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锁的铜匠船带在东河港上。进财已把菜买妥了，见两个人往这边走，老远就喊：“存扣！存扣！”声音都岔了气。他是心里欢喜。从光屁股就在一起玩了，同学了七八年，现在虽然各走各的路，可感情却像老酒，藏在心里，只能越过越醇。存扣也激动地回喊他：“进财！进财！”
船中舱矮矮的小方桌上摆满了熟菜：猪口条，猪耳朵，鹅杂，素鸡，花生米，油豆腐干，干丝，兰花瓣儿，满满一盘子水牛肉最是惹眼，切成纺纸厚，淋着红红的辣酱。“太丰盛了。费钱哩。”存扣埋怨他们。“没事没事，又不高兴烧，在家里吃起来又不安逸——这些熟菜搭搭啤酒蛮好。”
马锁从艎板底下拎出一扎子“瘦西湖”啤酒来。农村里还没兴啤酒，商店里也买不到，这是从扬州带回来的。存扣是第一次喝啤酒，入嘴还感到有些溲味呢，但沁沁凉凉的，进了肚里倒是蛮舒坦的。
三人边说边谈，天南海北的。存扣对马锁和进财说的外面的事情很感兴趣，新鲜得很，有些羡慕地说：“你们真了不得，出去两年多，经历了多少事！跟你们比起来，我这个学校里的人倒像个呆子了。”
进财说：“你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我们想上没得上哩。你别看我们在外头见过识广的，好像很快活。你不晓得做生活的苦处，几个钱都是十个指头磨出来的呀。”
马锁说：“我在外头看到和我差不多大的学生书包一背自行车一蹬穿得滑滴滴的去上学，心里有时真不是滋味。同样是人，人家学的知识多，日后升学了，有工作了，上班下班的，多有身份啊。而我，上学的时候不晓得用功，落得现在挑铜匠担子，走东串西，风里来，雨里去，热脸贴人家冷屁股，做的辛苦事，赚的辛苦钱。眼角高的把你当瘪三看哩。存扣啊，有学上就要好好上。你最聪明了，块块都比旁人优秀，我们都指望你有出息，考个好大学，将来有本事我们也好沾光哩。”
“是哩是哩！”存扣心里很感动，毕竟是从小长大的好伙伴，总是掏心窝子说话。
“好在现在政策好，只要自己肯吃苦，脑子活络，将来发财致富也不难。”马锁说，“我们在外头见得多哩，好多不识字的人都发了大财，富得你眼馋哩！”
“特别是浙江人，脑子最活，胆子最大。”进财说。
“我们江苏人也不错，你看，单我们庄上这几年就出去了多少人？”马锁说，“在扬州，兴化人碰碰的。”
马锁铜匠学两年，出师后常在扬州附近做生意。
“在苏南的更多。”进财说。他三年木匠还没满师，跟着师傅的班子一直在无锡打家具，他这次请假回来是有人帮他介绍了个圩里的姑娘，明后天就要去相亲了。
“你说东连在扬州刻章？”存扣问马锁。
“是啊，我碰过他几次哩。他摊子摆在城南荷花池菜场。这小子灵。你还记得我们在一起上学时他就喜欢弄个萝卜、橡皮什么的刻着玩，盖起来不比街上‘红鼻子’玉寿刻的差。”
存扣怎会不记得呢？但他疑惑：“刻这东西能搞几个钱呀，才块把两块钱一个……”
“哎，你可别小看这营生——没有啥成本哩。章料子便宜死了，到泰兴刁家铺进，一个章料子才几分钱，两三分钟就刻好了，多少倍的利润！”马锁说，“而且，还刻公章。一个公章料子才三角，刻起来起码二十块！”
存扣惊讶地问：“刻公章不是要有营业执照和特种行业许可证吗？他……都有？”
马锁“嘁”了一声，说：“他个野鸡摊子，哪有什么证照？”
“那他怎么敢刻？”
“嘿，有什么不敢的！”进财接上来说，“存扣你不懂，在外头混，有时单靠手艺还不够，还要有胆气，胆大心细才能弄到大钱。——东连从小胆就大。”
