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得那青雾逐渐散去,邵飏急道:“如筝,你深夜外出是要干什么?!”
岳如筝不知如何解释,那两名骑手已经翻身上马,一人朝重明急切道:“主人他们应该就在附近,我们先行一步!”说罢,两人策马朝苏沐承他们离开的方向追去。
重明扶着受伤的伙伴,向岳如筝道:“姑娘,多谢相助,只是现在不能细谈。那些极乐谷的人只怕是针对我们来的。”
岳如筝见他带着两个行动不便的人,又没有马匹,便向邵飏低语几句。邵飏剑眉一皱,眼中充满怒色,但见岳如筝态度坚决,只得强忍不满吩咐下去,让出三匹快马交给重明。重明虽有疑惑,但当下也没有时间推脱,道了声谢便与伙伴一同扬鞭而去。
邵飏望着他们的身影,冷冷道:“如筝,马匹已经给了他们,你不会还想帮着出手吧?”
岳如筝低头无言以对,这时跟随邵飏而来的亲信策马至他耳边悄声道:“大师兄,既然极乐谷到了这里,我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邵飏一皱眉,心中暗想,极乐谷恐怕不会只派出苏沐承来对付七星岛,若是墨离亲自出马,又正与连珺初交战,待得他们两败俱伤之时,岂不是可以坐收渔翁之利?
想到此,邵飏便朝他点了点头,对众人道:“极乐谷与印溪小筑有夺珠之仇,我们也跟着过去,看看情形如何。”说罢,率先挥鞭向前行去。
岳如筝对邵飏竟能带人与七星岛站在同一战线感到惊讶,她还以为师兄在大是大非面前能抛弃前嫌顾全大局,因此也随之而去。
印溪小筑的人赶到古城墙之时,只见不远处的废庙火势未灭,重明他们与苏沐承等人已经交手,连珺初注视着始终未曾出手的墨离,径直朝他而去。极乐谷数名部下妄图要在半途拦截他,但见他袖中双剑如流星划过,那几人还来不及出招,便已被寒刃划破咽喉,顿时血溅冲天。
这场面令邵飏等人不寒而栗,岳如筝更是不忍卒视,她紧抿着唇,望着远处滚滚浓烟,一言不发。此时一直在城墙上观战的墨离忽如鹰隼般飞掠而下,凌空踏上数名部属的肩膀,借力跃起,正迎上连珺初飞身出剑。
墨离那瘦长的手指点上剑尖,两相震荡之下,一股冰冷之感自连珺初袖中剑蔓延而上,直渗入墨离掌心。墨离拧眉振腕,身形飘向后方,足尖点踏上苏沐承肩头,朝远处的邵飏等人斜斜望了一眼,唇边扬起一抹冷笑,侧身纵过城墙,转眼便消失于夜色中。
苏沐承见状,亦带领手下紧随而去。重明等人还待要追,被连珺初低声喝止。这时驻马于旷野中的邵飏等人见无利可图,便悄无声息地朝后退去。
岳如筝从印溪小筑冲出来之时的勇气不知何时已消磨殆尽,尤其是看到了连珺初那飞剑杀人的场面,她竟从心里泛起一种莫名的恐惧。邵飏见她还在迟疑,一把抓着她的手臂,半推半拉地拽着她掉转了马头,与众人一起慢慢离去。
废庙之火渐渐熄灭,但烟雾仍弥漫不散,空气中飘着星星点点的灰烬。印溪小筑的人已经远去,连珺初独自站在古城墙下,从袖口垂下的双剑还在微微摇晃,自剑尖滴落了斑斑血迹,地上一片狼藉。
一阵风过,他才抬起头,望着已没有人影的旷野。夜幕下,他的眸子黑得低沉,似是没有了生机。
重明握着剑走到他身后,愧疚不已:“公子,这些天让您受累了。”
“没什么。”连珺初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惫,他未曾回头,还是面对着那城墙。过了许久,才又道,“那天夜晚你可曾与印溪小筑的人交手?”
