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子平
已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的平遥古城,其知名度越来越高,旅游业越来越火。关于这座古城的话题由头不计其数,文字图像成千累万。然而,如今的平遥古城,更多的空间已悄然让给了匆匆忙忙的游客,铺面改作旅游纪念品商店,院落另辟客栈旅社,地摊不许摆设,车辆处处禁行,这里已不适合居民生活,于是与旅游无涉的机关学校撤至城外,居民大量搬离。古城的标本价值,改变了古城的命运走向,古城已不再是市井生活的一部分,而单单成了历史文化的一个符号,平遥古城距离平遥人的生活渐行渐远,平遥古城似乎已不再是平遥人的古城。
有关挖掘古城文化的书籍文论早已汗牛充栋,车载斗量,翻阅这类读物,可对古城的形态特征与文化外延有一大致了解,作谈资,绰绰有余,抒印象,不一而足,若做更为深入的探索,恐就有赖于知识方面的支撑了。
《画说平遥古城》(山西经济出版社2010年9月版)则是一部专业人士写给一般读者的大众读本,立意高而文字不俗,普遍性里强调唯一性。其作者曹昌智先生乃平遥古城保护及申遗的“功臣”,曾任山西省建设厅副厅长,兼职同济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书中从修建学的视角,对古城的布局架构作了外科大夫式的分析。古城形制南北各设一门,东西各有上下两门,坊间附会其为“龟城”,且以南门为首,城门两侧各掘一井,井上置亭,号称“龟眼”,更有“龟前戏水,山水朝阳,城之攸建,依此为胜”之说。其主要街道呈“土”字形排列,何以然?五行中,土居中央,而土又能生金,盼财源滚滚、茂盛三江也。其对城墙夯土层所作的切面展示是:条石之上是夯土,再间之以担杆木栓,下宽上窄,外部包砖,无人能土行孙式地遁地而行,漩涡纠缠,钻入厚墙之内,建筑学家的庖丁解牛,可谓浅近平易,老妪能解。论画以似形,见与儿童邻,作诗必此诗,定知非诗人。书中大量运用了三维平面视图,对公私建筑进行了麻雀解剖,力图言之有据,形神兼备。一座县衙大堂,基座部有踏跺、御路、抄手、月台、台明,房舍部分明间、次间、稍间,屋顶之上有垂脊、鸱吻、正脊、庇面等。对关帝庙、双林寺、清虚观、城隍庙的营造也都做了相似分析,对古城标志性的金井市楼则进行了图中吊揭。民宅则将垂花门、过道门、连架门、影壁、正房、耳房、厢房、倒座一一提醒。就一座垂花门,又将之层层掀开,再个个标明。继而将火坑取暖系统又予明示,对日升昌地下金库进行了离析。城中竟还隐匿着一座完整的里坊——壁景堡,里坊在北宋之前一直是中原城市根本的寓居形式,明清以来丧失殆尽,此堡立体展开,呈三堡并列状,各自独立,互不相通,南堡门,北庙堂,中直通道,两边设院,共计95座院落。
由于有了这样的探究,古城便从表象的视觉变成了立体的构造,从物象的呈现变成了肉体的提取。古典建筑学知识在此趣味地成为一种温和的叙述,历史不再玄学地抽象,而是课本式详细。好教员之所以好,就在于可以条分缕析,深入浅出,知晓了细节,也就成为不看热闹看门道的行家。如今根究的专业知识,虽然就是古人生活的常识,但毕竟那是旧时墨迹,其中蕴藏了故人几许的文化密码,这些密码看似是在破解,实则是在理解。有了这番理解,伫立于古城的任何一堵漫漶的墙下,任何一扇凋朽的门前,你都不免会发出怀古幽绪,伤感长思,并复原出满脸的沧桑,当年该是怎样曾经的红颜,曾经照古人的今月之下,谁家女子又在乞巧。临古地,思古人,忆其事,抒己志,其事无他,兴亡贤愚而已。明人姚燧《清虚观玉皇阁》云:“玉皇高阁倚天开,阁上凉风四面来。古柏萧森临远汉,残碑剥落映苍苔。琳宫有地谁堪种,阆苑无媒自往回。栋宇不知何代起,宋唐文字半成灰。”栋宇之起,文字成灰,一座古城蕴藏了多少看得见与看不见的故事。
细节就是故事,细节的确是故事。
(原载《太原日报》,2010年12月16日。
作者单位是《编辑之友》杂志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