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高考,不同人的感受肯定不尽相同,正如文学鉴赏领域的那句名言,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雷特吧。
父亲章太华就冷静地解剖他自己,说他虽然参加了四次高考,可总体感觉高考的过程跟“盲人摸象”非常相似。从单科方面讲,父亲由于数学太差劲,对自己缺乏应有的信心,一进考场便身不由己地紧张,热锅上蚂蚁似的,在这道题上演演,那道题上试试,卷面空白处被写了又涂,涂了又写,表面似乎答得密密麻麻的,可究竟是对是错,他心里根本没个底,更谈不上对试题难易度的整体把握了:这种感觉,不是很有盲人摸象的意味吗?再放宽些检讨,父亲说他所偏重的语文,成绩其实不突出,按百分制计算,最出彩的一次考试也只得了八十五分,远远弥补不了数学方面流失的成绩,历史、地理和政治的水平只能算差强人意吧,因此每次走出高考考场,全科总分究竟能得多少,他心里其实也没有底:这样的感觉,不是更有盲人摸象的意味吗?何况那时候客观条件所限,根本不可能有“参考答案”之类的在考试之后及时跟进为学生答疑解惑,有些试题到底怎样做才可以得满分,怎样做可以尽量少失分,连科任教师都无法说清——只知道某试题错了,失分了,却不知因何错因何失分了,等于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这状况连盲人摸象都不如了。其他至于估分、填报自愿等环节,就更充满了盲目性和随意性……如此参加高考,无论次数多少,屡战屡败自然在所难免了。
上述内容,是章第中高考结束后,听父亲章太华亲口讲的。父亲讲这番话的时候很有感触,认为这是他通过与儿子的高考认真对比,第一次对三十多年前自己人生失败的冷静剖析和彻底清算。
除了父亲的“盲人摸象说”,章第中还听过另外一个故事,是机头李伟民在年级大会上,给全体同学们讲的,说有两位母亲家长,一位有文化,一位不识字;有文化的母亲的女儿已经上了大学,不识字的母亲的儿子正在读高中,且学习相对较差。有文化的母亲给不识字的母亲介绍经验说:“供孩子读书考大学,正像女人怀孩子,越近高三等于月份越大,月份越大就越吃力,越小心,越担惊受怕,特别高考的那几天,比临产阵痛恐慌难受多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难受和恐慌,可一旦高考结束,孩子成绩出彩,榜上有名,录取有望,又确实如婴儿平安分娩那般,全身心都充满了轻松、兴奋、甜蜜和幸福!”不识字的母亲听了以后怅然若失,以最熟悉的事物描述了她的心理,“我感觉更像种庄稼吧,同样的天时,同样的劳苦,该走的路咱全走了,季节一到,别人收咱也必须收,好收歉收都是收啊!”语气充满了无奈的伤感,疲惫的凄凉。
机头讲这个故事的目的,无非是激励同学们确确实实能够体谅自己的家长,通过刻苦学习,不懈努力,给父母“轻松、兴奋、甜蜜和幸福”的结局,但故事本身也非常真实地描述了两位家长对高考的超前惶惑和后续回味。
假如调换更新的角度,章第中在事过境迁之后觉得,“小马过河”这个老得长了胡子的寓言,大约最能表达某种真实了——高考既不像有些人宣传的那样荆棘遍地,举步维艰,也不像个别人吹嘘的那般风景如画,潇洒闲适……高考纯粹就像玻璃制品,任何人都在“小心翼翼,轻拿轻放!”——
校园是越发温和了,老师不再喝喊剋人,学生不再淘气跑动。失去了琅琅的书声,失去了老师的耳提面命,失去了学生的喧闹吵嚷,校园似乎不太像校园了。教室安排了考场,暂时成为禁地,同学们或散布于校园,或蜗居在宿舍;老师便坐卧不宁似的,这里走走,那里看看,仿佛要从漫散无序的学生的“字里行间”读出点什么似的。直待天色向晚,夜色渐浓,男生女生公寓楼的灯光灭寂,陆续传出轻微的鼾声,楼管、校警和班主任们仍特务一般,轻着脚步四处转悠。
家长呢,只要亲赴现场为儿女助过阵的,无论粗脚大手细皮嫩肉,不管三教九流高低贵贱,都酝酿出全部的笑意和小心殷勤陪护,甚至一直陪护到人头攒动的考点,目送儿女们步入了命运的关卡,自己则站立在考点门口,在煎熬中默默地祝福和等待——其实没有护送儿女亲临现场的家长们,又何尝不是悬悬地揪着一颗颗心呢:高考的战线有多长,家长们被蹂躏被煎熬被放逐的心路就有多远啊!
