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在他的《题竹石》诗中写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石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这首诗中说的竹的挺拔、不屈、有节、常青、坚韧等自然特性充分概括了竹子的特点,而这些特点也正是作者要赋予林黛玉的主要性格特征。应该说,林黛玉本身就是竹的化身,在作品中,竹的形象和林黛玉的形象是浑然天成,合二为一的。竹子是潇湘馆的标志,也是林黛玉的象征。
一、竹是林黛玉清丽挺秀形象的象征
潇湘馆中的竹首先象征了林黛玉清丽高雅的容貌,秀美修长的身姿。“凤尾森森,龙吟细细”,这八个字写尽潇湘馆的幽雅秀美,完全是诗化了,可以想见,居住这种环境的主人,定是位容貌娟秀、体态轻盈、心襟雅洁、情丝袅袅、幽愁沉沉的女子。“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宝玉的一首“有凤来仪”诗,更是写尽了黛玉的美貌。在传说中,凤凰以竹实为食。而宝玉吟“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表明潇湘馆中的翠竹,可以引来至贵至洁的凤凰,喻指黛玉高雅秀洁的个性吸引着宝玉的爱恋之情。“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也就是说黛玉像青翠欲滴的竹竿般,有着修长纤巧的体态;又似津津生凉的竹叶般,有着清丽高雅的风尚。“迸砌妨阶水,穿帘碍鼎香。莫摇清碎影,好梦昼初长。”她像迸砌的竹能挡阶水泼溅,给人带来舒适、宁静;她像穿帘的竹能阻止鼎香飘散,使人永远感到幸福馨香。请不要去惊动竹(黛玉)吧,美梦正在纯洁的心灵中激荡……二、竹是林黛玉忧郁哀怨性格的象征在《红楼梦》中,用环境的景物来映照人物的性格的例子比比皆是。潇湘馆的竹子就是一例。在这里,竹子的状态、色调、音响与黛玉的性格、气质、情调形成一种特殊的艺术境界。竹子的状态、色调,音响随着黛玉的性格、气质、情调的变化而变化,透过竹子的变化可以看到与之相映照的是怎样一个人物。
林黛玉是一个多愁善感、弱不胜衣、孤高自许的姑娘。由于从小寄人篱下,由于悲伤而无望的爱情,她的身心被涂上一层忧郁凄清悲凉的色彩,并随着悲伤绝望的加剧,她的性格、心理不停地向清瘦、凄凉的深处推进,这种色彩也越发显得浓重。黛玉性格上这种特征,都感染上她的住所潇湘馆的景物,有着同主人一样的幽雅绝尘,缠绵悲戚。涂有浓郁的悲剧色彩的景物,又反过来作用于主人的心理和感情。
潇湘馆,我们第一次见到的是这样的景象:
忽抬头看见前面一带粉垣,里面数楹修舍,有千百竿翠竹遮映。众人都道:“好个所在!”于是大家进入,只见入门便是曲折游廊,阶下石子漫成甬路。……后院墙下忽开一隙,清泉一派,开沟仅尺许,灌入墙内,绕阶缘屋至前院,盘旋竹下而出。
这是黛玉还没有住进去的潇湘馆,在贾政心目中,这是个读书的好所在,“若能月夜坐此窗下读书,不枉虚生一世”。
当黛玉住进去之后,情况就变了:
顺着脚一径来至院门前,只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举目望门上一看,只见匾上写着“潇湘馆”三字。宝玉信步走入,只见湘帘垂地,悄无人声。走至窗前,觉得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宝玉便将脸贴在纱窗上,往里看时,耳内忽听得细细的长叹了一声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宝玉听了,不觉心内痒起来,再看时,只见黛玉在床上伸懒腰。宝玉在窗外笑道:“为甚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说,一面掀帘子进来了。
