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并不像逸阳之前忧心的那么复杂,秦正杰得知风儿是个女孩,不过是微微一笑,说了句“知道了”也就完了。
过了年,似乎是觉着七八岁的小丫头也是丫头,跟着个师哥住总不大合适,师父便让风儿搬去“锁风轩”住。锁风轩是棋窗茶绿的侧院,原来给逸阳做了书房,只有一进小小院落,有一泓浅浅的溪水在院中盘绕,周遭翠竹郁郁森森,掩映着灰瓦粉墙的简朴书斋,既有自己的门墙,与棋窗茶绿相之间又有一道小门,倒也十分近便。因着风儿年纪小不惯独住,便让留儿和槐芬轮番照顾。
逸阳见师父根本不提关门弟子必须是男弟子的话,心下总还有些疑惑,纵然知道师父对这个风儿分外喜爱,但为了她破坏门规,实在是有些说不过去。不过抛开这些规矩,眼前的结果倒也不错:师父默认了关门弟子是女儿身的事实,除了给她换个住处,其余一切照旧。并且让风儿就住在自己左近,显然便是还要自己管住风儿的意思。
只是逸阳却有了些忌惮,到底是个小丫头,还是个爱哭爱闹的小丫头,照着之前那样管教似乎就有些太严厉了。何况自从知道了风儿是个女孩之后,师父对风儿似乎更加宠爱,甚至有时候明显便是偏袒,一旦风儿闯出个藏不下包不住的祸事,暮宇怕风儿挨打赶紧全数往自己身上揽,师父竟然也并不深究,还有些顺水推舟之势,让暮宇如愿以偿地做了心甘情愿的“替罪羊”。
风儿并不知道她是男是女对周围人有什么影响,所以理所当然地一切照旧,照旧穿着她的墨色衣裳,梳着两个抓髻,一刻也不消停,留儿给她梳好的头发过不了一个时辰就又凌乱开来,总也不见她清清爽爽有个小女儿之态。听师父让她从棋窗茶绿搬出来,她也乐得总算能逃离逸阳身边,趁势还闹了好几回要搬去暮宇那里,见师父始终不答应,还发了几天的脾气。
尽管在逸阳看来,风儿从来都既不像“小子”,也不像“丫头”,不过自打大伙都知道“混小子”风儿从“小师弟”变成了“小师妹”,自然也就更容让她些。
风儿不久就明白了身为“小师妹”的好处,胆子自然也就愈发大了:既然有师父的娇宠,又有师哥师姐们的容让,自己高兴就由着性子闹,自己不高兴就由着性子哭,反正周围人将她捧在手掌心里。甚至风儿干脆为了贪玩而逃了功课,师父也不过就是做个架势打风儿手心几下子,结果板子还没有挨到皮肉,风儿已经哭了个梨花带雨,倒让师父先心软打不下手去。实在是闹得不像样了,秦正杰左不过便是将风儿关在锁风轩里两日,这偏偏倒更合了风儿的心意:不就是两天嘛,不练功不念书,没人管还有的玩,乐得逍遥自在。秦正杰无奈之下发了个狠招,在风儿罚闭期间便不让留儿或者槐芬夜里来陪风儿,结果风儿夜晚害怕,竟然爬窗跑去找暮宇,结果黑暗中扭伤了脚踝,又惊又痛之下,风儿又病了一场,倒害得秦正杰为她担心了好几日。
这个有恃无恐的风儿只有在逸阳面前还收敛些,其余任是哪个也管她不住,想来这个“混小子”也并不是混账到家,至少她总还逸阳手里的戒尺是不留情面的。
逸阳心中明白,师父始终将风儿交给自己管教,其实是因为师父知道风儿任性起来是个什么无法无天的德行,只是他自己舍不得亲自下手管教罢了。
此时天已经渐渐回暖,从迎春花开到杜鹃开满了山梁子,似乎并没有多长时间。逸阳听见风儿叫着暮宇的名字,便将放下手里的书本,从支起的花窗望出去,正看见远处风儿手里抓了一把花朵跑过石桥去,仍旧是一身男女莫辨的墨色衣裤,头上梳着的两个抓髻又散出几缕发丝,也仍绑着自己送她的金带。
窗纸已经泛起了蒙蒙白光,秦正杰这一夜却是始终无眠,辗转之间倍觉五内俱焚,只恨天下寻不到一杯忘川之水,或能缓一缓这摧心缠肝的苦痛。
怎么会呢?
风儿怎么会真的是她呢?
可风儿又怎么可能不是她呢?
