴不定的天气反倒成了欣赏景物的一个奇妙背景。尾联更是出奇制胜,诗人一路之上诗思不绝,最后却说佳句都被“柳夺花偷”去了,一层意思是说诗人欣赏沿途风光,放过了灵感,另一层意思却是赞美一路风光美好,试想,究竟怎样旖旎的风光,才能让生性好为诗,而且曾经饱览江南山水秀色的诗人陶醉其中,竟忘记了写诗呢。

早炊高店

此诗是杨万里在宋光宗绍熙二年(1191)秋,巡查江南东路途中所作。诗的前两联写途中所见的山村美景,后两联用对比的手法写诗人的感慨:继续为官不仅要忍受奔波劳苦,也并不能真正解民倒悬,不如归去。

雨过溪山十倍明,乍晴风日一番清。

白鸥池沼菰蒲影,红枣村墟鸡犬声。

肉食坐曹良愧死,囊衣行部亦劳生。

不堪有七今成九,伧父年来老更伧。

雨过溪山十倍明,乍晴风日一番清——刚刚还下着小雨,现在却只见阳光灿烂,清风拂面;雨过之后,山溪显得格外洁净,天地间一派清朗明丽的美好景象。

白鸥池沼菰蒲影,红枣村墟鸡犬声——村中生长着菰蒲的池沼中有白鸥在游弋,村落里不时传来鸡犬之声,而村中枣树上火红的枣子更是惹眼。菰(ɡū),多年生草本植物,生长在池沼里,地下茎白色,地上茎直立,开紫红色小花。蒲,植物名,即指香蒲。村墟,村庄;亦指乡村集市。

肉食坐曹良愧死,囊衣行部亦劳生——坐在衙门的高堂之上白白享受厚禄真让人羞愧万分,而清正严明,四处考察却也实在是太劳苦了。肉食,指高位厚禄,亦泛指做官的人。坐曹,指官吏在衙门里办公。良,实在,确实。囊衣,指行李。汉代王吉为官清廉,离任无馀财,所载仅一囊衣而已。(见《汉书·王吉传》)后以“囊衣”为居官不蓄财的典故。行部,谓巡行所属部域,考核政绩。劳生,指辛苦劳累的生活。

不堪有七今成九,伧父年来老更伧——嵇康有七不堪就不愿为官,我现在都有“九不堪”了,还贪恋官位,不知弃官回乡,我这粗俗的老头子真是越老越不像样了。不堪有七,三国时嵇康不满当时执政的司马昭等人,拒绝为官,他在《与山巨源绝交书》中列陈自己不能出仕的原因,“有必不堪者七,甚不可者二”。嵇康的“七不堪”加上颈联的“肉食坐曹”和“囊衣行部”就成了“九不堪”。伧,指粗俗、鄙陋。伧(cānɡ)父,两晋南北朝时,南人讥北人粗鄙,蔑称之为“伧父”,后来用以泛指粗俗、鄙贱之人。诗人称自己是伧父,是在自嘲。

这是一首以自嘲的手法来明志的诗。全诗分两个部分,第一部分描绘山村景致,第二部分抒发“不堪有七今成九”的牢骚,两部分的衔接点是“行部”二字:山村美景是巡查途中所见;“肉食坐曹良愧死”也是诗人巡查的直接原因。

自古以来,官员到地方巡查就有两种,一种是去体察民情,考核政绩;另一是借巡查之名到处游山玩水,吃喝享乐,更有甚者还借机敲诈勒索。杨万里的巡查是第一种,因为第二种“巡查”的官员的行李决不会是“囊衣”,也不会有“劳生”的感慨。诗人既然觉得“劳生”,自然有归去的想法,却又说自己是“老更伧”,还没有辞官。其实诗人甘当“伧父”,没有归去的原因很简单——就是他还能为这一片美好的山河以及生活在这片山河上的百姓做些好事,这种为国为民的情怀是诗人儒者人格的体现。

江天暮景有叹

其一

此诗写于宋光宗绍熙二年(1189),当时诗人作为江南东路转运副使巡视芜湖一带,芜湖距淮水边界不远,诗人看到从淮北飞来的白鹭,想到中原父老向往南宋,写下了这两首诗。第一首重点描绘出江上的景色,展开一幅苍凉的画卷。

只争一水是江淮,日暮风高云不开。

白鹭倦飞波正阔,都从淮上过江来。

只争一水是江淮,日暮风高云不开——日暮时分,我站在长江南岸,眺望那仅有一水之隔的江淮边地,江风虽然猛烈却吹不散空中的云雾,天气依然阴沉。争,相差,相隔。一水,指长江。江淮,指长江、淮水之间的安徽江苏一带。风高,风大。