此时此刻,竹已不再作为单独的景物而存在了,作者已经把对竹的描写与对人的刻画融入一体,从描形到摩神,从实物到声音,到意境,此时的竹,已经是有了人格化的意义。那“凤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竹与细细长叹的黛玉融为一体。那寂寞挺秀而又姿态婆娑的竹与寂寞秀丽而又百无聊赖地消磨着自己宝贵青春的黛玉是何等相像!正是在这幽雅秀美的环境,黛玉才不觉忘情,发出“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种追求爱情的长叹,然而,爱情的滋长,带给黛玉的并不是甜蜜和幸福,而是巨大的压力,使她陷入更大的忧郁悲愁之中。
这时,潇湘馆的景色又起了变化:
一进院门,只见满地下竹影参差,苔痕浓淡,不觉又想起《西厢记》中所云“幽僻处可有人行,点苍苔白露冷冷”二句来,因暗暗地叹道:“双文,双文,诚为命薄人矣。然你虽命薄,尚有孀母弱弟;今日林黛玉之命薄,一并连孀母弱弟俱无。古人云‘佳人命薄’,然我又非佳人,何命薄胜于双文哉!”……于是进了屋子,在月洞窗内坐了。吃毕药,只见窗外竹影映入纱来,满屋内阴阴翠润,几簟生凉。
真是小院转萧条了,参差不齐的竹影,浓淡不匀的苍苔,甚是牵愁引恨。
黛玉面对此景,感慨万千:双文诚为命薄,而自己则更胜于双文。花在风雨中凋谢飘零,有谁怜惜?自己的铭心刻骨之言,有谁为之主张?“花落人亡两不知”真会成为谶语吗?黛玉陷入孤独忧伤之中,无可释怀。在这里,潇湘馆的景象与林黛玉的性情达到了互相衬托、互相映照、互相交融的境地。
试想,如果抽去了关于竹的描写,那么潇湘馆将不成其为潇湘馆,林黛玉也将不成其为林黛玉了!由此,关于竹的描写和刻画,显然已成了黛玉性格和心理刻画的重要组成部分,“竹”已经融入林黛玉的形象和生命中了。
三、竹是林黛玉孤傲坚贞品格的象征
在二十三回,宝玉问黛玉住哪一处好时,黛玉便笑道:“我心里想着潇湘馆好,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更觉幽静。”“比别处更觉幽静”,的确,竹有一种清疏淡雅之美,而在这种外表之下是一股内在的、刚直不屈之气。正是这翠竹掩映的寂寞凄清的环境,展示着黛玉痛苦而沉郁的生活画卷,同时象征着她瘦削的身影和孤高自诩、目下无尘的个性。黛玉是孤独的,曹雪芹明确地让我们知道黛玉是爱竹的,在她喜欢竹的幽静之下,也隐藏着一种希求与现实保留一定距离的氛围,以求免受世俗的纷扰。竹具有清雅孤傲、坚贞的品格,正是古代文人不向权贵低头,宁与鸟兽同群、啸傲山村的高洁情操。曹雪芹塑造黛玉形象,将其放入这样一个典型的环境中,显然是独具匠心的。而作为典型环境特征的竹,一开始就预示着它的主人的生活内容,表现出它的主人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霜欺雪侮下仍高洁挺拔的风格。
应该说,《红楼梦》中植物描写的“个性化”,甚至使得书中各主要人物的居所以及房间里的摆设,也不能轻易更动。而且,环境的居所装饰也是作家表示褒贬的手段之一。就探春居住的秋爽斋来说,就不仅表现了主人探春的英爽刚毅,疏朗高洁,而且是饱含曹雪芹对探春品格志趣的赞赏。又如曹雪芹描写黛玉住进去以后的潇湘馆,就似乎是蘸着自己的眼泪绘成的;就似乎是用对黛玉的怜爱描就的。对薛宝钗、秦可卿闺房的描写,就完全运用了另外一种笔墨。
一同进了蘅芜院,只觉异香扑鼻。那些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都结了实,似珊瑚豆子一般,累垂可爱。及进了房屋,雪洞一般,一色玩器全无,案上只一个土定瓶,瓶中供着数枝菊花,并两部书,茶奁茶杯而已。床上只吊着青纱帐幔,衾褥也十分朴素。
入室如见其人,雪洞似的卧室,寒气袭人,何尝不正是表明宝钗的“冷情寡欲”,失去了少女的烂漫、热情和乐趣吗?宝钗选用青色帐幔,唯一的花瓶,也是不带光泽的土定,插着数枝清瘦的黄花,也足见她平素是怎样用封建妇道的“准则”对跳动的青春感情施加高压使之冰结的。曹雪芹如此布置宝钗的闺房,正如把她经常服用的一种奇异药物命名为“冷香丸”一样,对这位“冷美人”多少寄寓着贬义的。
刚至房门,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袭人而来。宝玉觉得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其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