马锁告诉存扣，因为刻公章要打证明，而且到正规刻字店常常当时拿不到，说不定要等上好几天，有的人怕麻烦就拿给马路边上刻章的刻，什么手续都不要，顶多半个小时就拿到手了；还有就是有些违法乱纪的人，刻公章去做坏事，手上没有证明，正规刻字店里不给刻，只好到路边摊上刻，哪怕多给钱也是情愿的。
马锁还说，东连刻章的地方离医学院和农学院都不远，常有学生去刻私章，他就宰人家，还专拣女生宰。上来人家学生问刻个章多少钱，他说五角，有时还说三角，人家一听乐坏了：多便宜呀！正规店里刻起码要两块三块的，这简直等于白送嘛。很高兴地就刻了。哪晓得刻好了就跟人家要十块八块的，说刚才说的价钱是材料钱，刻字要另算的（两块钱或三块钱一个字，看人说），说走遍中国也没得哪儿三角五角钱就能刻个章的，现在五角钱掉在马路上都没有人拾……人家上了套，说不过他；他又故意弄得凶巴巴的，亮灼灼的刻刀抓在手上像随时要戳人似的。人家只好鼻子一捏给钱。有的女生被他宰得哭哭的，掏钱的手直抖，在旁边看了真不忍心。
“这东连，他怎么能这样？！”存扣激愤地说。
“人在江湖，有时候心就变黑了。”进财叹了口气说，“来，吃菜吃菜！”
存扣不吃，他心里堵得慌。他想不到东连这样做生意，他生气。
马锁劝他：“你吃唦！你气的啥头绪啊？江湖上你看不惯的事多哩。好多生意都有欺诈，像取牙齿的，看红眼病的，打金子的，打卦相命关亡的……”
他突然止住了，想到存扣的妈妈就是关亡的。连忙掩饰：“……不是正行哩……”
存扣脸已变了色，心里真是尴尬。
“倒真有好长时间看不见保连了。”马锁忙把话题扯开了。
“自从那年出事后，他就不大和庄上人搭讪了。”进财说，“好像不是我们顾庄人了哩。”
“那件事对他打击太大。当时他也是一时冲动。他和我玩得好，我晓得的。”存扣说。
“我现在还真的佩服老瘌疤，不是他果断，关键时刻不要面皮，豁得出，那时保连就毁了。”马锁往嘴里连搛了几个花生米，“动了派出所一世名就臭了。不简单啊，老瘌疤。——等于救了保连。”
“听说他在草潭成绩还不丑。”进财说，“说不定还真能出个人。”
“那保不定。”马锁说，“一个人在一个地方混得惨了，瘪脚了，倒霉了，换个地方，人人都不熟悉你，重新来过，说不定还真能活回起色来。——‘眼不望，心不烦’，没有精神负担了嘛。”进财跟着说：“我师傅也对我讲过，‘树挪死，人挪活’，大致就是这个道理。”
存扣心里有个地方突然一震。他默默地抿了口酒，若有所思。
一扎子啤酒喝得差不多了，三人都有些微醺。存扣突然就有些感伤地提起了秀平。刚才马锁和进财一直避免谈秀平，就是怕惹存扣伤心，现在他主动提出来了，不免唏嘘了一番。说真想不到啊，可惜啊，老天不长眼啊，等等。秀平也是他俩打小长大的同学，她的离世对每一个认识她的人来说都是难以接受的。
“你现在什么都别去想，考上了也就对得起秀平的一片心了。”马锁劝道。
“是的呀！”进财也对存扣连连点头。
存扣却叹了一口气，想了想，对两位最要好的朋友说起了最近的烦恼事。“你们说，我该怎么办呢？”
“这么磨人啊？这个叫阿香的女生倒挺有意思的！”进财笑起来，“也不怪人家喜欢你，黏着你。你块块好，太惹人（喜欢）。上初中时哪个女生不护着你——你是大众情人哩！”
马锁却正色道：“存扣，我跟你规里规矩说一句话。不跟人家好，趁早对人家说，黏黏糊糊地反而害了人家。女伢子跟男伢子还不同，心一（专一），喜欢哪个就锔住了死不丢，你得赶快断了人家的念想，不然人家陷进去了，麻烦就大了。”他转头对进财说：“南面杨庄的杨秀兰不是得了花痴？那男的当兵提了干，毁亲了。今年开菜花的时候，她月夜里脱得赤条条的在外面走，落到水里死掉了。把她妈哭得昏过去几次。”
进财点点头，说晓得这事，听人说过的。
存扣只觉得心里一敛。慢慢地端起酒杯，面色凝重，像突然下决心似地，把最后半杯酒干了下去。
6.
