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卫紧紧地抱着她的头:“青青,你怎能死?你不能死,这世上缺少一只脚的不只你一个啊,还有很多人也是这样活着的。求你了,不要再作践自己了,你这样,我的心好痛。”
青青只是不断地摇头哭叫:“不,我不要像别人那样活,我不行,我不可以!我告诉你,我不能这样活!”
平日无事的时候,谁想过身体健康的重要性?任意支配,随意挥霍,以为这样的日子,还可享受绵长,哪料一切均有定期。
就像我与周游的婚姻,我曾以为是天长地久,可是也不外如此。健康与幸福,都是银行里的存款,是有定额的,随意支付,必将有一天弹尽粮绝,最终资源枯竭。
想至此处,我悲从中来,陪着大哭。
护士进来,白了我一眼:“她哭你也哭,这不是添乱吗?帮我把她的袖子卷上去,给她打一针,睡一觉,就没事了。”
我与陈卫配合着,让护士顺利地把针剂注射进青青的手臂。护士拔出针管,说:“没事了,她睡一觉就好了。”说罢面无表情地离去。
这样的事情,她见惯不怪,自然不当一回事。就像一个看惯悲情剧的观众,屏幕中的人哭得再卖力,对她来说也只是别人的故事,无关痛痒。
青青终于沉沉睡去,我与陈卫松了一口气。值班的医生过来作例行查房时,我不由得担心地问:“医生,如果病人明天醒来,依然反应这么强烈,该怎么办?难道再给她打针么?”
医生说:“患者截肢后这样的反应,是比较常见的。由于截肢后会影响病人的形象,因此截肢术后患者往往更加注重自己的外表,并难以适应失去肢体所带来的一系列变化。病人会变得敏感而自尊下降,尤其是女性患者,会比较注重亲密的人对自己的态度。”
我与陈卫相对无言。
医生说:“所以亲人对她的态度非常重要。很多患者在获悉自己截肢后初期都会无法接受现状,但一旦最亲的人能够给予精神上的鼓励和安抚,大部分人都能慢慢适应过来,能够迅速融入社会,展开新生活。”
我与陈卫认真地点头。医生看了一下我们两个:“你们是她的家人?”
我说:“都是朋友,她家人不在这边。”
医生向着陈卫说:“你是她的男朋友?那你要比以前对她更好,
让她感受到你依然爱她。还有,患者现在是非常敏感的,你的一句话,
或者一个表情,都有可能引起她的情绪波动。”
陈卫连忙说:“这个我知道,这个我知道。我会小心的。”
一等医生离去,我便问陈卫:“你真不怪青青?你还想与她在一起?”
陈卫说:“现在不是我想不想的问题,是她愿不愿意的问题。”我说:“但是,她曾经那样对你,你不介意吗?你值得吗?”陈卫说:“真爱一个人,就不会介意,也不问值不值得。”
我又忍不住流泪了:“这个傻姑娘,她看错人了,她走宝了。”陈卫摇头:“如果真是你的宝,就永远不会走。我会一直陪在她身边。”
我默言。
第二天一早,叶青青醒过来了。让我与陈卫意想不到的是,她并没有像昨晚那样歇斯底里地发作,只是不断地朝四周打量,不断地朝门口张望,脸无表情,不发一言。
陈卫体贴地上前,说:“你想吃什么早餐?我给你买?喜欢吃肠粉,还是汤粉?还是两样都试一下?”
青青看了他一眼:“不用了,你回去吧,这里有阿冰陪我就行了。”陈卫的目光瞬间黯然,但还是积极地说:“没事,反正我有空,我在这里陪着你。”
青青突然大声说:“我不用你陪,听到没有!你算是我什么人?”陈卫尴尬地笑了一下:“你饿了,我给你去买早餐……”说罢朝我点点头,“我出去一下,你好好看着她。”
看着陈卫走出去,门被掩上,听到脚步声越来越远,青青才转过头,急切地盯着我问:“他呢?他怎样了?他有没有事?”
我知道她问的是张俊杰,说:“放心吧,他一点事也没有,活蹦乱跳的。”
青青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我可不愿意他也像我一样,成为一个废人。”
我想安慰她,却不知道从何开口。
她停了一会,试探着问:“你昨天看见他了吗?他也在医院吧?”我虽有不忍,但还是实话相告:“他回家了,昨天晚上与老婆一起回家了。”
她呆了一下,继而自我安慰:“嗯,昨天出事前,我们让他老婆发现了。他老婆开车在后面追着我们跑,他怕他老婆发疯,就开车拼命地逃,后来我们的车就撞上路边的大树了。他也只能陪他老婆回去了,难道他还能在这里陪我么?你说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看着她。她眼里泛出泪水:“他也有难处,我要理解他……”
这傻姑娘,受伤的是她,没了一条腿的是她,但她却说要理解他。
你理解别人,可是别人理解你么?
陈卫与张俊杰几乎是同时到达病房的,他们一前一后地走进来。
前者拿着一袋早餐,后者拿着一束康乃馨。
叶青青的眼光,全部落在张总的脸上,还有他手中的那束康乃馨。我担心叶青青因此心情不好,忙低声提醒张俊杰:“青青最喜欢的是玫瑰花,为什么你买康乃馨?”