重明想了想,道:“当天晚上我们出去找你,却在半途遇到极乐谷的人,打斗中有一男一女路过,出手相助,但他们均蒙着脸,当时我也不知道是谁……方才看到印溪小筑中有两人身形与剑法都似曾相识,我想应该就是他们。”
连珺初微蹙双眉,默然不语,重明又继续道:“那天他们走后,我们本以为已经把极乐谷的人打退,就往回走。不想又有一个蒙面人偷袭,将我们三人打伤在地,不久之后,先前那伙人又回返了过来,我们无法还击,便被他们抓了……今晚我趁他们不备,才逃脱了出来。”
“我们这次出来,也并没有大张旗鼓的,怎么会被极乐谷的人知道?”一名骑手疑惑地道。
连珺初轻轻叹了口气,抬头望了一眼夜空,道:“或许此事并不仅仅有关极乐谷。”他见重明大吃一惊,便又淡淡地笑了笑,“只是说说罢了,你和他们去南门吧,丹凤应龙等在那里。”
“公子难道不跟我们一起去?”重明疑惑不解。
连珺初望着眼前的城墙,低声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重明虽然很是不安,但他深知连珺初的性格,若是他决定的事情,即便是再多的人去劝说也是无济于事。他只得与其他几人上了马,缓缓朝着南边行去,又不敢走远,便在转过弯之后悄悄停下等待。
古城墙这里很快只剩连珺初一人,他抬头望着空中那弯苍白之月,远处,庐州城依旧如那年一样静谧安详,护城河水流悄寂,正如不经意流逝的时光。
夜色苍茫,极目远望,大片大片的平原延伸至天地相交之处,最终融于暗蓝天幕之下。今夜月色清寒,残雪附着于砖缝之间,废旧的城墙上荒草蔓生,在暗处不住地随风飘摆。
这个荒僻的地方,曾容纳过三年前那个心灰意冷的他。那时候,他曾以为一切都已经结束,自己不过是做了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可是到最后,当时所谓的痛,又能算得了什么?
那怀揣着绿萼梅花的少年,那憧憬着有人陪伴的时光,无非是自欺欺人,空留笑柄。
即便是恭敬的背后,也只是无休止的窃窃私语与充满怜悯的目光。
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没有资格去做梦的人,还曾痴心妄想,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温存。
他低眸望着自己的身影,以及那低垂轻摇的双剑。原本干净的青色夹袍上,亦沾上了血痕,显得很是诡异。
一声轻响,他抬了抬右臂,那本来以银索连着的短剑缩回了几分,只在袖口露出一点惨白的剑尖。
他久久注视着面前那斑驳的城墙,慢慢地平举起右臂,以剑尖轻轻碰触着砖石。寒冬的砖石原本应是冰冷的,但他无法体会,只能凭着剑尖与砖石的碰撞,感受到坚硬二字。
他用这剑尖在城墙上滑过,就好像用手抚过一般,随后,极慢极慢地,在砖石上重重划下一道剑痕。
剑锋与砖石相摩擦着,发出刺耳的声响。
他却面无表情,眼神寂灭,动作机械而沉重。残碎的冰雪与石屑在剑下纷纷洒落,飘在他的身边。
沉沉夜幕下,岳如筝牵着马,从刚才走的那个方向重新折回,孤零零地站在了旷野尽头。
自她的这个方向望去,月色下的连珺初一身深青,冷寂得好像印溪小筑中的绿萼。他袖中露出的剑尖,泛着寒白刺骨的光,那道刻在砖石上的痕迹,蜿蜒如蛇。
马儿低声嘶鸣,远处的连珺初听到了这声响,侧过脸望了过来。
借着昏暗夜色的掩护,岳如筝才敢正视着他。
因为离得较远,岳如筝看不清他的面容,可不知为何,她觉得有一种彻骨的寒意从他的目光中透出。
当初第一眼看到他的时候,他的目光也是寒冷的,但却与现在完全不同。
如果说那年雨夜初次相遇时,他的眼神宛如幽静潭水,现在的目光,则如同千尺冰封。
岳如筝被这寒彻的目光定在原地,一步也无法上前。远处的他,却已经转身往远处走去。
月色下,他独行踽踽,岳如筝忽然松开了缰绳,飞奔追至离他不远处。
“小唐!”
她用尽全身力气,才挣扎着喊出这两个字,声音却低沉沙哑,带着强烈的颤抖。
他继续往前走着,一步都没有停留。城墙的阴影投于他的锦袍之上,夹杂着点点滴滴的鲜血痕迹。
岳如筝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她很没有底气地又朝他追了几步,克制不住自己的悲伤。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邵飏的身边奔回来了,心中各种滋味翻涌不止,只是想告诉他,她明白了当年他第一次朝她发火的真正原因,他为她去打探消息,被人羞辱推倒,但他居然什么都没说。
为什么他总是隐忍,将所有心事都深藏心底,不愿让人碰触。她很想说一声对不起,哪怕他不会有任何原谅之意。
岳如筝离他只有几步之遥,但却浑身发颤,再也没有力气冲过去。那个熟悉的背影,在月色下尤显孤寂,却又冰冷到极点。
他忽又停下脚步,但没有回身。
晚风吹动他的锦袍,苍青色的袖子簌簌抖动。
“我姓连,连珺初。”他以极冷漠的声音低声说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在路的尽头,久立于旷野中的岳如筝才好像被惊醒了。
可是她无法迈开步伐,甚至是忘记了,应该怎样离开。
许久之后,她才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了城墙下。连珺初方才以剑尖划出的痕迹依稀可见,城砖露出惨白的容颜,岳如筝缓缓伸出手,指尖触及那剑痕。
冰凉,入骨。
内心的绝望肆意蔓延,她用尽全力紧紧贴着这饱经沧桑的城墙,无法抑制地发出了悲泣之声,那声音压至极低,却含着无限的痛楚与凄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