白鹭倦飞波正阔,都从淮上过江来——风急天暗,正是江上波涛兴起的时候,忽然看到江面上一群白鹭从江北勉力地飞过来。倦飞,鸟倦于飞翔。这一群白鹭在这个有些阴沉的画面中异常醒目,“倦飞”二字写出白鹭跋涉的辛苦,同时也暗示它们不畏疾风大浪,眷恋江南的深情。

《江天暮景有叹》共有两首,第一首是写“江天暮景”,第二首则侧重于诗人对江天暮景之“叹”。第一首重在渲染一幅寓意深长的画面,其中日暮风高、乌云不开,这种阴沉压抑的氛围,与其说是描绘客观环境,倒不如说是诗人心境的体现,同时也暗示着在宋金关系中处于劣势的政治形势。南飞的白鹭象征中原父老向往南宋的心情:白鹭都眷恋着江南,更何况淮北的父老?这群白鹭飞过长江时已经疲惫不堪,但是终归是飞到了江南,而那些身在淮北的中原父老却不如能自在飞翔的白鹭,只能望河兴叹。这四句诗将诗人的悲慨寄寓到山河景物之中,杨万里爱国诗篇大都写得委婉含蓄,此诗也是这样,诗人表面上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情摧肝肠。

其二

此诗借白鹭南飞,暗寓中原父老心向江南的心情。全诗字面只是写白鹭眷恋江南,无一字诟骂金人,也无半语指责南宋朝廷,而诗人的爱国之情、对中原人民的同情,贯穿在字里行间。

一鹭南飞道偶然,忽然百百复千千。

江淮总属天家管,不肯营巢向北边。

一鹭南飞道偶然,忽然百百复千千——一只白鹭南飞也许可以说是偶然现象,但是忽然之间有千百只白鹭都向南飞过长江,可绝不是偶然了。这让人不由得追问:千百鸥鹭南飞究竟是为了什么?杨万里是以心向江南的白鹭暗喻淮北父老,百百千千飞来的白鹭不禁让人想起淮北那千千万万望穿秋水的父老。

江淮总属天家管,不肯营巢向北边——江淮总归是属于南宋管辖的地方了,白鹭飞到江南是因为不肯把巢筑在敌国啊。这两句是借白鹭写出中原父老向往故国的深情。天家,是旧时对天子的称谓。汉蔡邕《独断》:“天子无外,以天下为家,故称天家。”营巢,筑巢。

第二首是对江天暮景的“叹”,诗人所叹的是白鹭,其实也是淮北父老心向故国的深情,还有这种深情后面的东西。首先是金人的压迫,人们对南宋的向往从另一面说明金人对中原人民的压迫。金灭北宋后,残酷地掠夺汉族百姓,很多中原百姓甚至沦为金人的奴隶,在金人铁蹄下挣扎的中原父老怎能不怀念故国?第二是南宋朝廷苟安江南软弱无能,对金国卑躬屈膝,毫无收复之志,实在是愧对淮北父老的期望。

杨万里一生创作颇丰,有四千二百馀首诗歌,其中多数是山川景物诗,爱国诗篇虽然总数不少,但在全部诗作中比例不大,而且大都写得比较含蓄,所以他的爱国诗篇往往被人忽略,但杨万里的爱国诗篇都有一种深沉而又炙热的爱国情愫,虽然不像陆游的爱国诗那样直接酣畅,但却寄托遥深,让人掩卷之后还为之感慨叹息。

清晓出郭迓客七里庄(二首之二)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时杨万里任江东转运副使,在建康任所。原作两首,这里选其中的第二首。这是一首讽刺诗,诗人在迎接客人的途中看到柳条摇摆,联想到那些谄媚的奸邪小人,于是写诗讽刺。出郭,出城。迓(yà),迎接的意思。

偏得春怜是柳条,腰支别作一般娇。

微风不动渠犹舞,刚道东风转舞腰。

偏得春怜是柳条,腰支别作一般娇——在所有花木之中,柳条恐怕是最受春风怜爱的了,细软的柳条仿佛舞动的腰肢,别有一种娇媚之态。读完这两句不禁让人猜想,柳条的“别作一般娇”究竟是怎样的娇媚呢?腰支,即腰肢,指腰身;身段;体态。

