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吧!”母亲将滚热的食物放在桌上,朝儿子吩咐。
在吃饭的时候,安德烈讲起了雷宾的事情。他讲完之后,巴威尔不无遗憾地说:
“假如我在家里,我是不会放他走的!他带了什么东西走的?他怀着满腔的愤慨和一颗糊涂的头脑走了。”
“哦。”霍霍尔苦笑着说,“已经是四十岁的人了,并且他自己也已经跟他内心的那些狗熊似的意识做过长期的斗争了——要使他改变可不容易……”
他俩又开始用母亲听不明白的话争论起来了。
吃过饭后,他俩更激烈地把一些像是噼噼啪啪的冰雹似的难懂的话抛向对方。有时,他们的语句也很简单。
“我们应该半步也不后退地在我们的路上前进!”巴威尔坚决地说。
“这样,我们在途中要遇到几千万和我们作对的……”
母亲仔细地听着他们辩论,知道了巴威尔不太喜欢农民,而霍霍尔偏庇护他们,主张连农民也得给予教导。对安德烈所说的话,她懂得多些,并且觉得他是正确的。因此每当他对巴威尔说了些什么话的时候,她总是竖起耳朵,屏住呼吸,等待着儿子的回答,想早点知道霍霍尔的话是否使他生气。但是他们两个,还是照样毫不生气地互相地嚷着。
有时母亲询问她儿子:
“巴沙,真的是这样?”
他带着笑回答:
“真的是这样!”
“您呀,先生。”霍霍尔用一种亲切的挖苦的口气说,“你吃得多嚼不烂,都横在喉咙里了。你喝点水冲冲吧!”
“不要开玩笑!”巴威尔警告他。
“我现在的心情好像是在追悼会上!……”
母亲平静地笑着,摇了摇头……
……(四)
尼洛夫娜的生活过得异常平静。
这种平静有时甚至连她自己都吃惊。儿子在监狱里,她明明知道,并且有严厉的惩罚在等待着他,可是每一次她想起这事的时候,恰恰与她意志相反,她总是想起安德烈、菲佳和其他许多人。
儿子的姿态吞食了所有和他同一命运的人,不断地在她眼前长大,引起了她的假想,使她对巴威尔的想念无形中扩大起来,向着四处扩展不停。这种想念像一道道纤细的、强弱不同的光线,不断地向四面分布着,触到一切,就好像打算照亮一切,将一切集中在一幅画里,不让她的思想停留在一件事上,不让她一天到晚老是想念儿子,为儿子担忧。
索菲亚呆了不久就走了,过了五天,她才十分高兴分外活泼地回来了。可是,没几个钟头,就又不见她的踪迹,直到过了两个星期才又出现。她生活的范围仿佛非常之广,甚至无边无际。她只是偶尔抓空儿来看看弟弟,每次她的到来,都使他的屋子里弥漫着她的勃勃生气和动人的音乐。
母亲也渐渐地喜欢上音乐了。
她听着音乐,觉得总有一阵阵温暖的浪头冲打进她的胸膛,涌入到心里,于是心的跳动就变得十分平静均匀。恰如种子种在了深耕的、灌溉得宜的膏腴之地里一样,思潮在心田里迅猛地发芽了,被音乐的力量激起的言语,便轻而易举地绽放了美丽的花朵……
不过,对索菲亚到处乱扔东西,乱扔烟头,乱弹烟灰的那种散漫脾气,尤其是对她的那种毫无顾忌的言语谈吐,母亲却难以习惯,——这一切,和尼古拉那平静沉稳的态度、永远不变的温和严肃的举止言谈相比起来,更显得特别惹眼。
在母亲眼里,索菲亚像个急于要冒充大人的孩子,但是看起人来仍然是把人们当作了很有趣的玩具。
她经常谈到劳动是多么神圣,可是因为自己本身的马虎随便,往往总是不合理地增加母亲的劳动量。她常常讲自由,可是母亲看出,她的那种激烈的偏执,不断的争论却明明地侵害了别人的自由。她身上有着许多的矛盾,母亲清楚这些,所以在对待她时便非常注意,非常小心,对待索菲亚总不能像对待尼古拉那样,内心怀着一种经常不变的美好而可靠的温暖之情。
尼古拉总是十分辛苦,每天都过着那种单调却有规律的生活:
早上八点钟喝茶、看报,将新闻告诉母亲。母亲听他讲着,就好像非常生动地看见了似的,看见生活的笨重的机器,是怎样无情地将人们铸成金钱。
