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之后返回县城,学校面貌焕然一新。
教室被彻底粉刷了,正前的黑板上方贴了“八字一旗”——“诚实守信,创新进取”等内容的八字标语和一面特制的小型国旗,四面墙壁上悬挂了修身砺志类的名言警句。
师柔荑小姐甜美娇嫩的嗓音,通过喇叭随时播送各种各样的“通知”或“告示”,轻音乐般在校园上空飘荡。
每周两次的卫生大扫除改成每天两次了,所有的窗户玻璃明光闪闪,所有的校园角落清洁怡人,甚至连水冲式厕所的每块地板,都不允许留下脚踩的印痕。刘校长豪赌似的说:“就算靠笤帚和拖把,也要整出个‘省示范’来。”
百年老校万事俱备,只等省城专家“光临指导”了。
然而世间的事情总是充满波折,充满跌宕,充满悬念,充满出人意料的因素,否则便像平淡无奇的文章一般缺少精彩了——就在这样的节骨眼上,突然传来可靠消息,验收组组长、那位七十多岁的老教授震怒了。有威信有地位有权势的人轻易不会震怒的,一旦震怒便非常可怕。《战国策·魏策》中,盛气凌人的秦王不就对魏国使臣唐睢炫耀,“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漂橹”吗?老教授虽非天子,也不像民国大总统蒋中正先生那样动怒时大骂“娘希屁”,可据说,老教授一路坐轿车乘电梯气喘吁吁横冲直撞进了省教育厅相关领导的办公室,忿忿然将一张最新版的省城晚报甩到办公桌上,以咄咄的语气质问道:“沉木一中如此兴师动众,如此劳民伤财,如此胡乱折腾,如此不顾斯文,还像教书育人的场所吗!”
被老教授扔在办公桌上的那张省城晚报的第四版,一个很不起眼的位置,登载着一篇比豆腐块稍大的文字,题目是《沉木一中热火朝天迎验收》,对众多鲜为外界知晓的细节,包括口头陈述和大班额分流预演,包括为老教授置办和奉送彩陶字画等进行了披露……前文说过,老教授桃李芬芳,德高望重,省教育厅几个主要领导几乎跟他都有师从关系,验收组小半成员也是他的门生。这样一位老人家震怒表态,其后果便可想而知了。
数小时后,沉木一中“验收办”接到电话通知,“省示范”验收被无限期推迟!
像飞驰的车辆突遭制动,一中校园里人仰马翻。
各种猜测,各种议论,各种谣言,口口相传沸沸扬扬。
又数小时,大喇叭中传出了“全体教职工立即到会议室开会!”的声音,只是通知者不是师柔荑小姐,而是“验收办”雷主任。绝大多数老师已约略猜到会议内容了,会议室的气氛与平日截然不同,消却了惯有的浮躁和嘈杂,增加了令人窒闷的寂静和凝重。刘校长等学校领导端坐在主席台上,脸色铁青一言不发。可孙映雪老师显然不了解内情,串门子搞交往本来是他的短项,在此之前又一直泡在教研室查资料批作业,听到喇叭通知开会才姗姗来迟,一如平常那样心平气和。
我们不妨这样的设想,假如孙老师没在分流预演后的课堂上那般大放厥词,或者即使他在课堂上大放厥词了,却没被参加预演的领导们听见进而传得满城风雨,或者再退一步,孙老师即使在教室里发表了不恰当的言论且灌进了领导的耳孔同时也传得满城风雨了,可省城的晚报没有刊发那篇与他的言论紧密关联的豆腐块文章,那么沉木一中“省示范”验收的功亏一篑,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至少,不至于发生接下来的悲剧吧?
孙老师一进会场,所有目光忽啦啦向他射去,密集如乱箭一般,其中不乏怨怒的利簇。孙老师没有提防,压根儿没有提防,他原本似乎想去更后排找座位的,可被坚硬的目光所阻止——人类的目光,特定时刻比任何凶器都锋利狠毒——于是迟疑步伐茫然四顾,莫名其妙地在最近的地方落座了。
刘校长轻轻咳嗽一声,意味着会议正式开始。可刘校长没像平日那样先概括会议内容,长会还是短会,他一改惯有的温文尔雅,冷不丁提高嗓门爆吼一声:“沉木一中‘省示范’验收被无限期推迟了!”