微风不动渠犹舞,刚道东风转舞腰——柳条真有露骨之媚,哪怕是在一丝微风也没有的时候,柳条还忙不迭地献舞,不仅如此,还口口声声地说自己是顺着东风才扭动腰肢的。无风自舞已然不合时宜,而强自狡辩更是令人生厌。刚道,硬是说,就是说。

这首诗用拟人的手法讽刺那些阿谀谄媚的奸猾之徒。杨万里为官三十馀年,见惯了官场上奴颜媚骨之辈,看到柳条无风自舞,就以此为喻,写诗讽刺。诗人以柳条细柔娇媚之态,来喻奸猾者的善于讨人欢喜;用柳条的无风自舞,喻其厚颜无耻;“刚道”是直接讽刺其口舌伶俐,即使有人责问也振振有词。此诗更耐人寻味的地方是“春”与“柳条”的关系:正是由于柳条有这样特别露骨的媚态,所以才会“偏得春怜”。和“柳条”相比,修竹太过刚直,兰花有些孤傲,也难以得到“春”之宠爱,至于冬梅秋菊之类,铮铮铁骨,宁折不弯,也只好傲雪斗霜去了。

宿新市徐公店(二首之一)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杨万里时任江东转运副使。在这一年寒食节前一日诗人再次踏上巡察之旅,足迹遍布安徽、江西,历时两月。此次巡查的目的是“周诹民氓之休戚,廉察守令之能否”(《荐举王自中、曾集、徐元德政绩同安抚司奏状》),同时一路上也写了许多描绘山村景物的小诗。原作两首,这里选的是第一首,此诗截取春日田间儿童捕蝶的画面,饶有趣味。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

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新绿未成阴——乡村里有一条深深的小径,小径两旁是疏疏落落的篱笆,初春时节,树木刚长出嫩绿的新叶,却还遮不住阳光。这两句写出了乡村宁静安详的田园氛围。篱落,即篱笆。

儿童急走追黄蝶,飞入菜花无处寻——一个孩子追逐着一只黄色的蝴蝶跑过来了,可是黄蝶忽然飞进了一片金黄的油菜花中,蝴蝶和花是一色的,这下可再也捉不到它了。这时捕蝶的儿童想必会懊恼地噘起小嘴,怏怏而归了。菜花,指油菜花,油菜春季开黄色小花。

这是一首乡村风物诗。此诗写景清新明丽,儿童追逐黄蝶的景象又给人一种自然纯真的乐趣。这首小诗虽然没有深刻的寓意,也没有精工绝妙的辞采,但自然生动,给人带来美的享受。

从艺术上看,此诗体现着杨万里田园诗的一般特色,首先是观察细致,取旁人不注意的地方下笔,别人写春树,往往只注意写其新枝嫩绿,杨万里却别具慧眼,写其“未成阴”。第二是仿佛摄影一般抓取最富诗趣的一幕,当儿童看到黄蝶飞入菜花田中的那一刻是最有意趣的一幕,此时儿童沮丧、懊恼的表情最是天真可爱,画面定格在此时最富有表现力。第三是杨万里的田园诗中常常蕴含着对乡土田园情调的赞美。古代很多诗人写田园诗往往是把田园景物文人化,隐士化,这样他们笔下的田园固然很美,但却缺少田园的乡土气息和自然乐趣,而杨万里描绘乡村时则更注重挖掘带着乡土气息的美,以此诗为例,能像杨万里这样从乡间顽童身上发现诗情的诗人恐怕并不多。

风花

此诗作于宋光宗绍熙三年(1192),是杨万里任江东转运副使时,外出巡查民情的途中所作。诗中描绘风中落花的景象,并寄寓诗人的乡思和忧国之情。

海棠桃李雨中空,更着清明两日风。

风似病癫无藉在,花如中酒不惺松。

身行楚峤远更远,家寄秦淮东复东。

道是残红何足惜,后来并恐没残红。

海棠桃李雨中空,更着清明两日风——此时已经是暮春时节,不论是娇艳的海棠花还是绚丽的桃李花都在一场春雨中逐渐凋零,更何况清明时节还刮了两日的风,经过风雨摧残,原本烂漫的春花如今残留在枝头的已经不多了。着,指遭受,遇上。

风似病癫无藉在,花如中酒不惺松——风好像是害了疯癫症一样的无赖,疯狂地吹落树上的花儿,而花已经像是喝醉了酒那样的东倒西歪,再也没有昔日的精神。病癫,即疯癫,此处是形容风狂暴无情。无藉,本意是不纳税或不征税,也指无赖汉;无藉在,在此处是“无赖”、“恶劣”的意思。中酒,醉酒。惺松,清醒,醒悟的意思。