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一边摆着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联珠帐。……秦氏说着亲自展开了西子浣过的纱衾,移了红娘抱过的鸳枕。
这是秦可卿的卧室。秦可卿在《红楼梦》里,没有多少具体情节专事刻画,但读了这段关于她那卧室铺设的铺叙,便清楚地理会到她是一个“擅风情,秉月貌”不讲贞节的女人。
所以说,人物的居住环境与人物的风格、志趣紧密相连,极富个性化色彩。环境以及其中的景物往往成了其主人的象征。那有千百竿“翠竹夹路”的潇湘馆,当然不用说只有林黛玉才配当它的主人;以“蕉棠两植”,“满架蔷薇”,“碧桃花”,“绿柳周垂”以及由大片玫瑰和各色草花组成的“竹篱花障”
为其特征的怡红院,就只能让贾府的“富贵闲人”贾宝玉住进去;而一树花木也无,只有“奇草仙藤”的蘅芜院,也只有分配给性喜“素净”和“朴素”的薛宝钗去住才最合适;就是那只有“青篱茅屋”,充满田园风味的稻香村,也是非让清性寡欲、恪守妇道、与世无争的李纨住进去不可的。可以想象,如果让贾宝玉住进潇湘馆,或者是让薛宝钗住进稻香村,那将是一幅多么可笑的滑稽情景。
四、竹是林黛玉生活命运即宝黛爱情悲剧的象征《红楼梦》中的景物,还对人物起着一个特殊的作用:大都作为人物的“谶语”而设,象征暗示着人物的性格命运。这是曹雪芹别出心裁的创造,用得好,就会为人物的性格、命运提供一个生动具体的感性形象,引导着读者去关注人物的命运,增强艺术的感染力。比如说,怡红院的那棵“女儿棠”,形象地隐写出晴雯的风流灵巧,兆应着她的悲剧命运。探春放出去的凤凰风筝,在天上和另两个风筝绞在一起,三个风筝都挣脱线,飘飞远了,暗示着探春远嫁他乡、梦魂难归。
《红楼梦》中的竹不仅象征着黛玉的形象和性格,联系着她的感情和心态,而且更重要的是显示着她的生活和命运。
众所周知,宝黛爱情是全书的精粹。曹雪芹以“绛珠偿泪”神话开篇,无时无刻不在叙述着一个缠绵悱恻的姻缘佳话。然而,绛珠的“以泪偿灌”的夙愿,注定了泪干后的悲剧命运。而竹,深蕴着“离别”、“凄楚”的主题,恰恰是那种无望而悲伤的爱恋的一种环境隐写。
林黛玉在书中又被称为“潇湘妃子”。在秋爽斋结“海棠社”取别号时,探春对众人说:“当日娥皇女英洒泪在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她住的是潇湘馆,她又爱哭,将来她想林姐夫,那些竹子也是要变成斑竹的。
以后都叫他作‘潇湘妃子’就完了。”从此,竹子便和黛玉的性格、命运紧密联系在一起了。关于“潇湘妃子”也有一段传说。传说四千多年前,舜帝为南征蚩尤,逝于江南,他的两个妃子(即尧帝的两个女儿)娥皇、女瑛,千里迢迢追寻丈夫,到达古苍梧(今湖南省九嶷山)之地,扶竹痛哭,泪中溶血,血泪洒在一竿竿竹子上,竹子便出现了如泪痕如血迹的历历斑点。后人将这种竿上有斑痕的竹子称“湘妃竹”。而在这千百竿翠竹遮映的潇湘馆,也形成了一个充满哀怨、郁闷气氛的情景,传达出生离死别的凄惨气息。
“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代表了历代文人的骨气与追求,黛玉的居所亦有这千百竿翠竹的掩映,正是“凤尾森森,龙吟细细”。黛玉满腹里是文人的风骨,但却生就了女儿的娇美,这娇美里有郁结的痴情化作眼泪,如同当年娥皇、女英洒泪竹上一般,今日黛玉的眼泪亦能将这千百竿翠竹染得斑斑点点!这竹子因了女儿的眼泪便有了另样的情韵,另样的痴缠。
黛玉的闺房里案上设着笔砚、书架上垒着满满的书,竟要比上等的书房还好!可见黛玉从未辜负那窗前的月色,我们似乎可见黛玉在窗前博览群书、沉吟人生的一思一叹。黛玉用她追求自由的深挚和热情,留恋在历史圣贤之中;黛玉用她情感里那深沉缠绵的激情,迷恋于诗歌的咏叹之中。她的生命是那么的羸弱,那么的敏感,她感触着窗前的清竹明月,她感伤着书里的一咏一叹,她从未辜负过生命里的片时光阴!黛玉因着这架上的群书、因着这窗前的翠竹,因着自我的才情、因着品格的绝尘,翘楚在诸多的女子之上,即使是须眉也该深叹弗如。这样的一个女子会有着多么丰富而清灵的魂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