考点不也完全一样吗,从主任到监考,从组织到后勤,即使平日粗枝大叶拖沓马虎的,或牛里牛气不守章法的,高考期间无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就连一直习惯于颐指气使呼三喊四的各级官员,督察考点的时候也全都敛气屏息,轻声细语。
考生自然更不用说了,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诚惶诚恐,担惊受怕,怕睡眠不好,怕吃坏肚子,怕迟到考点,怕漏答试题,个别身体虚弱喜欢晕场的,还整盒整盒买了注射用葡萄糖,准备进考场前吞服……林林总总,琐琐碎碎,好像命运的魔鬼随时蹲卧窥伺在身旁似的,甚至每科交了卷,彼此相遇,连答题的正误都不敢轻易交流,怕影响情绪进而影响后续考试。“高考”两个字,甘苦寸心知!尽管如此,意外依然层出不穷:遗失证件的,午睡过头的,看错试题的,发挥失常的……不一而足,难以尽述。
相形之下,章第中感觉自己真算幸运了,吃得香,睡得好。跟高考无关的事不听,跟高考无关的事不做,跟高考无关的事不想,甚至暂时强行搁置了对温捷雅的尖锐思念。仿佛饱满成熟的蚕蛹,他只等幻化成蝶,更像喷薄欲出的晨阳,他只想光芒四射……在开考的前夜,他还梦见了奶奶。奶奶不知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在似曾相识的山道上——不,又像一中校园里——颠儿颠儿地步行,跟一个身形高大容貌模糊的男人。章第中忘记奶奶已经去世,朝她大声喊叫,可奶奶只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便不理不顾往前走了。奶奶的前方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白杨林,叶华闪闪的白杨林,挡住了章第中的视线。遥望奶奶消失的地方,章第中伤心了好不已,可天亮醒来,高考的浪潮风卷残云似的把梦中的境况涤荡得一干二净了。
章第中压根儿不知道,由于花公子无端生事,曹鹏炜等同学替他捏着一把汗。他们熟悉考场后回到一中,就偷偷将情况报告了机头。机头开始满不在乎,“邪难压正啊,你们专心应考吧。”可曹鹏炜等人前脚走,机头态度又一百八十度转了弯,不仅电话协调二中考点的治安人员加强防范,而且重新传唤曹鹏炜,让他私下多联系几个同学,往返跟章第中攒堆儿走,多个心眼,多份照应。
曹鹏炜不辱使命,果真约了足够数量的人员,约了具体的会合地点,每天相互等待聚齐了,准时出发,集体返回。
章第中在进考场后,注意到寇盈盈的座位确实就在自己的左边……首科语文试卷终于发下来了,想到北大面试,想到又一次站在了命运的十字路口,心里隐隐有些慌,手也忍不住抖抖的,但很快调整稳定了情绪。他偷偷瞟了一眼左边,见寇盈盈立即求救似的侧过脸来,他漠然置之不理不睬,寇盈盈便知趣地低了头。
抄袭没有指望,自己又胸无点墨,真是苦煞了漂亮的女孩儿,在座位上顽强坚持了一个小时,忍疼早早交了卷,下午和第二天,纯粹弃权没进考场。
世界上最大规模的考试,在谨小慎微中紧张有序地进行。
直到六月八日下午五时,当考点大门再度打开,与之前每科考试结束完全相同,徐徐涌出的考生的潮水,与翘首而望的家长的堤岸相拥触,相激荡,在门口形成了无数漩涡,漫洇为一地汪洋,缓缓淹动,淹动,再淹动,然后顺大街小巷缓缓分流……成败已成定局,顾忌终可打破。章第中和曹鹏炜一伙出考点依然比较迟,表情不一,神态有别,彼此挟裹着,叽叽喳喳往外走,根本没注意有位拄着拐棍的干瘪老头,正迷糊着老眼切切地观望着他们。
“盆娃!盆娃!”老头突然蹒跚移步。
“啊,爷爷!”曹鹏炜又惊又喜,“你咋在这儿?”
“爷爷来看盆娃,看盆娃考了多少分!”老人迷糊的双眼紧紧瞅住孙子。
曹鹏炜上前,心疼地将爷爷抱住。
老人心里装着事,从孙子任性的怀抱中挣出来,“给爷爷说实话,你能考上大学不?”
曹鹏炜咔地立正,“肯定能!”
老人扔下拐棍,反过来将孙子抱住了,“这就好!这就好啊!”抖抖地从落满风尘的衣袖中拿出一只雪糕,雪糕显然买了不少时辰了,已开始融化,点点道道淌在老人手臂上。
曹鹏炜赶紧接住,撕去包装,雪糕果然所剩无多了。曹鹏炜扶起爷爷脚下的拐棍,让爷爷拄了,看看爷爷,又看看同学,然后什么人不谦让,举在嘴边甜蜜地吮吸起来。
老人瞅着孙子,用迷糊的老眼瞅着孙子,神情里除了疼爱还是疼爱,除了笑意还是笑意——不是用嘴巴,用表情,而是用心,用生命,用生命的每个细胞,用整个世界迸显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