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暑假,一中校园也一点儿不显冷寂。
跟中考的时候一样,校门口彩旗如画,校园里学生如织。彩旗是针对刚过去的高考的,学生是暑假补课的。本来,有关部门遵照有关精神,三番五次发过红头文件,严禁中小学在假期办各种形式的补习班,并且不时也派人派车检查。逼得学校没有办法,只好在名目上细做文章,将补习班改称为季节营,暑假夏令营,寒假冬令营。各营官兵仍是原来的师生,营房也是以前的教室,除不出早操及课间操,跟正常上课没任何区别。
教学楼楼口,一副红底镏金木匾长联:
教在兴邦,甘洒一腔热血
学为报国,苦读万卷诗书
李伟民并没领章第中进教学楼,却转向走入了侧后的图书楼,楼口也挂有一副对联:
育新人,新馆新书新气象
立大志,大言大笔大文章
章第中被安排进图书楼白净漂亮的房间,由一位叫刘流长的男孩作伴。男孩身材高大,头发卷曲,双眼黑亮,乍看似乎很有点像历史教科书中的西域胡人。可刘流长自称家就住在沉木县城,而且属于一中下学期的高一新生——几天之后,刘流长的妹妹刘流芳,一个同样头发卷曲双眼更加黑亮的初三女生加盟进来,大白天一起作业学习。
此时的章第中,没想到这相貌独特的兄妹两人,竟是刘校长的公子和千金。
给图书管理员打招呼的时候,李伟民没透露章第中的真实身份,只说他是刘校长的亲戚,要在图书楼寄宿几天,允许借阅馆藏的任何书籍。
多年以后,章第中见多识广了,才知道按一定标准衡量,沉木一中图书楼的藏书实际相当微不足道,可十五岁这年,在这个刚刚由乡下步入县城的少年眼中,一中图书楼不啻于书的海洋,林立的架子上,整整齐齐摆满了各式各样的书籍。有些脊梁破损,页面泛黄,仿佛饱经沧桑的奶奶;有些则新崭崭的,甚至好像没被翻动过似的:《巴黎圣母院》《红与黑》《复活》《巴尔扎克小说选》《莫泊桑中短篇小说选》《契诃夫中短篇小说选》《鲁迅全集》《郭沫若全集》《围城》《活动变人形》《平凡的世界》《白鹿原》等等,似乎天下好书都被囊括其中了。恰如一个向往现代文明的乡巴佬猛然被投置于繁华喧嚷的都市街头,他无法抑制那种激动甚至慌乱,更不知道从哪本书开始阅读为好。李伟民看穿了他的心理,和蔼地笑着,帮他挑了几本,说如果不合胃口,可以随时调换。
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文学书。这个暑假,章第中注定要沉入向往已久的阅读之中了。与家里蒙尘已久的厨房比,一中散发着淡淡墨香的图书楼简直跟天堂一般。刘流长似乎对文学书不感兴趣,却带了全套人教版高一课本,读呀写的扎实预习。这使章第中想起师校长给自己发宏志班录取通知书的时候,要“预习预习高一新课本”的嘱咐,便也真的挤时间浏览预习了。
两个年龄相仿的男孩,很快厮混得熟悉起来,书读倦读累了,就去隔壁小型活动室打乒乓球。刘流长不愧县城长大的,球技完全可以做章第中的教练。他自吹自擂说他是沉木县唯一的乒乓球俱乐部老板的得意门生——那老板曾在全市运动会上拿过两届单打冠军的。市冠军的门生传授起技术确实一套一套的,加上章第中毕竟有点儿基础,几天之后,如果刘流长手下留情,对打的场面已相当精彩。玩球总在下午,因为天气太热,刘流长纯粹将门反扣了,脱得赤条条只剩裤头,身体黑得非洲一般。他提议章第中也脱了长裤,可章第中穿的是三角内裤,弄不好会“大******”,只能把长裤管挽起来。刘流长便抽空去家里拿了自己的一条洗得干净的运动裤头,叫章第中换上。男孩世界,两无顾忌,你拚我杀,直整得尽致尽兴汗流如注,才去自来水笼头下冲洗一通,然后重回住处,打开书本继续修炼。