阿香在林子深处那相对隐蔽和安全的地方放松了全部身心，幽静又带着有些神秘的氛围让她的欲望一下子弥漫开来，如加了强力粉的面坨，陡然地发酵成肥肥的一团。她的欲望是单纯的，绝不曾有一丁点往那个终极的地方去考虑。她只是个孩子，是个中学生。她只是本能地产生了一种强烈的渴求。她本来是挨着存扣肩膀坐着的，但那时她突然心里空得慌，渴望有人贴着她，紧紧地帖着，才会让她舒服和充实，或者说踏实，有安全感。这也许是造化对于女子天然欲望的自然安排，规定和格式化了这样的需求方式。于是她就站起来，像个孩子似地骑上了存扣的大腿，双腿尽量分开，往前挨，双臂环搂着他的腰，脸挨贴在他的脖子下面。果然就舒服了，全身的感觉细胞都在欢唱，如干涸的秧苗，吱咕咕地喝着漾来的清流。她娇喘吁吁，满脸晕红，皮肤发热滚烫。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她浑身都在散发着香馥馥的气味。这是干净的芬芳的气味，带着温暖，甜丝丝的，如午间盛开的花香。十七岁的少女本来就是一朵花，带着露水启瓣，向着阳光绽开。这小巧而柔软、弹性十足的香喷喷的身体整个儿偎依紧贴在另一个体格强健的同样十七岁的小伙身上，可真是要了他的命！他像中了什么迷香似地立时晕乎乎的。心跳如擂急鼓，简直要蹦出体外。血脉中热流加快，奔腾如径赛中刚起跑的健儿，又如炸了群的惊马，嘶嘶地，朝着草原深处急奔。喘气，咽唾沫的声音响得清亮。浑身的肌肉绷紧如铁，下体更是感应得膨硬涨大，热火火，昂扬如马首。他不由就回搂住她，两臂铁箍般有力，带着青藤般缠绕身上的人儿轻而易举地站起来，往前走，俯下身子一起倒在草地上。他要像泥土一样覆盖她，却不意压痛了她。一声娇呼，如醍醐灌顶，当即浇醒了他。
多年后，阿香曾无数次想过，如果当时忍住不叫就好了。那接下来会怎么样，很难预料。很可能她的一生都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她看到存扣推开他踉跄地走出林子而把她一个人扔下时，她悔恨得泪如泉涌。她站在林子间抽泣了好一会儿。突然间她忙不迭擦干眼泪，慌忙离开了林子。她终于意识到站立之所在。在离她三米远的地方，斑驳裂缝的水泥纪念碑沉默而突兀地站着。碑面上有七个鲜红的名字，如七双眼睛，平静而认真地向她瞅着。
这么一闹，兄妹关系的面纱被阿香亲手扯开了。她是多么的沮丧！她晓得自己失态了，过分了，一点敛不住情绪，而且口无遮拦，把真实的心思过早地暴露出来，提醒和吓跑了存扣。她以为存扣再也不会理她了，因为存扣不可能接受她的爱情。因为她知道这一点，她才顺水推舟答应了存扣敷衍她的“顶多我做你哥哥”。她要以兄妹关系做情感的根据地，稳住存扣，时间和耐心会把这个根据地在不经意中慢慢扩大，最终水到渠成。就像小时候做的游戏：把一滴墨汁滴在锅盖大的清澈的水塘里，慢慢地洇开——如暴风雨前飞渡乱走的乌云，最终占满整个天空。
但是一切出乎她意料之外，存扣没有疏离她。星期天下午回校的时候，见了她居然主动一笑，笑容比以前还要明朗，温厚得像亲哥哥一样。好像纪念碑前的那桩尴尬事压根儿就没发生过。她又惊又喜，都愣怔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脑筋急剧地转动，但随她怎么想，也无法想出个所以然来。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生怕是自己眼睛看花了。于是她装着不在意的样子在存扣面前走了两个来回，看他的反应。——没错，他还是对她坦然地笑笑，温厚亲切的眼神像亲哥哥一样。她彻底地放心了，太阳东升西落，一切还和以前一样。她美目流转，笑靥如花，读书说话语速加快，清脆响亮，走起路来带着蹦跳，如一只快乐的小鹿。