母亲觉得,他和安德烈有些共同的地方。他和霍霍尔一样,谈到人的时候并不会有恶意,因为他认为在现今这种不合理的社会里,一切人都是有罪的,可是,他对生活的信心不及安德烈那样鲜明,也没有安德烈那样热忱。
他讲话的时候总是很镇静,声调像一个正直的法官,尽管他说的是可怕的事情,但脸上仍是带着同情的微笑,不过他的目光却非常冷静非常坚决。母亲看见这种目光,心里就明白了,这个人不论对什么人对什么事都不会宽恕,——而且不能宽恕,——母亲感觉得大,这种坚决对他是很有弊处的,于是心里便觉得很舍不得尼古拉,因此也就更喜欢他了。
尼古拉在九点钟准时出去办公。
这时,母亲收拾好房间,预备上午饭,洗了脸,换上整洁的衣裳后,便坐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书上的插图。
现在,她已经能够自己单独看书了,只不过仍然非常吃力。看书不多大一会儿,就会觉得疲倦,字句的连贯也就弄不清楚了。可是书中的图画却像吸引孩子似地吸引了她,——这些图画在她面前展现了一个能够理解的、差不多可以触摸得到的、新奇而美妙的世界。大的城市、好看的建筑物、机械、轮船、纪念碑、人类所造就的无限的财富,以及令人目迷五色的大自然的奇观。于是,生活也就无限地扩大起来了,每天都在她眼前展开未知的、巨大的、奇妙的事物,是生活用它的丰饶财富和无限的美景愈加强烈地刺激着母亲的已经觉醒了的饥渴灵魂。
母亲非常喜欢看大本子的动物画册。虽然这些画册上印的是外国文字,可是却能凭着画面使她对于大地的美、富饶和广大,有了一个非常鲜明的概念。
“世界真大啊!”有一次她对尼古拉感叹地说。
所有的昆虫,特别是蝴蝶,最让她欢喜。她往往总是惊讶地望着这些图画,好奇地说:
“尼古拉·伊凡诺维奇!这是多么好看的东西啊!是吧?这么好看的东西,什么地方都有,可是它们总是在我们身旁一飞而过,我们一点都没在意。人们整天的只是忙忙碌碌,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欣赏,唉,也没有兴致。假如他们知道世界是这样丰富,有着这么多叫人惊奇的东西,那他们可以得到多少乐趣呀!一切是为了大家,个人是为了全体,对不对?”
“对!”尼古拉微笑着回答。
之后,他又为她拿来了一些有插图的书。
晚上,他们家里总是聚集着许多客人——白脸黑发、态度庄严、不大开口的美男子阿历古赛·代西里耶维奇,圆头、满脸酒刺、总是遗憾似地咂着嘴的罗曼·彼得罗维奇,身材瘦小、留着尖尖的胡子、声音很细、性子很急,喜欢大叫大喊,说出话来就像锥子一般尖利的伊凡·达尼洛维奇,和一直拿自己、拿朋友们、拿他的逐渐加重的毛病开玩笑的叶戈尔。还有其他许多远道而来的客人。
尼古拉总跟他们静静地长谈,他们谈话的题目总是一个——全世界的工人。
有时候他们特别兴奋,手舞足蹈地辩论,喝茶喝得很多很凶,有时候在他们大声谈论的过程中,尼古拉默默地起草传单,写完之后,向大家诵读一遍,然后立刻用印刷字体将传单抄写出来。
这时,母亲总是仔细地把撕掉的草稿的碎片拾起来烧掉。
每天晚上,母亲总是为他们倒茶。她对于他们谈到的工人大众的生活和前途,谈到怎样更迅速更有效地向工人宣传真理,提高工人的热情等事情时的热烈情绪,都感到很惊奇,他们经常生气,各不相让地争执,你说我不对,我说你不对,于是双方都感到懊恼,可是不多一刻,却又争论起来。
母亲觉得,和他们比较起来,自己早已更深刻地了解了工人的生活。她觉得,她对他们担当的任务的艰巨,比他们本身看得更清楚。这种感觉使她对他们怀着一种宽容的、乃至有点忧伤的感情。正像大人们看到在扮夫妻游戏、然而却不明白这种关系的悲剧性的孩子时的心情一样。她总是不由自主地拿他们的话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比较。比较之下,她感到两方之间存在着差别、可是起初她不能懂得这种差别。她时常觉得,这儿说话的声音比乡下还要大,她于是自我安慰:
“知道得越多,说话的声音也就越响……”
但是母亲又常常感到,好像这些人都是故意在互相鼓舞,故意做出激昂慷慨的样子,好像每个人都想向同志们证明,真理对于自己比对其他人更为接近、更为可贵,别人听了不服,也来证明真理对自己是更接近,于是开始了激烈而粗暴的争论。母亲觉得,他们每个人都想压倒别人。这种情形使她不安并难受起来,她动着眉毛,用哀求的眼光望着大家,心里想:
“他们已经忘记巴沙和其他同志了……”
母亲总是紧张地听着这样的争论,她尽管听不太懂,可是却千方百计地探求着言语背后的感情。她能看出,在工人区里讲起“善”的时候,是把它当做了一个整体,这儿呢,却是将一切打碎,并且打得十分零碎,工人区里的人们有着更深、更强烈的感情,而这儿的思想却是很锐利的,有着将一切都剖开的力量,这儿更多的是谈论着破旧的事物。因为这种缘故,母亲深感巴威尔和安德烈的话对她更亲切,使她更容易了解……
母亲还注意到,每逢有工人来访的时候,——尼古拉总是变得特别随和,脸上露出温和的样子,说话跟平常完全不同,既不像是粗鲁,又不像是轻率。
“这一定是为了使工人能够听懂他说的话!”母亲揣测。
可是,这种推测并不能使她安心。她不难看出,来的工人也很放不开,好像心里受着拘束,不像他跟母亲,跟一个普通妇女谈话那样容易而随便。有一天,尼古拉出去之后,母亲对一个年轻人说:
“你为什么这样拘束?好像小孩子要受考试似的……”
那个人咧开嘴大笑起来。
“到了不习惯的地方,虾也会变成红色的……到底不是自己的弟兄嘛……”
有时莎馨卡也跑了来,但她从来都不长时间地逗留。她说起话来总是严肃的样子,连笑也不笑。每次临走的时候,她总是向母亲询问。
“巴威尔·米哈依洛维奇怎么样——他身体好吗?”
“嗳,托您的福!”母亲回答,“没事,他很快活!”
“替我问候他!”姑娘说完就走了。
有时候,母亲向她诉苦说,巴威尔被拘留了许久,还没有决定出审判的日子。莎馨卡听了就锁住眉头,一声不响,她的指头却不由自主地颤抖开来。
尼洛夫娜时时感到内心有一种愿望要对她说:
“好孩子,我知道你在爱他……”
可是她却不敢把这话说出口——这位姑娘的严肃的面貌、紧闭的嘴唇,和事务般的枯燥的谈话,好像都在预先拒绝这样的爱抚。
母亲只好叹着气,无言地握着她伸出来的手,想:
“我可怜的……”
有一次,娜塔莎来了。她看见母亲十分高兴,抱住她吻了又吻,然后突然轻轻地说:
“我的妈妈死了,死了,怪可怜的!……”
她摇了摇头,很迅速地擦了眼泪,接着说道:
“我很是舍不得我的妈妈,她还不到五十岁呢,应该还多活上几年。可是话又说回来了,死了反而可以清静安逸些了。她总是一个人在那儿,谁也不去理她,谁也不需要她,一天到晚只怕挨我父亲的骂。这样也算是生活吗?人活着谁都指望过好日子,可是我的妈妈除了受气之外,什么指望都没有……”
“娜塔莎,您说得对!”母亲沉思着,说道:“人活着都是指望有好日子过,要是没有指望——那还算什么生活呢?”母亲和蔼亲热地摸抚着姑娘的手,关切地问她:“你现在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娜塔莎轻松地回答。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满脸微笑地朝她说:
“不妨的!好人是不会孤零零地生活的,一定会有许多人跟着她……”
……(五)
很响的敲门声惊醒了母亲。
母亲睁开眼睛侧身细听,有人正在很有耐心地持续不断地敲着厨房的门。
这时候,天还很暗,周围静悄悄地,由于这种无声,便使得这种执拗敲门声很容易引起室内人的惊慌。
母亲匆匆地穿上了衣服,快步走到厨房里,站在门里问道:
“是谁?”