叶青青笑着说:“其实也没关系了,康乃馨我也喜欢。”
“是我让他买康乃馨的,玫瑰花只能送给自己心爱的女人,其他的女人,只能送康乃馨。”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声音,原来是张俊杰的老婆。
她打扮时尚,不顾天气寒冷,穿着小短裙,一双修长的大腿亮闪闪地露出来,表情夸张。
张俊杰有点不满地说:“不是让你在车里等我么?为什么要上来?”
张俊杰老婆说:“为什么我不能上来?你别忘记了,现在你拿出来给她治病的钱,都是我们的共同财产!我是有权处置这些钱的,如果我不愿意,她连装假肢的钱都没有!”
青青脸色苍白,呆呆地看着张俊杰。
张俊杰老婆抬起下巴,说,“张俊杰,你不妨告诉她你的新决定。如果你要与她在一起,我成全你,反正你在外面胡来,又不是第一次了;如果你决定留下来跟我,我也会不计前嫌,她看病装假肢的钱,还有今后养老的钱,统统由我埋单……”
张俊杰走过去推着老婆往外走:“你乱说什么呢,咱们回家去!”可是他老婆却不甘心就此离去,两人在房间里推推搡搡起来。
“张俊杰,你别推我!说清楚了我自然会走!”张俊杰老婆狠狠地把脚往地上一跺,“你今儿非要说清楚不可,不说我就叫我爸通知财会,以后一分钱也不许你拿出来,看你怎么给她治病!”
“滚!你们给我滚!”叶青青痛哭失声,把陈卫刚买回来的早餐全部从床头桌上打翻在地,大声说,“我不想见到你们,你们都给我滚!”我慌忙走过去,把张俊杰和他的老婆往门外推,陈卫忙不迭地过去看叶青青的手,担心她被烫伤。
病房里回荡着叶青青的哭声。
接下来的几天,张俊杰与老婆都没有再在医院里出现。张俊杰曾经给叶青青打过一次电话,但这次电话,却把叶青青推向绝望的顶峰。
那天我正在病房里陪着叶青青说话,陈卫到外面给我们买水果去了,因为叶青青突然说想吃红提子。
陈卫刚走出去,我便说:“说吧,你把陈卫支开,想说什么。”叶青青苦笑着说:“你连我心里想的事,都知道。我想你帮我打个电话给张俊杰。”
我说:“他不关心你,你又何必理会他?他一个四肢健全的人,
如果有心找你,随时都可以……”刚说了大半,便觉不妥,一下子想起叶青青现在的状况,只觉内疚不已,“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她却宽容地说:“没事,我受得住。我只是想托你打个电话问问他,他,现在是怎样想的?”后面的声音越来越低,显然她对自己并不自信。
我刚想回话,她放在桌上的手机却响了,她惊喜地说:“快,快帮我把电话拿过来。”
我把电话递到她手里,她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满脸惊喜:“真巧,我刚想找他,他就打来了,你说是不是心有灵犀?”
说罢她打开电话:“嗯,是我,还好。你这几天很忙吗?嗯,嗯……”
看着她一脸的幸福,我走出了病房外的阳台。
哪料呆了不到一分钟,便听到她在里面怒吼:“我现在一只脚没有了,你嫌弃我?你说我该怎么办?我的脚是你们两公婆搞没有的,你们是杀人犯!刽子手!我恨你,我恨你们,我巴不得你们死!”我连忙走进去:“怎么了怎么了?”
她哭喊着对电话吼道:“如果不是你,我会搞成现在这样?你让我怎么办?现在你才说不要我,那还有谁会要我?啊,我该怎么办?我恨你,我恨你们,我巴不得你们死!”
