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的一夜风狂雨骤,让窗外那些素日清雅可人的翠竹都变得声色俱厉狰狞可怖,在梦里都能听见竹叶竹枝似乎都化作了无数尖利峥嵘的鬼爪,抽打窗纸,抓挠墙壁,仿佛是要冲进屋来的索命恶鬼,让人根本无法安睡。
留儿姐姐在我身旁,柔声安慰我说不过是寻常风雨,让我不必害怕,我说我不怕,身子却将她贴得更紧了些,我不愿让人小瞧了我,所以我努力不哭不发抖。
这样雷电交加的风雨之夜,总是让我想起师父离开之后、我和宇哥孤苦无依的那个夜晚。说不出到底害怕什么,但就是怕得瑟瑟发抖,四下里都是透骨的寒意,便是裹紧了几幅被子也挡不住。好容易恍惚着睡着了,便更是分不清身在何处,仿佛身子已经虚化做悬在无边暗夜里的一缕影子,抱膝蜷缩在一处永世暗无天日的角落里,满脑袋里只剩下冷森森的风声雨声,冷到心底的最深处,和心里翻滚的恐惧搅到一处,幻化成一只无影无形的恐怖鬼爪,一霎时卡死了我的喉咙,让我叫不出声,又攥碎了心神,连哭都想不起来,逃生无门的魂灵只能绝望地被钉死在僵冷的躯壳里,无力挣扎,只剩下眼睁睁血淋淋的疼。
终于,我喊出一声“师父!”,才自一片混沌之中逃出生天,睁开眼,眼前只有黑暗,心口隐隐还在作疼,我不知自己是不是已经醒来,就挣扎着去抓身边的人。留儿姐姐给我惊醒了,用手拍了拍我的胳膊,轻声唤我的名字,我才长出了一口气不想答言,只更靠紧她。直到我总算熬到看见泛出暗淡白色的窗纸,纵是仍然不见老师父也没有宇哥,好歹觉得安心了不少,才一合眼就沉沉睡去。
似乎才刚刚睡着,留儿姐姐却偏偏非要将我推醒:“风儿,快别贪睡了,仔细误了早课。”
我真真是困得睁不开眼,撒娇耍赖只不肯起床。留儿姐姐向来拿我没辙,只得先自起身洗漱去了,我又合上眼,睡死过去。我害怕黑夜,反倒是天亮之后我才能睡得更安心,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非得要早起。
即使在这么深的睡梦中,我还是清晰地听见窗外传来大师哥问留儿姐姐的声音:“风儿起床了么?”这声音让我瞬间一惊而醒,登时睡意全无,连滚带爬地忙忙起身穿衣服。
我这边正手忙脚乱,听窗外留儿姐姐答道:“已经……已经起身了,昨晚风儿睡得不踏实,不过天一亮还是起来了。”我就说留儿姐姐心肠特别好,每每都替我说好话。
匆匆忙忙洗漱已毕,留儿姐姐给我梳了头发,我总算赶得及准时跟着大师哥去上早课。
走出屋来,才注意到雨已经停了,天色却并不清爽,还是阴沉沉的,我忍不住嘟囔了一句“讨人厌的鬼天气”。院中小径上零落着无数给风雨打下的翠绿竹叶,还夹杂着从大师哥院中飘过来的海棠花瓣,风过处,又飞来点点落花。
原来时近端午,春天已经是尽了。
这一天,是四月二十九。我记得很清楚。
每天上半日都在大师哥眼皮子底下,我实在是只能苦熬着不敢偷懒耍滑,这个大师哥是个石头心肠木头脑袋,师父给他根鸡毛他拿着就当令箭使唤,偏偏师父就是不肯收回那根鸡毛,害得我老吃亏,真真让人心里想想就委屈窝火。好在下半天就是去师父那里读书写字,反倒是让我觉得轻松好过些,还能趁着搂师父的脖子撒娇的时候控诉一下大师哥的种种恶行。不管我怎么闹,师父都是一笑而过,不训斥我,也不训斥大师哥,也不知道他到底是向着谁。
谁能想到,这样的日子,就在今天,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午后,我和平时一样笑着叫着跑进师父的屋中,刚刚一脚跨进屋门:“师父,我刚才看见……”便被师父厉声打断:“没一点子规矩!”
我赶忙站住,呆愣愣看着师父:以前即使是我闯了祸事,也从来没见师父对我这样的疾言厉色,何况,这几日我当真是没有闯祸啊。细看之下,才觉得今天这个师父仿佛比昨日老了十岁,平素和蔼淡然的面容,此时都换做了阴沉刚毅,眉心间还多了一条微皱的纹路。
我想起他昨日的不快,忙蹭到他身边,伸手去扯他的袖口:“师父,别生气了嘛,我给你看墨玉还不行么?”
