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复
奶奶病了,病得很奇怪,迷迷糊糊躺在炕上,隔天隔夜才醒来一次,不叫疼也不唤痒,更不像以前那样哼吟难懂的曲调,只婴儿似的吮一点喂在嘴角的奶粉或米粥,又迷迷糊糊入睡了。这种状况持续了两天,地方上的几个名医束手无策,笼而统之地说:“是得老病了。”
父亲章太华主张租车往医院送,可几个伯父全反对,认为八十多岁的老人,送医院能治还有一说,万一不能治,殁在医院里或半道上,悔断肠子都来不及。
寿终正寝这个词包含的珍贵内涵,章家人体味得再深刻、细微不过了。
章第中姑姑哭成了泪人儿,和章第中伯母、母亲及堂嫂堂姐们齐心协力,为老人穿戴了十几年前早就备好的寿衣鞋帽,寸步不离地守护着。眼见老人每况愈下,如奄奄一息的油灯,势难有扳回的可能了,章家老兄弟不得不商量决定,由章太华带了两个侄儿,背上祭品和冥票,去几百里外祭扫章第中爷爷的坟墓,等于告知九泉下的亡灵,让对老伴的到来有个准备。
入冬以来没正儿八经下过雪,气温又干又冷,章太华临走前含泪祈祷:“妈,无论如何等儿回来吧!”据说人咽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如果骨肉没全在身旁,对死者,对生者,都是不小的遗憾和罪孽。
“肯定等你回来的。”留守在家的伯父们代为答应。
奶奶的生命行将枯竭,但子孙后代枝繁叶茂,已经四十多人,虽然分爨异居,平日因各种琐事小有矛盾,可当可怜的老人生命垂危之际,无不摒弃前嫌殷勤守护了。三伯比谁都负责任,从章家子弟中挑选了十多个可独当一面的,详细分工,轮番值夜,希望尽可能稳妥地送老人走完最后一程。庄户人寒冬腊月难得清闲,礼节性陪守的乡亲晚晚都有,三伯家的偏房里十五瓦的灯泡彻夜亮着,劈柴火炉红红燃烧,喝茶的,抽烟的,玩扑克的,人多嘴杂,话头就长,大部分自然针对日薄西山的老人。从这些充满怀旧意味的言辞中,章第中更为详细地了解了家族的历史和奶奶悲苦的人生。
像奶奶这等年纪的女人,一辈子嫁两个男人,便注定命途多舛了。
应该说,奶奶的不幸是从幸福开始的。尽管十五岁的奶奶初嫁的丈夫是个只有高小学历的私塾先生,可在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榆树坡及其周围,已算得上真正的知识分子了,假如不是沉木高小的校长柳文昌,那么这种幸福可能会陪伴奶奶终其一生的。
章家至今都无人否认,文昌先生举荐大爷爷上省立师范学校,完全是对大爷爷好学精神的嘉奖。大爷爷就读沉木高等小学堂的时候,在班里年龄最大,家庭条件最差,学习却最为刻苦,给文昌先生留下了无法磨灭的印象。
按章家当时的经济实力,供读一名县城高小学生只能算勉为其难。章家的先人是靠左宗堂的“半匹马”在榆树坡立住脚的。章家的老根原本在陕西同州,同治年的回汉纷争,使章第中的祖爷爷(高祖)一夜之间痛失了所有亲人,十多岁的祖爷爷藏在灶塘里才得以幸免,然后懵懵懂懂投奔到左宗堂部将董祥福队伍里当了马童。左家军血雨腥风中强势西进,在沉木境内甜水乡一带临时休整。被军马踢伤腿部的祖爷爷伤口严重化脓昏迷不醒,而碰巧军营里有匹轻度残疾丧失战斗力的军马需要退役。主管头目心生慈悲,便命人唤来了家住在榆树坡沟对面的王掌柜,将那残疾的军马按普通耕马的半价折算为药费,连同高烧不醒的祖爷爷留了下来。
兵燹蹂躏中的沉木地面,人烟稀少,十室九空,陌路相逢都格外亲热,何况祖爷爷处在危难之中。王掌柜种地之外,还跑脚行做小本贩运生意,为人机灵,见多识广,颇讲义气,精心照料高祖养好了身子,悉数将治伤所剩的“半匹马”的银钱给了祖爷爷。祖爷爷在左家的军营中历练久了,不仅熟知牲口习性,也习得了几路拳脚,看王掌柜如此善待自己,便决定留在当地帮王掌柜打理生意。
