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设置高考考点,县城的中小学全部放假了,街道猛然拥挤起来,加上从乡下田间、从打工路上、从四面八方赶到现场助阵的男女家长,还有从相邻县份调来的监考老师,从省市跑来的行政官员和媒体记者,将沉木县高档次的宾馆和低档次的旅店都住满了。
可街道里没有人多为患的感觉,比如交通堵塞、酗酒闹事、打架斗殴之类。在沉木人的心中,高考的位置无与伦比。高考这几天,所有的车辆变得文明,所有的工地变得安静,所有的街巷变得清洁,所有的餐馆变得卫生,所有的行人变得礼貌……有记者撰文夸张说,就连最缺乏集体荣誉感的梁上君子们,也会在高考期间集体罢偷,为莘莘学子大开绿灯。更何况“高考考点周边环境综合治理”的文告张贴得到处都是,文告末端的大印方阵触目惊心;各种执法车辆和人员满街转悠,比平日正规勤快了无数倍。
连那风雨无阻听者众多的土八路的自乐摊,也为高考而暂时偃旗息鼓了。
章第中、杨琴和江小兵约了曹鹏炜和茹森林两个理科生,奔赴二中熟悉考场。经过一中收发室,章第中顺便给父亲打了电话。北京考试归来后,机头让章第中把那部旧手机转赠给了父亲,彼此联系方便多了。母亲正好跟父亲在一起,立即提出要前来为儿子打理生活。不等章第中劝阻,就听父亲数落说:“头发长见识短,这时候去县城,除了添乱还能做啥——我们当年高考,根本没家长陪场子,不也好好走过来了!”
“别拿你说事了——儿子要真像你一样高考,咱还不倒八辈子霉吗!”母亲不惜在他人最疼处动刀子。
章第中知道,父亲在甘河堡中学毕业那年,是步行一百多公里上县城参加高考的,当时甘河堡没有通班车,学校好容易联系了一辆解放牌卡车,只有车厢没有篷盖的那种,闷鱼罐头似的站满了人,也仅仅容纳了四十多个,父亲章太华等在内的大部分考生只能由老师领着朝县城步行。天蒙蒙亮就从甘河堡出发了,每个考生肩头都背着家里做的最好吃的馍馍,个别人还奢侈地背了四五个煮鸡蛋,沿着左宗堂当年西进新疆时开拓的骡马大道,道畔偶尔还残留一棵两棵垂垂老矣的左公柳。父亲他们沿途总共歇息了四次,在有人烟能讨到水喝的地方,暮色苍茫时才进了县城。县城里压根儿找不到住处了,一宿两毛钱的车马店只有为数不多的几家,早已让从乡下四处捷足先登的考生占满了。甘河堡乘卡车先入城的老师,通过熟人联系了北关粮库几间闲置的小仓房。粮库的守门老头菩萨心肠,看在都是考大学的乡下娃娃份上,舍出了老伴炊饭用的一小垛柴禾,让抱撒在仓房地面上隔潮。可潮湿之外,仓房里还有老鼠,有臭虫,有苍蝇和蚊子,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多年之后回想浑身还都起鸡皮疙瘩。好在同学们都是吃惯了苦的,只要能在县城有个栖身之地便十分满足,何况大热天气,晚上不脱衣服屈肱而枕也不至于着凉。甘河堡中学两个班的毕业生,除了少数在县城有亲戚投宿的,全都分男女睡在两间仓房地上参加完了神圣的高考,并有十多人几十天后接到了梦寐以求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高考结束告别守门老头的时候,同学们都自发地把地上的柴禾掇拾起来,干干净净地掇拾起来,在原处堆成了一垛,然后列队而立,向老人真诚地鞠躬致谢……
有这样经历的父亲,不赞成母亲兴师动众上县城为高考的儿子打理生活完全可以理解,可母亲的话未免太扎人,章第中担心惹父亲生气,赶紧在话筒里打圆场,让母亲相信儿子,相信儿子会非常优秀的趟过高考。母亲呢,关键时刻钻牛角的积习总是改不了,抬出北大考试失败的例证想反驳什么,章第中急忙打哈哈挂了电话。
收发室里的老师正慢条斯理分流着当天的邮件,章第中看见有自己的挂号。趁便签了字启了封,竟是鲁一鸣的来信,规整漂亮的钢笔行书。鲁一鸣感谢章第中在他人生的十字路口给予他和他家人的无私帮助,并用真诚的语言,祝愿章第中高考大获全胜……鲁一鸣马上要从清华大学毕业了,跟北京某国营企业签了工作合同,目前正在这家企业实习。
杨琴和曹鹏炜等人都约略知道鲁一鸣曾经的遭遇,无不为他走出困境感到欣慰。一中的校门两边已经插起了各色彩旗,迎考对联激奋人心:
中华重英才,为学精勤,他日同攀拿云路;
沉木多彦俊,于斯荟萃,今朝无负少年头。
其中的“拿云路”几个字,让章第中想起了高一刚入学那会儿凌云班教室正后“少年心事当拿云”的隶体条幅,不由不为飞逝的流光心生感慨了。
八所高中的两万余名考生被打乱了次序,均匀地散布在了十多个考点,街道里熙来攘往全是赴各自考点查看考场的。几个人说说笑笑向二中行进,突然看到田园静、温捷雅和刘流芳三人坐在飞驰的出租车里。曹鹏炜潇洒挥手,“三位美眉,还有闲心兜风呀!”