有一天正玩得酣畅,突然响起了当当的敲门声。由于是暑假,图书楼很少来人,管理员也从没进过活动室,所以骤起的敲门声使他们受惊似的歇了手。敲门人等了片刻,开始直呼刘流长的名字,声音很嫩也很甜。刘流长扮个鬼脸,说自己的妹妹驾到了。于是室门开处,白衣白裤满身阳光的刘流芳闯了进来,嗔怒地朝刘流长晃动拳头,“噢,原来有这样好的玩头,怪不得家里不见你的影子了!”不由分说把哥哥的球拍抢了去。
章第中赤身祼体,很觉不雅,想赶紧套上衣服,女孩已朝他啪啪发了球,逼得他只能仓促应战。他没想到这个娇小的女孩,球风竟十分刁钻古怪——没速度,不旋转,也不扣杀,就是角度落点变化大,左一个右一个,前一个后一个,看起来好像软绵绵的,实际生命力特顽强,如果扣杀不成功,极容易让对方凭落点或角度得分。几十个来回之后,章第中气喘吁吁叫苦不迭,惹得刘流长拊掌而笑。刘流芳香汗点点,娇喘微微,赢球了得意洋洋,一旦输球,则不依不饶立即重新开战。
就这样,漂亮刁蛮的刘流芳侵略性地参与其中了。她自称上午学钢琴,下午两点便背着书包准时出现。她书包上挂了凯迪猫流氓兔等多种小饰物,颇像日本那位人气极佳的乒乓球运动员——被媒体昵称为“磁娃娃”的福原爱。乒乓球打累后回到宿舍,刘流芳更反客为主,理所当然坐了哥哥的交椅。刘流长也真会纵妹妹,竟然乖乖地放弃主权,把自己的书本挪到床头那边了。
“这还差不多!”刘流芳自言自语夸奖着,从包里掏几本书开始读。她下学期升初三了,也和刘流长一样预习新学期的课本,但不同的是,她在课本之外,每天必拿校园青春类杂志或台湾女子流行演唱团体S.H.E的海报悦目赏心。刘流芳缺乏哥哥那样啃题的功夫,遇上疑难问题,立即“不耻下问”——她请教人的习惯用语。刘流长面对妹妹的疑难偏偏极不耐烦,说他就是让这样没完没了的“下问”逼得离家出走的,因此辅导任务理所当然地落在了章第中肩上。好在刁蛮的刘流芳态度诚恳,孺子可教,两只黑亮的眼睛忽闪忽闪,或凝神静思,或豁然顿悟,卷曲的头发扎成一束马尾辫,伴随点头摇头,辫梢在白嫩的颈后晃动频频,整个儿人仿佛冰雕玉砌一般,散发着若有似无的幽香。再看看一旁的刘流长,虽然相貌轮廓与其妹多有近似,但皮肤黝黑,两脚汗味,比苏轼和辛弃疾的词风都豪放,令章第中不由得想起了《红楼梦》主人公贾宝玉那个著名论断:女儿是水做的骨肉,清爽;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浊臭无比。
刘流芳即使看课外读物,也会突然冒出一些古怪的问题,比如“米的妈妈是谁?”“人吃饭最害怕吃出什么?”等等,不一而足。刘流长和章第中屡答不切要领,她才一本正经地亮出谜底,“米的妈妈呀,当然是‘花’了——不是有‘花生米’的吗?”“人吃饭最害怕吃出的,无疑是半只苍蝇——另一半可能已经被吃进肚子里了。”
也许被妹妹的淘气搞烦了,也许坐在床头看书本身具有无形的诱惑,总之刘流长瞌睡猛然多了起来,尤其下午玩过乒乓球,拿着书本端坐在床上,常如憨和尚打坐一般鼾声如雷。看得刘流芳忍俊不禁,哑然拊掌,笑容灿烂,极富韵致,令章第中想起正在阅读的《围城》里的唐小姐,钱钟书说唐小姐笑声停止了,可笑容还留在脸上,如音乐一般袅袅不绝。真是精彩!刘流芳不知道有人正把她跟名著中的人物作比较,诡秘地朝章第中夹夹眼,示意千万别轻举妄动,自己则撕纸条搓得尖细,慢慢伸进兄长的耳孔挠挠几下,从酣梦中将其惊醒,然后一本正经沧桑着嗓子说:“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走下坡路,必须不择手段拯救这个罪人!”