王掌柜的儿子是沉木书院的教习,跑脚行的祖爷爷路过县城,每每颠儿颠儿跟在王掌柜屁股后面去书院转悠,看着书院里年龄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学童,听着他们仙乐一般琅琅的诵书声,祖爷爷恍惚像幻入了另一世界,想到亲人们血淋淋的变故,想到军旅生涯的残酷杀戮,想到脚行路上的种种险情,有如醍醐灌顶那般,滋生对读书的崇拜和向往了。
祖爷爷生意场上遭遇的坎坷越多,对读书的向往就越发强烈。这一点,他不止一次给王掌柜及脚友们说过。可直到章第中的爷爷这一辈,祖爷爷的愿望才变成了现实。而支撑这一现实的,是祖爷爷用毕生汗水换来的几十亩山坡地和两头土黄色驮骡——祖爷爷已搭伙在王家一起跑生意了。本来按祖爷爷的意愿,是想让所有的孙子都拜立在孔夫子门下的,但几十亩山坡地和两头驮骡的收入实在力不从心,最终不得不选择了至为疼爱的大孙子即章第中的大爷爷送入了学堂。
大爷爷辗转读过好几家私塾,入沉木高小的时候已十五岁多了,按实际学情从四年级起读。此时祖爷爷已垂垂老矣,赶脚的行头转交到了太爷爷(曾祖)手里。太爷爷跟王掌柜的伙计互为脚友,最惯常走的线路便是省城,一年至少三四个来回,去八站来八站,去的时候驮粮、油、羊毛及各种山货,回来就驮盐、酒、棉花、木板、坛坛罐罐等乡下人稀罕的东西。每次在县城车马店住下,安顿好牲口货物,风尘仆仆的太爷爷必定花钱提两包点心之类的去高小学堂,拜见大爷爷的国文教师文昌先生,当然也探望大爷爷。而文昌先生只要见面,都会由衷赞叹大爷爷的勤俭和刻苦,让满心劳顿的太爷爷欣慰异常。
然而大爷爷不管多么刻苦自励,毕竟是乡下私塾里打的底子,报考省立初级中学仍名落孙山了。当时省立初级中学得到某儒商资助,考入之后便可免费就读。大爷爷是跟随太爷爷与众多脚友搭成的驮队上省城赴考的,八天的行程虽含辛茹苦,怀揣的梦想却异彩纷呈,因为考取了省立初中,不仅可以为家里节省大笔开支,更意味着有了广阔的发展空间。然而几天以后,伴随考试成绩的出炉,五彩梦想化成了泡影……回归沉木拜见文昌先生的时候,大爷爷禁不住抱头痛哭。
这样,大爷爷只好回老家当了私塾老师,为高祖辞世后的家庭建设添砖加瓦。由于为人严谨,勤于执教,大爷爷很快受到乡人拥戴,被好几家私塾竞下聘礼,从而渐渐淡化了考场失利的阴影。后来,在太爷爷的张罗下,大爷爷将红衣红裤的奶奶娶进了家门,并在第二年顺利生一个大胖小子。
然而文昌先生的那番好意,改变了大爷爷的人生轨迹。
接到省立师范“农村师范速成班”的入学通知,全家人那个高兴啊,就差躺在地上打滚了。经过忙乱喜庆的准备,章家的驮骡又一次向省城出发了。具体时间为一九四四年初秋。这一次太爷爷不仅送大爷爷,而且带上了年满十五岁的小儿子即章第中的爷爷。
日渐衰老的太爷爷,应该培养赶脚的接班人了。
在抗日战争特殊的环境下,民国政府在省立师范学校办农村师资速成班,不可谓不是明智之举。速成班共办了四期,大爷爷受已经由国文教员升任沉木高小校长柳文昌的力挺,得以就读第三期。在文昌先生心中,大爷爷确实算得上刻苦学习的典范。速成班学制十八个月,中途放假三十天。一九四五年农历三月,在杏花盛开柳絮飘飞的季节,大爷爷带假回了一次家,与奶奶有过短暂团聚。
谁知此次分手,竟成了永诀。
痛定思痛后回想,大爷爷出事前还是有一些征兆的,比如家门前老榆树根部突然裂开口子流泪不止,比如畜养的大黄狗黄昏时分瘆人的哀叫,比如太爷爷十几夜烦燥不安辗转难眠……可好端端的,谁能由这些事情预感到已悄然降临的厄运呢?