其实如今想来,咄咄真相便如同讨债恶鬼,一直是一步步朝自己逼近,可自己却只能一味闭了眼睛,一时一刻也不肯仔细去想。真相就是秦正杰心底深处的伤,不能触碰,碰一下就疼得万念俱灰。
初见风儿,她是一副小叫花的模样,秦正杰心中除了怜悯,还有一分说不清楚的亲近之感,虽然都道风儿是个小子,可忍不住还是算计了一下时日:若是芳伊的女儿尚在人间,想来也该是这般年纪。略一相处,这个孩子的眼睛和某些神情,会让秦正杰不自觉地瞬时想起芳伊,小时候的芳伊。秦正杰不想去疑心,便转而告诉自己,一来风儿是个男孩,不会是芳伊的女儿,二来这孩子自幼长于京畿之地,与九离山相去千里,三来细看风儿的模样,虽也是生的粉妆玉琢,但也不过算是个齐整孩子,既不似芳伊的娇媚婉转,也不像那人的俊俏风流。如此三件一摆出,秦正杰心下顿觉豁然。
也许受了娇宠的孩子都是一般的任性胆大些,风儿的性子和芳伊幼时是一样的骄纵,如今看着这个神似芳伊的孩子,秦正杰心下回味的却是幼时的芳伊和自己。秦正杰自己也明白不应该存了这样的私心,可就如同当年不忍心违逆芳伊一丁点心意一般,只要看到风儿哭泣,秦正杰心下总是生出不忍,挡也挡不住。也许,只是因为风儿哭泣之时总是攥了粉拳用手背去揉抹泪眼,这动作和芳伊几乎一摸一样。
当得知风儿其实竟然是女孩的时候,秦正杰并没有太过吃惊,反而是心中悲喜莫名:风儿并不是那个孩子,但风儿却神似芳伊,难道——是芳伊自那日断肠离去之后便遭遇了不测?难道芳伊终究也是舍不得这一世的故人已然转世重生?难道芳伊芳魂来归就寻到了自己?也许是太久的思念早已烧干了心智,这傻傻的想头怎么按也按不住,明知是悬崖也跳得毫不犹豫。明知一切已经不可重来,但终究是忍不住回顾,忍不住一而再、再而三地回味。于是秦正杰不理会女孩子做不得关门弟子的门规,干脆将风儿当做小芳伊来疼爱——那个同自己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芳伊,那个让自己苦苦思念经年而不得见的芳伊——如此,一颗心倒觉得总算有了些着落,纵是疼也不至于空悬悬地疼了。
可今日才知道,一切全不是那么回事!
就是昨天那春日的午后,连日的春暖让秦正杰也觉得困乏,便午睡了小半个时辰。起来后刚刚在桌旁坐下,倒了杯茶还没送到口边,风儿猛地推门就闯进屋来,一头就撞进秦正杰怀里,险得将秦正杰手中的茶盏都打翻了。
秦正杰赶忙放下茶盏,抱住风儿问:“这急火火的是怎么了?”
风儿跑得气喘,一张粉面红扑扑的,额头鬓边也都是汗水,只顾搂住秦正杰的脖子喘吁吁道:“师父,我也要练剑!我看见二师哥教宇哥了,我也要学!我也要一柄长剑!”
秦正杰一听是只为了这个,笑道:“我当出了什么大事。你还小,明年罢,明年让你大师哥教你便是了。”
风儿一听得“明年”儿子,立时便急了:“明年?为甚么要明年啊?风儿不要!就要现在就要现在!师父最疼爱风儿了,风儿要现在就学嘛,求你求你……”
任是秦正杰如何劝说,风儿只是痴缠,抱腰搂颈,没完没了,让秦正杰又气又好笑:风儿这个死缠烂打的功夫果然是像足了芳伊,只要是芳伊想要的,一贯无往不利,否则决不罢休。秦正杰不想分辨是实在拗不过她还是从心里就不愿意违逆她的心意,只是笑着将风儿搂在怀里:“好了好了,不要闹了,回头我跟你大师哥说先教你些入门的剑法。怪热的别腻着师父,你看你这一身热汗。”说着话,拿了帕子给风儿擦额头的汗水。
风儿见秦正杰答应了自己的要求,自己也闹累了,也就嘻嘻笑着,乖乖歪着头让秦正杰给她擦汗,用力扯了扯领口,又抱怨道:“这鬼天气现在就热得很,我回头要换件薄衫子来穿。”
秦正杰耐心地给风儿擦脖子上的汗水,突然,秦正杰的手骤然停住,风儿有些奇怪,便回了头看,只见秦正杰盯着自己脸上阴晴不定,一时也不知所措,忙叫“师父”。
秦正杰给她叫得回过神来,也不言语,只是翻开风儿的衣领,又看到衣领间掩藏的那一条黑色细绳,踟蹰再三,还是伸手去提起那条细绳,他的手刚刚一触碰,又像被烫到似地缩回停住,克制不住地抖索起来。
“这个不能给别人看,谁都不行。”风儿此时也明白秦正杰是要看什么,一把捂住胸口,避开秦正杰,将那细绳又朝衣领里藏了藏。秦正杰却一反常态,掰开风儿的手,颤抖着手将风儿颈上的细绳提了起来。
亲眼见到一块铜钱大小乌黑如墨却温润如脂的墨玉从风儿颈口跃出的一瞬间,秦正杰直如五雷轰顶,眼前一片天旋地转,手一松,细绳又落在风儿颈上。
风儿只顾忙着先将墨玉掩入怀中,贴肉藏好,还细细将墨玉的系绳用最里面的衣领压住,方才埋怨道:“老师父说过,这个不能给人看,谁都不行。”一回头,见秦正杰脸色铁青,眉头紧皱,全不似平日的温文神情,犹豫了一下,还是道:“这个……真的是老师父说过的,连我宇哥都不曾见过的……”看秦正杰脸色越来越难看,也不禁吓得慌了,“师父,你别生气,我给你看还不行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