身行楚峤远更远,家寄秦淮东复东——看到落花我想到了自己飘零的身世,现在是身处遥远的楚山之外,而家在建康秦淮河以东,离家在外,身不由己,正仿佛风中落花。楚峤(qiáo),楚山。峤,尖峭的高山。杨万里此行是由建康入安徽境内考察,安徽古代属于楚地。秦淮,河名。即秦淮河,是南京名胜之一。当时杨万里任江东转运副使,任所在建康,家寓于此,所以说“家寄秦淮”。

道是残红何足惜,后来并恐没残红——春花终将在风雨中凋谢,现在还在为残花觉得惋惜而伤感,过几天恐怕连残花也见不到了,曾在春天盛开的海棠桃李都飘落尘沙,变成泥土。杨万里以惜花作结,但情感不是感伤,而是冷峻,对落花也不是无情,而是无奈。这两句还暗含着朝廷中有识之士逐渐被排挤,仅存的也不能长久在位的感叹。

这首诗以风中落花为题材,抒发诗人对家人的思念之情和忠良之士被排挤出朝廷的感慨。

诗的首联点题,写海棠桃李在风雨中凋零,“更”字写出风雨冷酷无情,在雨打之后仍不放过残红。颔联诗人对“风”和“花”作了具体描绘,风似疯癫的无赖,花如病酒般萎靡,让人读后自然生出对恶风之恨,对落花之怜。颈联由飘零的落花想到自己飘零的身世,“远更远”、“东复东”写出一腔思念之情,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音韵优美,给人回味悠长的感觉。在尾联诗人的联想更深了一层,是由落花飘零联想到国家忠良正直的大臣也像落花一样经受着“雨打风吹”,逐渐散落,诗人自己也是其中一员,念及此处,诗人的情感从对落花的怜惜、对自己离家的感伤,转变为对国事日非的愤慨,语气也变得冷峻沉痛。

杨万里吟咏山水花草的诗中有时也暗含忧国之思,却往往被忽视,诗人在晚年整理自己诗作时曾经感慨:“只有三更月,知予万古心!”其实只要细心体味,总会明了诗人的那颗忧国忧民之心。

桑茶坑道中(八首选二)

其二

此诗是宋光宗绍熙二年(1192)杨万里在安徽巡查途中所作。桑茶坑,在安徽泾县。这首诗写出了安徽乡村的耕种状况,暗示了农民艰辛的生活状况。

田塍莫笑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

岭脚置锥留结屋,尽驱柿栗上山颠。

田塍莫笑细于椽,便是桑园与菜园——不要因为看到田埂细得像屋梁上的椽子似的就发笑,要知道田埂窄一些桑园和菜园就大一些。这是写农民挖空心思,尽可能地利用耕地。田塍(chénɡ),田埂。椽(chuán),即椽子,放在檩子上架屋面板和瓦的条木。“田塍莫笑细于椽”的正常语序为“莫笑田塍细于椽”。便是,只因为。

岭脚置锥留结屋,尽驱柿栗上山颠——山岭脚下还有极狭小的一块空地,那是农民用来建房搭屋的,山岭上也没有被闲置,农民们把柿子树、栗树都种到山顶上了。置锥,即“置锥之地”,本意是安放锥子的地方,比喻极狭小的地方。在置锥之地上建屋暗示了农人生活的艰苦。结屋,构筑屋舍。颠,顶端,上端。

此诗仿佛一幅农田图,画面的主题是:桑茶坑的农民没有让一寸能够种植的土地闲置。为了能多种桑菜,田埂可以“细于椽”;房屋不建在田边平坦之处,而是建在不能耕种的山脚下;山岭上虽然不能种粮种菜,但是能种树,就把柿子树和栗树种到山头。“驱”字用得非常巧妙,仿佛柿树栗树本来不愿上山,而是像牛羊一样被人赶上山去的,这不仅给诗添了几分趣味,也让人联想到农人“驱”树上山定然是费了不少力气。读罢全诗,人们固然会赞叹农民挖空心思利用土地的智慧,同时也会不由自主地生发感慨:如此辛劳,却也只换来“置锥之地”作为安身之所!

杨万里写作此诗的前一年也曾到江南东路各州县巡查,在那次巡查途中他写过《发孔镇晨炊漆桥道中纪行》诗,其中一首与上面选的这首小诗非常类似:“斫地烧畬旋旋开,豆花麻荚更菘栽。荒山半寸无遗土,田父何曾一饱来。”这或者就是桑茶道农田图的画外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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