她把手中的电话狠狠地扔出去,手机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我抱着她的头:“别哭了,没事,没事,一切都会过去的。”
她不说话,只是在我怀里不断地摇头,泪水横流,显然已是绝望至极。
陈卫回来的时候,她似乎平静了,很温顺地吃陈卫买回来的红提子,还说:“这提子真甜啊,很久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红提子了。”陈卫说:“如果你喜欢,以后咱们就经常买来吃。”
她喃喃地说:“那恐怕好贵。”
陈卫说:“只要你喜欢,我就买。”
她竟然还笑了一下,说:“好,如果我想吃,下次再叫你买。”我觉得她的笑容有点怪异,但哪里不妥,我又说不出来。
我当时根本不知道,她已经为自己做了最坏的安排。
爱情是一道迷幻药,就算全世界的人都对她好,她也只看到那个人对她不好,因为在她的世界里,没有其他人,只有他。
她的孤独,来自他的冷落;她的忧伤,来自他的冷漠,哪怕她面前鲜花盛开,她的心依然寒冰覆盖,所以,她决定自行了断。
过了几天,主治医生过来对我们说:“叶青青的伤口基本痊愈了,明天就可以办理出院手续了。过一段时间可以考虑到康复医院安装义肢。”
我与陈卫向医院道谢。叶青青说:“我这个样子怎么出去?阿冰,你出去帮我买条裤子回来吧,长裤,可以盖住没有了的腿。”
我有点心酸,点头:“好的,我一会就去。”
她转而又向陈卫说:“你给我去买点红提子吧,我想吃。”
陈卫说:“等阿冰给你买裤子回来,我就去买。”
我说:“不用了,你在这里陪着她,我出去把两样都买了。”她说:“没事,你们一起出去吧,我困了,想睡一会。我不想一会睡醒的时候,你们都不在身边。”
我与陈卫只好都答应了,但是,我的心里一直有种隐隐的不安,总觉得哪里不妥,担心青青会出事。因此,我匆匆地在附近的服装店买了一条长裤后,便快步往医院赶。
可是,当我回到病房的时候,叶青青还是出事了。
我拿着裤子回到病房的时候,她脸色平和,像睡着了一样。我摸了一下她的脸,也似乎没有不妥。我轻轻地松了一口气,拉过床边的椅子坐下,却突然发现床上有血滴在地上,很小的一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连忙掀开她的被子,里面,是一大滩黑红色的血!我魂飞魄散,连忙大叫:“医生,救命啊!救命啊一一”“发生什么事了?”陈卫刚踏进房门,手中的水果掉落一地,疯狂地冲过来,托起叶青青的头,“青青,你怎么了?你醒来答我,快按求救铃!叫医生来--”
说话间,几名医护人员匆匆赶到。“她割脉自杀,快叫血库准备输血!”有人把手推床推了过来,几名医护人员同心协力地把青青搬上手推床,门口已聚满了看热闹的人群:“听说是车祸截肢受不了打击自杀的。”
“挺漂亮的姑娘,可惜了……”各种议论涌进耳中。医护人员风风火火地推开人群,推着手推车朝急救室奔。
我与陈卫也心急如焚地跟着朝手术室的方向跑。
后来,我才知道,当天,叶青青用水果刀割脉,随后把手放进被窝里。之后医护人员几次查房,都没发现她手上流出来的血已经把床单湿透。
经过抢救,傍晚,叶青青终于苏醒过来了。可是她始终不睁开眼睛,不看我们,甚至不说一句话。
我含泪抚摸她的手:“你为什么就这么狠心?我和陈卫守了你十多天,你竟然不打一声招呼,就想悄悄地离开我们?你不知道这样我们有多伤心?就算张俊杰走了,我们也还在你身边啊!你不是为了他一个人活着的,你怎能这么自私?”
她倔强地闭着眼睛,可是眼角的泪水,却不断地滑落。
陈卫说:“你为什么就不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比张俊杰对你更好,比以前还要好!你给我一次机会,就一次,我们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开心……”
她终于开口了:“陈卫,我知道你对我好,但越是这样,我就越不能害了你。当初你对我好,我却跟了张俊杰,现在我成了废人,却又回来拖累你,我这算怎么回事呀?我知道你不介意,可是我介意。你对我没有责任,没有义务,我不能拖累你。”
陈卫说:“你不是废人,你与我在一起,也不会拖累我,反而我会因为你,工作更努力,更出色!我要给你创造更多更好的条件,让你活得比所有的女人都幸福。”
她说:“不,陈卫,就算你愿意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我不会与你在一起,你死心吧,你走吧。我以后都不用你照顾我。”
我默默地走出阳台,看着外面一片暮色,心情也像这暮色一样,阴暗阴冷。
次日早上,陈卫说要出去买早餐,出去了好一会还没有回来。我正在焦急间,却见他带着几名俊男美女回来了,有的手上捧着玫瑰花,有的手中捧着婚纱。
我与叶青青惊呆了。
陈卫向叶青青伸出手:“青青,为了表示我的诚意,我们今天就结婚。”
青青的脸色很难看,一言不发。
陈卫继续说:“爱一个人,就不会计较她曾经做过什么。我只想告诉你,不管我们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现在,我愿意为你做一切事。当你与张俊杰在一起的时候,我是多么伤心呀,但我忘不了我们这么多年来的相处,你的善良、你的温柔,都在深深地吸引着我,能够与你朝夕相处,是我一辈子的幸运。”
陈卫满眼含泪,“是的,你有点贪慕虚荣,但谁不想自己的日子过得好些?我理解,我全部理解。青青,我已经失去你一次了,不可以再失去第二次。之前是我不好,没有让你知道我有多爱你。你所有的过错,都应该算是我的错。”
青青泪流满脸,把手放到陈卫的手上。陈卫大喜,招呼刚带进来的俊男美女:“快帮我好好地打扮一下新娘子!”
我喜极而泣:“这样就算结婚了?”心里为好友欢喜不已。
“这样当然不算,必须得办理结婚登记手续,不过,我们今天特意送服务上门。”一张熟悉的脸突然冒出来,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民政局里负责结婚离婚登记的那个女人。
陈卫就这样与叶青青重新在一起了。有时候我想,这是不是命中注定的事?有些人,处心积虑地讨好他,接近他,最终却各分东西,而有的人,你冷漠对他,随便应付,最终却终日相依。
这世上的事,总是如此难以捉摸,未到最后的时刻,就不能说没有重新洗牌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