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二十岁时，在家乡吉州白鹭洲书院肄业于欧阳守道之门。守道字公权，一字迂父，号巽（xùn）斋，吉州人。《宋史·欧阳守道传》：“少孤贫，自力于学。年未三十，翕然以德行为乡郡儒宗。”咸淳九年（1273）正月，欧阳守道卒，文天祥作此文以祭之。
维岁次癸酉正月乙卯朔〔1〕，越七日辛酉，学生具位文某〔2〕，谨致祭于故先生殿讲〔3〕、大著〔4〕、刑部巽斋欧阳公棺前〔5〕：
呜呼！先生将安归邪？先生之学，如布帛菽粟，求为有益于世用，而不为高谈虚语，以自标榜于一时〔6〕。先生之文，如水之有源，如木之有本，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不为曼衍而支离〔7〕。先生之心，其真如赤子，宁使人谓我迂，宁使人谓我可欺。先生之德，其慈如父母，常恐一人寒，常恐一人饥，而宁使我无卓锥〔8〕。其与人也，如和风之着物，如醇醴之醉人〔9〕；及其义形于色，如秋霜夏日，有不可犯之威。其为性也，如盘水之静，如玉之徐〔10〕；及其赴人之急，如雷霆风雨互发而交驰〔11〕。其持身也〔12〕，如履冰，如奉盈〔13〕，如处子之自洁〔14〕；及其为人也，发于诚心，摧山岳，沮金石〔15〕，虽谤兴毁来〔16〕，而不悔其所为。天子以为贤，缙绅以为善类，海内以为名儒，而学者以为师。凤翔千仞，遥增击而去之〔17〕，奈何一蹶而不复支〔18〕。以先生仁人之心，而不及试一郡〔19〕，以行其惠爱；以先生作者之文，而不及登两制〔20〕，以仿佛乎盘诰之遗〔21〕；以先生之论议，而不及与闻国家之大政令；以先生之学术，而不及朝夕左右献纳而论思〔22〕。抑童而习之，白首纷如也〔23〕，虽孔、孟圣且贤，犹不免与世而差池〔24〕。
先生官二著不为小〔25〕，年六十五不为夭〔26〕，有子有孙，而又何憾于斯。死而死耳，所以不死者，其文在名山大川，诏百世而奚疑〔27〕？某弱冠登先生之门，先生爱某如子弟，某事先生如执经〔28〕，盖有年于兹。先生与他人言，或终日不当意，至某虽拂意逆志〔29〕，莫不为之解颐〔30〕。世有从师于千里，尚友于异代，而同人于门，适相值而不违。其死也，哀斯文之不幸，吊生民之无禄；其葬也，只鸡斗饭〔31〕，窃慕古人之义，匍匍奔走，泫然而哭吾私〔32〕。呜呼，已而已而！哀哉，尚享〔33〕。
注释：
〔1〕维岁次癸酉正月乙卯朔：宋度宗咸淳九年（1273）正月初一日。维，发语词。岁次：岁星每年所在的星次和干支，也叫年次。朔：每月初一日。
〔2〕具位：谦词，意思是充数不称职位之人。
〔3〕殿讲：即崇政殿说书，古代官职名。主要职责是为皇帝进读书史，讲释经义，备顾问应对。
〔4〕大著：著作郎，古代官职名。属秘书省：主要职责是掌管修纂日历。《宋史·欧阳守道传》：“迁著作郎，卒，家无一钱。”
〔5〕刑部：刑部都官郎官，古代官职名。主要职责是掌管徒流配隶。文天祥《巽斋先生像赞》：“都官刑曹，谳狱详备。”
〔6〕标榜：夸耀。
〔7〕曼衍而支离：变化不定，散漫无据。曼衍：变化。《庄子·齐物论》：“和之以天倪，因之以曼衍，所以穷年也。”
〔8〕卓锥：立锥之地。比喻地方很小。
〔9〕醇醴（chúnlǐ）：味道浓厚的甜酒。醇：酒味浓厚。醴：甜酒。
〔10〕如珪玉之徐：如同玉佩一样安闲稳重。徐：安闲稳重的样子。《国语·越语下》：“宜为人主，安徐而重固。”
〔11〕如雷霆风雨互发而交驰：即“雷厉风行”的意思。形容巽斋先生热忱为人排忧解难。
〔12〕持身：修身。
〔13〕如奉盈：如同捧着盛满的水。比喻为人小心谨慎。
〔14〕如处子之自洁：如同处女一样洁身自好。处子：处女。
〔15〕沮金石：金石为之摧毁。沮（jǔ）：毁坏。《战国策·赵策》，“夜半，土梗与木梗斗曰：‘汝不如我，我者乃土也。使我逢疾风淋雨，坏沮，乃复归土。’”
〔16〕谤兴毁来：遭到诽谤。
〔17〕凤翔千仞，遥增击而去之：凤凰总是飞得高高的，远离那些对它的不断打击。千仞：比喻极高。遥：离得远远的。增：反复，不断。贾谊《吊屈原赋》：“凤凰翔于千仞之上兮，览德辉焉下之。见细德之险征兮，遥增击而去之。”
〔18〕一蹶而不复支：即“一蹶不振”之的意思。支：支撑。
〔19〕而不及试一郡：而没有做一任地方行政长官的机会。
〔20〕而不及登两制：而没有机会替皇帝拟制诏诰。两制：制诰与制诏。
〔21〕盘诰之遗：盘庚时期诏诰的遗风。殷商盘庚时期的诏诰，古奥典雅，向来被奉为文章典范。
〔22〕献纳而论思：把自己的学术思想献给皇帝。
〔23〕抑童而习之，白首纷如也：人们从幼童开始学习，但到老时结果却各不相同。纷如：杂乱不一的样子。
〔24〕犹不免与世而差池：也难免与世道人情不合。差池（cīchí），参差不齐的样子。《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
〔25〕二著：著作佐郎和著作郎。《宋史·欧阳守道传》：“迁著作佐郎、兼崇政殿说书兼权都官郎官。”
〔26〕夭：短命。
〔27〕诏百世而奚疑：教诲后人并且没有值得怀疑的地方。诏：教诲。《庄子·盗跖》：“若父不能诏其子，兄不能教其弟，则无贵父子兄弟之亲矣。”奚疑：何疑之有。
〔28〕事先生如执经：奉事先生如同崇敬经典。
〔29〕拂意逆志：违逆某人的想法、主张。
〔30〕解颐：开颜欢笑。
〔31〕只鸡斗饭：形容祭品简单。
〔32〕泫然而哭吾私：为自己所偏爱的恩师潸然而哭。泫（xuàn）然：泪流满面的样子。私：偏爱的人。
〔33〕尚享：也作“尚飨”，希望死者来享用祭品。旧时祭文常用的结语。
这篇祭文首先从为学、为文，以及为人三个方面对巽斋先生平生予以总结，虽为美言，却落到实处，不作浮夸之语，感情真挚。作者强调：先生为学，但求有用，不为高谈虚语；先生为人，“与人臣言依于忠，与人子言依于孝”；先生为人，如风化物，严威而性徐。最后，作者总结巽斋先生为“贤”、为“儒”、为“师”。祭文对巽斋先生的遭遇表示深切的同情，同情的背后是对先生人格的赞美，对欧阳氏不能施展抱负的愤愤不平，也寄寓了作者自己的身世感受。文章通篇充满了一位学生对恩师的挚爱之情，在平稳的语气中，运用平整的句式，娓娓道来，如泣如诉，非爱师之深而不能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