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于元至元十六年(1279)五月二十六日。作者《纪年录·己卯》注引邓光荐《文丞相传》说:“五月二十五日至南安军,石嵩与囊家歹议,出江西虑篡夺,遂钥公于船。公即绝粒,为《告祖祢文》(即《告先太师墓文》),《别诸友诗》,遣孙礼取黄金市,登岸驰归,约六月二日复命于吉成下。公将以心事白诸幽明,即瞑目长往,含笑入地矣。”说明这篇《告先太师墓文》是作者被押北往,经过家乡时写的祭告文。文章追忆了作者自从起兵“勤王”以来的艰难历程,倾诉了国破家亡之痛,叹息自己忠孝不能两全的遗憾。原文有跋。先太师:作者故去的父亲文仪。
维己卯五月朔〔1〕,越二十有六日,孝子某,自岭被执至南安军〔2〕,谨具香币〔3〕,遣人驰告于先太师革斋先生墓下〔4〕:
呜呼!人谁不为臣?而我欲尽忠不得为忠;人谁不为子?而我欲尽孝不得为孝。天乎!使我至此极耶!
始我起兵,赴难勤王。仲弟将家〔5〕,遁于南荒〔6〕。宗庙不守〔7〕,迁我异疆。大臣之谊〔8〕,国亡家亡〔9〕。灵武师兴〔10〕,解后归国〔11〕。再相出督〔12〕,身荷忧责。江南之役,义声四克〔13〕。为亲拜墓,以翦荆棘〔14〕。大勋垂集〔15〕,一跌崎岖〔16〕。妻妾子女,六人为俘。收拾散亡,息于海隅〔17〕。庶几奋励,以为后图。恶运推迁〔18〕,天所废弃。有母之丧〔19〕,寻失嫡子〔20〕。哭泣未干,兵临其垒。仓皇之间,二女夭逝〔21〕。剪为囚虏〔22〕,形影独存。仰药不〔23〕,竟北其辕。系颈絷足〔24〕,过我里门。望墓相从,恨不九原〔25〕。爰指松楸,有言若誓。继令支子〔26〕,实典祀事。有侄曰碝,我身是嗣〔27〕。兴言及此,血泪如雨!
呜呼!自古危乱之世,忠臣义士,孝子慈孙,其事之不能两全也久矣。我生不辰〔28〕,罹此百凶。求仁得仁,抑又何怨?幽明死生〔29〕,一理也;父子祖孙,一气也。冥漠有知〔30〕,尚哀鉴之!
注释:
〔1〕维己卯五月朔:元至元十六年(1279)五月初一日。维:发语词。
〔2〕自岭被执:作者于宋端宗景炎三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在五坡岭为元军追及并执。
〔3〕香币:烛香和冥币。
〔4〕先太师革斋先生:文天祥父亲文仪,字士表,号革斋。
〔5〕仲弟:作者二弟文璧。
〔6〕遁于南荒:文天祥起兵勤王,其时文璧知惠州,迎养母亲及作者长子道生于惠州。
〔7〕宗庙不守:社稷不保,国家败亡。宗庙:祖庙,指代国家。
〔8〕谊:合理的行为,即下文所说的“国亡家亡”。
〔9〕国亡家亡:国家灭亡了,家庭就没有不亡的理由。
〔10〕灵武:地名,今属宁夏。唐安史之乱时,太子李亨于灵武即皇帝位,是为肃宗,号召天下兵马勤王,最终平定叛乱。这里比喻宋德祐二年闰三月,陈宜中、张世杰等在温州奉益王赵为天下兵马都元帅事。
〔11〕解后归国:作者被元军北押途中在镇江逃脱,经历千难万险,回到南方。
〔12〕再相:再次拜相。文天祥景炎元年(1276)南归后第二次被朝廷任命为右丞相。出督:景炎元年七月十四日,文天祥到南剑州聚兵抗元,成立督府。
〔13〕江南之役,义声四克:景炎二年(1277)五月,文天祥从梅州进兵,经略江西。六月战雩(yú)都大捷,吉水、永丰、万安、永新、龙泉等县先后收复。义声:义军。
〔14〕以翦荆棘:翦除坟墓周围的野草,即拜墓的意思。
〔15〕垂集:即将成功。垂:将近,就要。集:成功。《左传·成公二年》:“此车一人殿之,可以集事。”
〔16〕一跌崎岖:一次失败。景炎二年(1277)六月,作者攻赣州、吉州失败。元军追至兴国县的空坑,文天祥仅以身免,妻、子俱被俘。
〔17〕海隅:海边。空坑败后,作者于是年十一月到循州(今广东惠州)。
〔18〕推迁:交替出现。
〔19〕有母之丧:文天祥母亲曾氏,于祥兴元年(1278)九月病逝于惠州。
〔20〕寻失嫡子:作者长子道生死于同年(1278)。
〔21〕二女夭逝:景炎元年(1276),作者二女定娘、寿娘因病死于河源之三角。
〔22〕剪:同“翦”,捕执。
〔23〕仰药不癠:作者五坡岭被执,服脑子(冰片,多服有毒)自杀,未遂。癠:通“济”,成功。
〔24〕系颈絷足:颈上戴着枷锁,脚上系着镣铐。絷(zhí):用绳索拴住。
〔25〕恨不九原:恨不能随亡父而去。九原:坟墓。《礼记·檀弓下》:“是全要领以从先大夫于九原也。”
〔26〕支子:与宗子相对为支子。封建宗法,嫡长子以及继承先祖的儿子为宗子,其余为支子。这里指作者的弟弟文璧和文璋。
〔27〕有侄曰陞,我身是嗣:作者的两个儿子道生与佛生,一死亡一失踪,后立侄文陞为嗣。
〔28〕不辰:不是时候。
〔29〕幽明:阴间与阳间。
〔30〕冥漠:冥间。
祭文首先对故去父亲的在天之灵诉说着近年来的家国之变和个人命运的坎坷,其次请求父亲谅解家族的灾难及典祀的不周。语气真挚、哀婉。这背后是作者顽强的抗元意志与作为国之栋梁理所担负的大义,正所谓“大臣之谊,国亡家亡”。文章按时间顺序记录了宋元改朝换代时期家国势态发展过程,脉络清楚。文章全用四言,慷慨悲凉,情辞凄惨,如歌如泣。
文天祥《告先太师墓文》跋文曰:“余始至南安军,即绝粒为《告墓文》。遣人驰归,白之祖祢,瞑目长往,含笑入地矣。乃水盛风驶,五日过庐陵,又二日之丰城,知所遣人竟不得行。余至是不食,垂八日,若无事。然私念死庐陵不失为首丘,今心事不达,委命荒江,谁知之者?盍少从容以就义乎?复饮食如初。因记《左传》,申包胥哭秦廷七日,勺饮不入口,不闻有他。乃知饿踣西山,非一朝夕之积也。余尝服脑子二两不死,绝食八日又不死。未知死何日,死何所,哀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