他一把抽走衣袖,眉头也皱得更紧些:“站好!你大师哥就把你管得这般没有规矩么?”
我想不透师父为何会如此生气,想来想去也只剩了我昨天不给他看墨玉这一件事,便又凑上去扯了他的衣襟,扭着身子撒娇:“师父别生气了,不是我小气不给你看,那玉是我老师父离开前两天才给我的,真的师父说过让我一定要仔细藏好,不许给任何人看见,我……我娘会来找我。”我,娘,这两个字同时出口,竟是平生第一次,只觉说不出的陌生和别扭,可为了哄哄师父,我还是说了,“我一直小心藏着,换衣服的时候都特别小心,连宇哥都不知道的,我……”猛一抬头,却见师父脸色极为难看,吓得我喉头一噎,话到嘴边竟不敢再出口。
师父没有说话,眼睛一直在看着我,看得我只觉得后背发麻,心里发慌。他眼光里不是他平素的温和,不是老师父那样的怜爱,不是大师哥的板正,不是宇哥的狡黠,不是留儿姐姐的无奈,也不是福全那样的轻蔑和福全他娘亲的愤怒,反正不是我见过的任何一种眼光,仿佛看的不是我,可他又真的一直在盯着我看,似乎从来不认识我,可他第一次见到我时候却比现在要和蔼得多。我没来由地害怕起来,缓缓松开手,避开眼光不敢再看他。
师父让人去叫了大师哥来,我只能疑心是自己又闯了祸,可搜索枯肠也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纰漏,又不敢再开口,只好乖乖站着。估计大师哥一进门来便觉出异样,应该是从没见过我在师父面前站的如此规矩。
大师哥给师父行了礼,师父沉了沉,仍旧不理睬我,只朝他开口道:“风儿如今已有八岁,你要好生教导她,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还记得我当初怎么管教你么?从今日起便是样子,只许更严,不准松懈。她再任性胡闹,便重重责罚,再教不好,唯你是问!”说罢,也不待大师哥回答,便轻轻挥了挥手:“你带了她去罢。”
大师哥微微一愣,但很快就低头答道:“是,谨尊师命。”
我傻傻愣在当场,全然不知自己到底哪里惹怒了师父。看看师父,又看看大师哥,再看看师父,忽然发觉师父今日脸上似乎从始至终都无甚表情,但那偶尔微蹙的眉心,已经比大师哥的那张冷脸还冷上百倍千倍。
师父一下子就变了,不再是那个抱了我讲故事逗我玩的师父,不再是那个一见我流泪就心软的师父,不再是那个疼惜我宠溺我的师父,我曾经用各种手段去尝试去证明我是一直被捧在师父掌心中的明珠,如今,骤然之间,我又被毫不吝惜断然随手抛开丢下,就如同老师父丢下我一样,为什么呢?我做错了什么呢?
一想到老师父,我的眼泪就再也忍不住,我哭着扑到师父身边,抱住师父拼命求告:“师父你不疼风儿了么?师父你不要风儿了么?我不闯祸了,求你别对我这样,风儿害怕……”我哭得涕泪横流,哭得心口发疼,我抓着师父的胳膊狠命地晃,除此,别无他法。
师父冷眼看着我,却始终没有再和以前一样抚摸我的头安慰我。只是在他看向大师哥之后,大师哥上前来硬是掰开我抱住师父的手,将我拉起来,拽了我一步步远离开师父的身子。
我不肯离开,拼了命地挣扎哭喊,眼前被泪水模糊成了一片,只看到师父的身影一动也不动,像暴雨之中远处的一座山。
我不记得自己后来都哭喊了什么,眼前的一切在恍惚间和昨夜的噩梦难分幻真,只可惜,这是个喊不醒的噩梦,不论我如何害怕与不甘,哭哑了喉咙,哭干了眼泪,睁开眼多少次,也没有等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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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阳强拉了风儿出来,看风儿兀自哭得天昏地暗,心下也不禁恻然:虽说这个风儿确是任性淘气,若说该管教,那早就该管,之前师父对风儿的疼爱显然就是太过,甚至说是宠溺纵容都不为过,可今天一下子就硬生生扳出这么一副的严师做派,别说风儿一时不能接受,只怕换了谁也受不了这一曝一寒的折腾。想来师父这么做必有他的缘由,只是逸阳却怎么想也想不透。
看风儿哭得伤心欲绝,逸阳干脆抱起风儿,任由她在自己怀里挣扎哭闹,哑着喉咙仍在喊:“你放开我,我要去找师父……”踏了院门口如新雪委地的桐花,走出埋剑修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