星期六的下午，两人走到僻静的小路上时，阿香忍不住咕咕发笑。存扣跟在后面问她：“你傻乐什么？”
“我以为你不会送我了呢！”阿香调皮地回头。
“哪能不送？”存扣马上跟着说，“我们是兄妹！”
他把“兄妹”两字咬得很清楚。
她就不响了。脚下就有些凝滞。
他也不响了。脚步也缓慢下来。
默默地走，两人。
过桥，他在前一伸手，她跟着把手交出去。过墓地，他并排走在她左侧，她马上自然地抱住他的手臂。一切都很默契，熟练。像上次。像上次的上次。
终于到了土坡。两人面南而坐，来路尽显在他们脚下。田畴墓冢，小桥流水，道路蜿蜒如蚓。
“我妈妈说我是个傻姑娘。”阿香眼看着前方，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有风吹过，她额上和耳际的头发就纷乱地拂扬起来。存扣转眼看她的脸，只能看到脸侧，很美的轮廓：精巧的耳朵，很白，奶乎乎的耳垂上面有一细孔，这是孩提时挂金锤儿或金叶子的证据；洁净的脸蛋染着少女的晕红；从侧面看去她的眼睫毛好像变长了许多。她平静地端坐着，如同她平静的声音。平静得让存扣感到心痛。
他真想怜惜地把她轻轻搂过来，但是他不能。
“其实我一点也不傻。如果傻，我能考上吴中吗？如果傻，我能和秀平姐好吗？如果傻，我会做有个人的妹妹吗？他对我笑，让我快活，还周周送我回家。”她转头向存扣，凝视他的眼睛，问：“我傻吗，哥哥？”
存扣近距离地看着她姣好的脸庞。她举着脑袋，乱发迷离，有一种别样的美丽。她的额头光洁如玉。眉毛疏淡，柔顺。乌亮的眼瞳中间是两个存扣。红唇微张，向他要着询问。
“你一点也不傻。你聪明哩……妹妹。”
她就笑了。很妩媚的笑，感激地望他。只是一瞬间，笑容隐没了，把头又转向前方。“我该知足了哩……只是，还能送我多少趟呢……还有一年半……”
她念叨着，声音越来越低，像在计算着什么。
“你瞎想什么呢，我愿意送你呀！”存扣突然感到心里发揪，不能忍受。
“我在担心呀，毕业以后没有人和我走路了……”她转过头望他，“你考什么学校我也考什么学校，跟着你。”
马上她就笑开了：“疯话哩。我怎么能跟你比，说不定还什么都考不上哩。”她直摇头。
“瞎说。你考得上！你聪明！用功就考得上！”
“万一考不上呢？万一？”
“复呀！第一年就考上的人也不多哩。”
“是呀，我妈也这样说。”她像找到了问题的答案，吁了一口气，像陡然解除了紧张。
又沉吟道：“如果复了都考不上……我以后就到你家当保姆，你要吗？”她突然高兴起来，问存扣。
存扣揩起了眼睛，鼻子抽了一下。
“你哭了，哥哥？你哭什么？”
“没有。”存扣说，“风。”
“噢。”
“哎，阿香，”隔了一会，存扣像想起什么似的，问：“我老是送你，你家里人会不会晓得呀？怀疑你……？”
阿香一惊，脸上就变了色，“是的呀，我妈妈上次就问过的。”
存扣也紧张起来，两只手扣着不住地动。“没得命。要小心哩。”
“没事。我妈妈我哄得住。”阿香坚定地说。“你不送我我怎么弄，这一周就眼巴巴的一回。送。哥哥，不要紧！”
7.
然而阿香还是没有哄得住妈妈。寒假前的倒数第二个周末，巧凤在土坡上截住了阿香和存扣。在她的身后，还有她的丈夫——喜海。
……
喜海朝落魄远去的存扣的背影最后吼了一句：“小狗日的，再勾引我家阿香，找人打断你的腿！”
就是这声骂让存扣步了保连的后尘：他选择了离开，选择了逃离。
如同王母娘娘胖手上的那根金簪子，在身后信手一划，就在牛郎织女之间划出了遥遥相隔的滔滔银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