出租车居然刹住了,田园静在副驾驶位置淑女地笑着,“有心情兜风的只有人家刘公主,我和温雅捷是去六中看考场的。”
田园静已经被清华大学自主录取了,本来完全可以不参加考试的,可特立独行的她,就是想亲身体验高考的过程,拿出更出色的成绩证明自己。
“咱先共同去视察二中好吗?”曹鹏炜用手划拉一下身边的杨琴,“有这么多美女伴我们,让竞争对手未考先输,个个变红眼睛阿义吧!”三年的摸爬滚打,使他在女生面前油嘴滑舌起来非常自如,与腼腆的茹森林有天壤之别。
“这你请示关键人啊。”刘流芳摇下后排的窗玻璃,下巴颏指着身边的温捷雅,朝章第中直扮鬼脸,“人家同意去哪儿咱舍命相陪。”她越出脱越漂亮可人了,马尾辫在脑后左甩右摆,眼睛黑白分明顾盼生辉。
“是啊,我也正想这样说呢——由温捷雅作主吧!”田园静乖巧地笑着。
江小兵有杨琴在旁边,本来想强装斯文的,但仍忍无可忍地肘了肘章第中,示意他赶紧说句话,邀三位女同学共赴二中。
温捷雅的考场在沉木六中,章第中早已知道。毕业典礼的那天下午,他们在校园里匆匆见过一次面,时间不到半分钟,却不约而同给对方塞了简短的信件。信件的内容一点儿没涉及儿女私情,鼓励之外便是祝愿。如今听大家这般起哄,章第中看温捷雅低垂着黑朦朦的眼帘,深深懂得她的心意——几个月都咬牙挺过来了,在这最为关键时刻,意志上哪怕丁点儿松懈,都可能造成无法预知的损失……如此一想,章第中赶紧向司机道歉,示意他继续朝前赶路。
二中的校门口更仿佛过节似的,旗帜迎风招展,对联气势如虹:
学海泛轻舟,用智慧做桨,面临大事心须静;
考场竞风流,以诚信为本,邃密群科气自华。
几个年轻人在门口分了手,各自寻觅各自的考场,约定二十分钟后再度会合。章第中根据“考点宣传栏”的“考场分布示意图”,没费什么周折就锁定了目标位置,早早来到了会合地点。这时竟意外地看见花公子,热情地招着手朝他走来,“你好,老弟!”
“你好!”章第中吃惊不小,“明天要高考了,你咋还在这儿转悠?”
“咱借一步说话好吗?”花公子的态度前所未有的谦恭。
“我站这儿等人呢。”章第中不想抬脚。
花公子哪里在乎这些,拉拉扯扯将章第中邀到离校门较远的地方,变戏法似的挥手从旁边招来一个女孩,“这是我的女朋友——你们本该认识的。”
女孩羞涩而尴尬地笑了笑,眉清目秀,唇红齿白,漂亮得让人眩晕。章第中摇头,表示不认识女孩。花公子一如既往襟怀坦白,“她是二中的文科复读生,名叫寇盈盈,就跟老弟在同一考场,而且还是邻桌。”突然顿住,诡秘地四下看看,“盈盈能不能考上大学,全在老弟手里攥着了!”
章第中大惊,“我……”
“对。你是沉木县今年顶尖的文科生,盈盈不跟你邻桌吗,你做好试卷别用草纸压答案,让盈盈一个不落地抄下来——她的眼力特别贼,肯定一抄一个准。”
眼下的考场作弊,据说都引入高科技了,花公子说的抄袭方式乍听起来好像跟个别也想在考场上图谋不轨的顽劣学子处在同一个档次,可仔细思量却存在本质区别,“这不明摆着违法吗,监考哪能坐视不管!”章第中说。
“只要老弟答应就谢天谢地了,其他的事由我整。”花公子拍一下胸脯,“我今天丢下自己的高考到沉木县,专门就为盈盈来的——请老弟放一百个心吧,咱能在千人万人中把盈盈的座位排得与老弟相邻,整这点小事何足挂齿!”
“不行!那……”
“老弟别急着回答。先想想再说嘛。”
章第中心底腾起莫名的怒火,“我已经想好了,不行就不行!”
花公子愣了,惊愕地瞅住章第中,表情渐渐生硬起来,“别太张狂啊,姓章的!——真正牛逼的主儿,早被北大和清华提前录取了,哪能在这儿显摆呢!”灿烂出两鼻子冷笑,挑衅性地想在章第中肩头拍一掌。
章第中躲闪开去,顺手抓起墙脚一块石头,狠狠地盯着花公子,只要他胆敢扑上来,他准会向那脑袋砸下去。寇盈盈见势尖声大叫,引得二中的校警蹩出门来,呆子似的朝这边喊:“没啥事吧,你们?”
“没事!没事!”曹鹏炜及时赶到。
校警疑惑地看看,背起手上岗去了。
曹鹏炜是混过社会的,急中生智化解险情。陪杨琴随后而来的江小兵捋袖子擂胳膊虚张声势,想跟花公子拚高下,被曹鹏炜阻止了。三十六计走为上,他拉起几个同学逃离了是非之地。花公子不依不饶,在身后疯狂叫嚣:“等着瞧吧,就算你章第中真把牛津、剑桥考上,也不一定比我花某人活得自在!”
曹鹏炜当然听到了,忧心忡忡地说:“这家伙,不定找茬子报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