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姐姐,姐姐真的就来了。
清脆的足音,富有节奏地从楼道传来,然后礼貌性的敲门声,姐姐便站在章第中和刘流长的临时宿舍兼自习室里了。姐姐一袭银灰衣裙,一双乳白高跟凉鞋,亭亭玉立,楚楚动人。陪伴在姐姐身旁的,是白马王子般高大英俊的吕梁山。
姐姐分明很激动,迫不及待地要跟弟弟说什么,可看陌生的刘流长在,就牵牵拉拉把弟弟叫出来,一直走到楼道尽头,才声音压得低低地,“我有希望进县城了!二中、一中都愿意调动我!”
“啊,你能到高中当老师?”章第中大睁双眼。
“我一个大专生,咋当高中老师呢,可我能在教导处或办公室打杂啊!”姐姐亲昵地搂住弟弟,“都是你给姐创造的机会。”
“我?”章第中缓不过神。
“对。二中、一中都争你……”
“啊,他们有完没有完?”
“两所学校今年算较上劲了!不仅针对你,还针对其他娃娃,为了一个高分学生,各种办法都想到了,都答应你读哪儿,哪儿就无条件调我上班!”
这太出乎章第中的意外了。在沉木县,据说像姐姐这个档次的教师,目前要调进县城学校,没有过硬的关系,没有几万元的活动费,无疑于白日做梦。姐姐读高中的时候本来不认真,用父亲的话形容,除了自作主张改了个洋味十足的名字,没学到该学的本事。这样想时,章第中也打心眼里为姐姐高兴,“那就快调吧,调进城了我也有依靠。”
“这主动权在你啊!——你究竟上哪所学校,今天就给咱定个准。”姐姐说。
章第中搔着头,“我一中又吃又住的,你说该上哪儿?”
“决定上一中吧——二中是‘省示范’,这些年让全县的好学生撑成了骆驼架子,眼睛高得看不见人。”姐姐颇的观点很新颖。
“还是由爸和妈决定吧。”章第中说。
“你都高中生了,自己的主自己作!”
姐姐进一步征求了弟弟的想法,叮咛趁着这难得的假期和难遇的机会,要他尽量多读些书,充实和提高自己。姐姐像开导学生那样,又说了另外一些事,便跟吕梁山告辞了。在楼梯转弯处,两人的手自然地牵在了一起。章第中看在眼里,内心不免怪怪的,但很快又被姐姐将可能调进县城的兴奋所替代,再想到榆树坡黑汗白汗的父母,更觉得应该回到家里去。
李伟民和吕梁山都不赞同章第中回家,说既然已经跟父母通了电话,姐姐又刚刚看望过,就全身心享受名著,跟古今中外的文学人物交朋友吧。章第中转念也有道理,加上读之不尽的好书和刘氏兄妹的快乐相伴,想回家的心也渐渐淡了,直到父亲后来出现在一中校园里。
那天太阳很毒,章第中正要跟刘流长去吃午饭,听李伟民的声音喊:“章第中,看谁来了!”
章第中回头,正午的阳光下,父亲微笑着站在树萌畔,像遭遇过沙尘暴似的,从头到脚全是土,跟白净体面的李伟民一比,真是惨不忍睹。据说李伟民的根也在农村,且年龄比父亲小不了多少……假如父亲当年能考上大学,那么现在的生活境况不也跟李伟民一样吗?相貌不也同等年轻和白净吗?——这样想着,章第中不禁有几分呆了,瞅着尘灰满面的父亲不知道如何是好。
父亲笑着走过来,亲昵地朝儿子肩膀拍一下,“走吧。”
“去哪儿?”他闻见父亲身上散发着汗酸气,跟三伯身上的味道完全一样,便肯定父亲是直接从麦田或麦场来县城的。
“见刘校长。”李伟民代为回答。
刘校长显然在办公室专门等候,见李伟民领客人进去,立即站起身握住父亲的手,道歉说彼此早该见一面了,只可惜太忙没机会。刘校长头发乌黑发亮,眼睛炯炯有神,谦谦大度,儒雅有致。他非常随和地跟父亲聊些家常,又笑看着章第中想说什么,却被父亲抢了先,“刘校长,我今天来,想问这样一件事。”
“啥事?您说吧。”刘校长睁着眼。
“我儿子假如读一中,”父亲神情很严肃,“你们保证有学籍,保证将来有资格高考吗?”
“这还用问吗!”刘校长不明白这种疑虑从何而来,“你的意思是——”
“可社会上有传言,说第中已经被二中宏志班录取了,如果来一中就读便属于非法,既不可能有学籍,也不能够在将来参加高考。”
“造谣!”刘校长嚯地站了起来,在地上来回踱几步,“一中既然招你的孩子,就肯定要为他负责到底——我以人格,不,以沉木一中校长的名义保证,这种传言是荒谬的,您的担心是多余的!”
父亲不好意思了,搓得双手唰唰响,“是我女儿听二中的领导亲口说的,女儿赶紧电话告诉了我——我正打碾麦子,这不就疯疯火火赶来了。”
刘校长理解章太华,微笑着频频颔首。
章第中听刘校长和父亲说话的同时,默默记诵了墙上的楷体对联:
求才急似渴思饮
治学犹如蝶恋花
刘校长又说,“提到您女儿章诗伊,我顺便也把她调动的事交个底。尽管由于种种原因,目前实在无法将一个专科文凭的代课教师直接从乡下调进一中,可我们通过特殊渠道,争得了一个去名牌师范大学公费进修的名额。”有意停了片刻,“如果章第中决定来一中就读,那这个名额就给章诗伊吧——等两年后本科毕业,不要说县城高中,省里、市里的学校都有资格进去呢!”
刘校长说完,静看着章太华等待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