刘流芳尽管刁蛮,时间观念却挺强的,每天六点半,一刻不差地背起挂满小饰物的书包,从裤兜里掏出一款漂亮的MP4,一左一右将耳机塞进耳孔,欣赏着S.H.E的合唱歌曲回家了。这时也该吃晚饭了,刘流长和章第中便奔赴学生食堂。开始几天,李伟民安排刘流长从食堂往图书楼买一日三餐,后来看实在不方便,才允许他俩一同去食堂吃。饭票是李伟民包办的,橡皮筋捆着厚厚的一匝,足够用一阵子了。食堂在一栋三层楼上,楼口挂着一副长联:
惜菜饭粥米,沉木儿女谙知饱暖非易事
爱桌椅杯盘,一中学子热心母校如家园
每层楼分布有七八个餐厅。刘流长和章第中去的时候,就餐的人已稀少了,饭厅外陆续出现了晚读的身影。等他们吃过晚饭,夕阳映照下的整个校园,全部操场,所有空地,各个角落,早就均匀地散布了身着校服的男女,或坐或站,或静或动,一律手握书本,全都琅琅有声,目不斜视,神情专注……这样数千学子构成的宏大嘈杂而又互不相扰的朗读场面,曾被热心的记者惊呼为世界上绝无仅有的奇观,拍摄成了壮阔无比的镜头,一次又一次在县、市、省及中央电视台播报过。但章第中身临其境,内心还是激荡起与看电视截然不同的震撼,因而不由得对迫在眉睫的高中生活滋生了些许向往,些许担忧。
章第中想在朗读的阵势里走走看看,可凡事热情大度的刘流长一反常态,不仅不愿陪他抛头露面,而且急急催促回了住处。章第中隐约感到刘流长的举动中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可一时半会儿又想不明白。
一直按部就班过到第九天,章第中才通过李副校长的手机,跟父母通了一次话。在手机陆续进入了普通百姓家的时代,父亲因为收入有限,一直没考虑买这个奢侈品,只给母亲经营的服装店里装了公话,赚得的利润差不多刚够家里的话费支出。章第中不清楚这次通话是谁的约定,反正李伟民来图书楼看他的时候,拿出漂亮的手机,拨了服装店的电话,让他跟父母聊一聊。
手机里最先出现的当然是母亲的声音。母亲打电话的语言向来少而精,简单地问过儿子的近况,“咱家的麦子熟了,我要跟你爸回去收。”
“那我明天回家,还要给姑姑帮忙。”不幸而可怜的姑姑,是章家人永远的牵挂。
“你还是好好看书,今年天旱,麦子没啥收头;姑姑家有你爸和你三伯帮忙就行了。”
其实即使在风调雨顺五谷丰登的暑假,父母不管多忙多累,每天都要雷打不动地安排章第中晨读一个多小时的书,或英语,或语文,或其他,在小院后的树荫下高声朗诵。
母亲已经将话筒转给了父亲。父亲的话更简洁,只说儿子如果想家,或者在一中有什么不方便,就赶紧回榆树坡。父亲似乎还想叮嘱什么,沉吟片刻又不说了。父母的声音听来很亲切,令章第中确实想家了,毕竟,这是他出生后第一次离别父母。日渐长大的他,近几年暑假已经能帮父母不少忙,收割,打碾,扬场,毒辣辣的太阳下,饱尝了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味道。
由此他又不由得想到了姐姐章诗伊——姐姐在省城的一所师范专科学校毕业后,通过全县统一招考,被分配到乡下村学当代课教师,三年试用期每月只领二百元生活费,可人一天比一天洋气、娇贵,没指望替父母什么劳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