会议室的石膏天花板被震得嗡嗡颤响。
刘校长两眼喷着火,逐个儿扫视一遍与会人员,“你们知道为什么被无限期推迟吗?”他连续将这句话问了三遍,然后“哗啦”展开那张报纸,那张登有《沉木一中热火朝天迎验收》的省城晚报,咬牙切齿地宣读了全文。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每个人的心跳清晰可闻。
“这是谁写的?是谁写的!”刘校长声嘶力竭。
刹那间,几百道火辣辣的目光,射向目瞪口呆的孙老师。
刘校长又将上述问题连吼数声,然后徐徐降低腔调,嘶哑嗓子哽咽道:“沉木一中期盼了多少年,奋斗了多少年——远的不说,仅这一个学期,我们的老师,我们的学生,花了多少心血流了多少汗水啊……”
刘校长说不下去了,痛苦地晃几下脑袋,无力地拍几下桌面,站起身子踉跄而去。主席台上的领导和台下的教师,在可怕的沉默中,也纷纷起身悄然撤离,只临出门的目光,刀扎似的扫视着呆若木鸡的孙老师。
整个会场,只剩了孙映雪老师。他似乎左右看了看,扶着座椅慢慢站起,一步一步从会议室蹭了出来,面色煞白,满头冒汗。
“这是谁写的?是谁写的!”他耳畔炸吼着这声诘问。
他木干似的站住了,仰头遥望五月的蓝天,五月的蓝天白云朵朵,熟悉的太阳已晏晏西斜,知名和不知名的鸟儿自由自在地飞翔,一切跟开会前没有任何两样——“这是谁写的?是谁写的!”刘校长的吼声挥之不去。
他没有写。他清楚自己没有写。他尽管在教室里拍桌子发过火,尽管咄咄逼人地向学生质问过那么多为什么,其中包括“为什么不向媒体揭露最近几个月发生在眼皮底下的一件件丑事?”可一离开教室,一走进教研组,一回到家里,他早就习惯性地把这些龌龊摒弃在脑门后面了。
“我没有写!我真的没有写!”他的心在呐喊。
“你没有写,那是谁写的?你凭什么证明你没有写?”有声音冷不丁这样质问,接连不断,一声比一声愤怒有力。孙老师不由得打个激灵,同事们的眼光箭簇一般泼面飞来……而且最要命的,不是谁写了或没写那文章,而是那文章客观上已经让沉木一中梦寐以求苦苦奋斗的“省示范”顷刻之间化成了泡影……这样想时,孙老师脸色煞白,汗水涔涔注遍了全身。
他木桩似的站着,似乎思考何去何从,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无数双眼睛从校园各个角度审视着他,看他在那儿足足站了五六分钟,看他木然抬动步子,看他走进公共车栅,看他推起那辆老旧的自行车。
然而,所有的眼睛没看到的是,推着自行车走出校园的孙老师,先孑然步行了几百米,然后抒情似的长叹一声,扶正车把骑了上去,摇摇晃晃,忽左忽右,任性随意地朝前行驶。许多机动车和人力车都躲着这个好似醉酒的家伙,个别司机将头伸出窗外骂骂咧咧,甚至有朝他的背影吐口水的。孙老师全不理会,我行我素地蹬踏着车子。他的家在沉木县经济技术开发区,必须经过一条繁华的十字街口。孙老师一改平日小心谨慎的习惯,全然无视街口闪亮的红灯,只按他特有的节奏晃晃悠悠骑车过去,不偏不倚,撞在一辆傲慢行驶的大卡车的尾轮上。
孙老师像塑料模具那般,倒在了沉木人民的十字街头。
而那辆肇事大卡车,竟趁着混乱加大油门逃之夭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