“是我!”一个陌生人的声音回答。
“谁?”
“请开门吧!”门外人用极其诚恳的语气低声恳求。
母亲拨开了门锁,用膝头推开了门,——进来的是伊格纳季。
他很兴奋地说:
“哦,没有敲错门儿!”
他的身上很多泥点子,脸色有点发灰,眼睛凹陷了进去,只有卷曲的头发还是很有神气地从帽子底下向四面钻出来。
“我们那儿出事儿了!”他反手关上门,小声说。
“我知道……”
这话叫小伙子非常惊讶。他眨巴着眼睛问道:
“你从哪知道的?”
母亲简单地、快速地对他讲了一遍她看见的情景。
“那两个也被抓去了吗?就是和你在一起的那两个?”
“他们不在家。他们去报到了——他俩是新兵!连米哈依洛伯父算在里面,共抓去五个……”
他用鼻子吸了口气,面带笑意地说:
“剩下了我。他们一定在查我。”
“那么你如何能逃掉呢?”母亲问。
这时通往房间的门轻轻地开了一条缝。
“我?”伊格纳季在凳子上坐了下来,四周看了看,说道,“在他们还没来之前,看林子的跑来敲着窗子说:‘小心吧,有人到你们这来了……’”
他轻轻地笑了一下,然后用外套的衣襟擦了擦脸,继续说道:
“唔,可是米哈依洛伯父很平静,他立刻对我说:‘伊格纳季,快到城里去吧,那上了年纪的女人,你还记得吗?’他亲手替我写了一个字条。‘呐,拿上走吧!……’我躲在树丛里爬在那一动不动,后来就听到他们来了!人数特别多,老远就能听到他们的动静,这些魔鬼!工厂被围住了。我就躺在树丛里,——他们刚好从我身边走了过去!于是,我马上站起来,拔腿就跑!这不嘛,一口气整整走了一天两夜。”
他好像很得意,褐色的眼睛里充满胜利的喜悦,厚厚的嘴唇激动地颤动着。
“我马上给你弄茶喝!”母亲立时拿了茶炉,匆匆地说。
“我把字条交给您……”
他吃力地抬起一条腿来,皱着眉头,十分疲惫,呼哧呼哧地把腿放在凳子上。
这时尼古拉出现在门口。
“同志!您好!”他眯着眼睛说,“我来帮你!”
他俯下身子动手替他解开泥乎乎的绑腿。
“啊……”小伙子把腿动了几下,低声应着。他的眼睛朝母亲惊讶地眨着。
而母亲并没有注意他的目光,关切地对他说:
“脚得用窝特加擦一下……”
“对!”尼古拉附和着说。
伊格纳季不好意思地用鼻子嗤了一声。
尼古拉找到了字条,飞快地打开来,把这张灰色的揉皱了的纸条拿到眼前,读道:
母亲,请不要放弃工作,请你对那位很高的夫人说,请她不要忘记,关于我们的工作多写些东西!再见了!雷宾。
尼古拉慢慢地垂下拿着字条的手,又低又缓地说:
“这真是了不起!……”
伊格纳季望着他们,悄悄地动着满是泥的脚趾,母亲扭转泪湿了的脸,端着一盆水走到小伙子面前,自己先在地板上坐下来,然后伸手来拿他的脚,——而他却急忙把脚缩到凳子底下,吃惊般地问道:
“干什么?”
“快把脚伸过来!”
“我去拿火酒来。”尼古拉说。
小伙子一听更是朝里缩脚,嘴里还含糊地说:
“您怎么……也不是在医院里……不好意思……”
于是,母亲动手替他解另一只脚上的绑腿带儿。
伊格纳季用鼻子很响地嗅了一下,很不自在地摇着头,滑稽地张开了嘴巴,低着头看着母亲。
“你知道吗?”她声音颤抖地说,“米哈依洛·伊凡诺维奇挨了打……”
“是吗?”小伙子害怕地低声说。
“可不是吗?他被带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打得很厉害了,到了尼柯尔斯柯耶村,又让警官打了一顿,警察局长打了他的脸,后来还用脚狠狠地踢他……弄得满身都是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