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的幸运与荣光,在王夫人是生而有之,不求而自得,在周姨娘是自知无分而不存奢求。在赵姨娘,却复杂得多,无数的可能与希望在她面前展开,诱惑着她。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涯。伸出手去,总是够不着。放下手来,却又不甘心……她本是这府中的家生女儿。对她而言,命运也是早已经写在那里的。小心伺候着主子,到一定的年龄,出去配一个小厮,然后继续服侍主人,并为主人养育新的奴仆……可是,不知是什么样的运气,突然眷顾了她,使她成为贾政房里的姨娘。
对于她这样的丫头,这,大概是所能想象得到的最好的命运了。可是,我也奇怪,她究竟是凭什么拥有了这个位置的呢?这个智力低下,甚至可以说有些愚蠢的女人。她何尝有袭人的一半心计?何尝有平儿的一半能干?如何能在那明争暗斗中胜出呢?这大概只能说是一种运气。
但正是这运气改变了她的命运,或者说,从此改变了她的心态。
那时的她,该是美丽的,这从探春的容颜上也可以揣摩出一点的。而且,这大概也是她唯一的资本。自然,这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什么,但至少,可以让她获取短暂的恩宠。可是,女色,恰恰对于贾政没有什么诱惑力。他刻板、庸碌、迂腐,可是,我们也得承认,在贾府所有的爷儿们中,他的确是最不好色的一个。他不像贾赦那样妻妾成群,不像贾链、贾珍那样偷鸡摸狗。更没有他儿子的那份多情。便是房里选了两个姨娘,也不过是按祖宗的惯例办事。这,在乌烟瘴气的贾府中,本该是个优点,大概也是他身上唯一比较切实的优点。但对赵姨娘而言,却更像是一种讽刺。除了美丽,她还有什么可以吸引男人的呢?
这时,命运,再一次眷顾了她。她有了一个儿子。
这儿子,给了她新的希望,无论她自己的出身是怎样的低微。但这孩子,身上流的是老爷的血,一生下来,他就注定是个少爷。看看链二爷吧,他的母亲又何尝比赵姨娘高贵多少,可是,如今的他,又是如何的风光?
可是,命运,在引诱着她梦想的同时,又嘲笑了她。王夫人不是邢夫人。
撇开早逝的贾珠不说(他的早逝可能也使赵姨娘暗暗庆幸),那衔玉而生,面如春花,目如点漆的宝玉,注定成为这府里的凤凰,夺取了所有的宠爱与关注。相形之下,资质平庸的贾环又算得了什么呢?一个可有可无的多余之人罢了。枉担着个少爷的名儿,却还比不上个有体面的丫头。巨大的落差日日横亘在眼前,徒然招来无限的不平与不甘,像毒蛇一样噬咬着她自己的心。反使她比那“无福”的周姨娘平添一段痛。
是的,她还有个女儿,那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三小姐。何况,老太太又是最喜欢女孩儿的。可是对于探春,在姐妹中间,没有人比她更强烈的敏感于自己那“庶出”的身份了,自己的身生母亲,正是她最大的难堪,最大的隐痛。可怜的赵姨娘,又如何能指望从她那讨得半分依靠呢?这女儿给她的,只有冷冰冰的礼法二字,时时提醒着她自己的微贱。更何况,这府里所有的女孩,谁又比得上王夫人的元春?三春争及初春景,那才是一家人的荣耀所在,富贵所系,自然是占尽风光。
她也试过暗下毒手,并且就几乎成功了。可是,功亏一篑,眼看到手的一切,一瞬间灰飞烟灭。狂喜转眼又成失望。只剩下那份不甘让她日日咀嚼。
她也想过巴结讨好,但这门微妙的学问又岂是愚钝的她所能掌握的,凤姐的伶俐口齿,袭人的柔媚工夫,她是半分也没有。连马屁也拍得疙疙瘩瘩,不招人待见。更何况,谁又稀罕她的讨好?一切只是愈发地现出自己的笨拙与低下。
希腊神话里,得罪了冥王的托塔西斯,被缚于河中。头上是硕果累累,腰下是流水潺潺。但一举手,果枝就升到空中。一俯身,流水就退到低处---赵姨娘的痛苦,也正若此。
所以说希望这东西,或者全有,或者全无,都好过若有若无---只开花不结果,平白挑起人性中所有善善恶恶的无尽欲望,却又无法兑现,只有让这欲望日复一日地噬咬着自己的内心。佛家所谓“求不得苦”,大概正由此而来。
可是生在尘世,谁能无求?这苦,又如何解脱得了?
古希腊哲学家第欧根尼说得好:人生所求的许多东西,有些是你本来就拥有的,有些是你永远也得不到的,有些,其实是你根本不需要的。以这样的眼光静静看看一生所求,倒是有几分明慧的,可以少许多无谓的痛苦。可是,赵姨娘,这没有知识的可怜的女人,你又如何能教她明白这一点呢?她的悲剧,在她幸运地成为姨娘的那一天,就已经注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