就连消息灵通的文昌先生,也是读了报纸的相关文章后才知道的。
关于大爷爷等六名省立师范学生遭日本飞机轰炸身亡的事件,当时省城所有的报纸几乎都有过报道,虽然具体细节不尽相同,但基本内容完全一致。
据可靠史料记载,整个抗日战争期间,日本鬼子先后出动了千余架(次)飞机,对属于西北重镇的省城进行狂轰滥炸,炸死炸伤一千三百多人。大爷爷和他的同学的遭遇更惨,由于炸弹落在校园里,而刚吃完午饭回宿舍途中的六名同学正好处在炸点中心,一声巨响,血肉横飞,烟尘散尽,尸首全无……最后,省立师范不得不采用合葬墓的形式让遇难的同胞入土为安。
从某种角度讲,大爷爷之死堪称国殇了。可生逢乱世,祸殃太多,像大爷爷这样惨剧,实在普通不过了,除了报纸的几篇报道,能给社会留下什么呢?但在榆树坡,在章家人的心中,却铭刻了永远无法抹去的伤痛。
章家人只能埋书笼衣冠塚,来招魂祭祀大爷爷了。
大爷爷的遗物,是爷爷号泪泣血从省城背回来的。真是天塌地陷,满门生悲啊!太爷爷和太奶奶早已卧病不起。奶奶更是醒过来就哭昏过去,昏过来又哭醒来——可怜的女人啊,已怀有四个足月的身孕了!
……
“人活一辈子,弯弯路儿多着去了,真像演戏一样哩。”守夜人聊着聊着,常情不自禁地这样感叹。
而今,走尽了人世弯弯路的奶奶,站在生命的边缘开始谢幕,几天几夜滴水未进,只有游丝般的气息,标示着那瘦小的躯体内仍有意识在坚持着什么。直到外出给爷爷扫墓的亲人归来的那个下午,奶奶突然喃喃自语了,报怨或指责什么似的,“多少年不管我,也不管娃娃,就晓得一个人在外头野;要不是娃娃来看你,不定早把这个家给忘了哩。”
奶奶断断续续说得很吃力,但基本意思大概如此。
奶奶喃喃自语不久,章第中突然一阵昏晕,眼前的门窗桌凳没来由地晃荡旋转起来。他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想出门走走也动弹不得。不一会儿,扫墓去的一行人满身风尘地进门了,奶奶几乎同时也缄了口,停止了断续的报怨声。
父辈富有经验地交换一下眼神,认为奶奶属于回光返照,大限就在转瞬之间,吩咐赶紧为老人送行。姑姑一听又嘘唏起来。风尘仆仆的父亲也眼含热泪,扑通跪地向老人汇报扫墓的情况。大伯拿过一头黑纸剪成的毛驴,和一个牵着毛驴缰绳的纸人儿,嘴里念念有词,手臂颤颤抖抖,点燃一厚叠冥票,连同纸毛驴和纸人儿,在奶奶枕前焚烧了。
屋里齐唰唰跪满了老人的子孙后代。
可送别仪式之后,奶奶毫无动静。当天晚上,竟徐徐然睁开眼,不叫疼也不唤痒,待哺的婴孩一般嗫嚅着干瘪的双唇。最懂老人心思的莫过于姑姑了,赶紧用小勺舀了一点点米粥喂上去,果然被老人慢慢吮吸了。姑姑又极尽艰难地给老人喂了几小勺红糖水。接下来第二天,第三天,在亲人们高度警惕中,奶奶的状况进一步好转。
陪护的乡亲玩笑说:“老人家啊,看来能活一百岁,咱放宽心过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