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十八回主要描述的是贾妃元春省亲。一时间,大观园花团锦簇、富贵豪华,贾家阖府兴高采烈、荣耀之极,一幅大喜大贵的情景。然而,仔细读来,在这大喜之中,却隐含着大悲,或者说,这一番情景貌似大喜实则大悲。
首先是天伦人性之悲。
虽然名为省亲,但元春到来之时,贾府女眷,包括贾母在内无不长跪以待,而后才可泪叙别情,即使手手相牵,泪眼相对,也必须碍于所谓君臣之礼,不得不有所顾忌。至于贾府男性,包括元春的父、弟,虽近在咫尺,也不能相见。更有甚者,贾政和女儿元春只能隔帘叙话,并且是言不由衷的满口国事和政事。所以,“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贾政更是一口一个“臣”,“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在君臣森严等级面前,人间天伦之情也只能退而为其次了。这不能不说是天伦人性之悲。
其次是元春之悲。
元春归来,虽说是喜事,但元春却一直泪水涟涟,“贾妃满眼垂泪,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此时,对元春与其说是喜不如说是悲,这从她一句“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略含埋怨的话语中,可见其哀怨和宫中生活的无奈和险难。
元春与其父是隔帘含泪而语,见到宝玉更是“一语未终,泪如雨下”。临别时,元春“不由的满眼又滚下泪来。却又勉强堆笑”。联想到贾家之荣耀系于元春一身,元春的无奈和苦楚,不禁令人心酸。使贾家这一大喜事,始终笼罩着一种悲哀的气息,元春这一富贵之人始终笼罩着悲剧色彩。
不仅如此,从元春乍进大观园,到她最后离开,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是大观园的过度奢华:“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
元春在宝玉导引下参观大观园,“见灯光火树之中,诸般罗列非常。一桩桩点缀新奇。贾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贾妃拉住贾母、王夫人的手,紧紧地不忍释放,再四叮咛:“不须挂念,好生自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是尽有的,何必伤惨。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
这不仅是因为元春知书达理,了解奢华易失的道理,更重要的是,她生活在尔虞我诈的深宫之内,更加明白这奢华的来之不易和稍有不慎转瞬即逝的事实。因此,她不仅在宫中小心谨慎、如履薄冰,眼见到家人如此奢华,不禁忧虑万分,几次劝说家人保持“低调”。即使这样,元春最后仍落得一个客死他乡,“荡悠悠芳魂销耗。望家乡路远山高。”的结果。这不能不说是元春本人一大悲哀。
其三,贾家之悲。
元春省亲,曾点过四出戏,即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而这四出戏所表现的故事却包含着浓浓的悲惨意蕴。
《豪宴》是《一捧雪》中的一出,《一捧雪》表现的是明代太仆寺莫怀古因玉杯“一捧雪”,被小人汤勤告密,遭奸臣严世蕃迫害,以致家破人亡的故事。
《乞巧》是《长生殿》的其中一出,《长生殿》反映的是唐明皇纵情声色,委政权奸,国政日非,激起拥有重兵之番将安禄山称兵造反,杨贵妃自缢于逃路半途的马嵬坡的故事。
《仙缘》是《邯郸记》的第三十出。《邯郸梦全剧中充满了“福兮祸所倚,祸兮福所伏”的经历,说吕洞宾想渡卢生成仙。无奈卢生热衷仕途,功名心太炙,吕洞宾通过一个有魔法的枕头引卢生入梦。梦中的卢生娶妻、入仕、遭贬、受奖、挂帅、勒石、封相、受谄、戴罪、昭雪、复官、享乐、寿终。一个跌宕起伏的人生让卢生觉得死而无憾,梦醒时才发现一锅黄粱竟然都没煮熟,妻儿财官都是虚幻,生死祸福也无非大梦一场,卢生梦醒,恍然大悟,随仙升天。
《离魂》是昆曲《牡丹亭》第二十出。《牡丹亭》是一部爱情剧。少女杜丽娘长期深居闺阁中,接受封建伦理道德的熏陶,但仍免不了思春之情,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后因情而死。《离魂》这一出写杜丽娘因情离世,哀婉凄凉。从这四出戏来看,其中包含了家破人亡、自缢而死、梦醒升天和因情离世,无不笼罩着凄凄惨惨的气氛。可见曹公是利用这四出戏预示着贾家的破败和元春、宝玉、黛玉等人的悲惨结局。
因此说,元春省亲,貌似大喜,实则是贾家走上飞黄腾达的顶点,是贾家和其中主要人物大悲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