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听听她说的话。”
苏晏夕听罢,叹了一口气,道:“好吧,那我就来听听,你们妖怪口中所说的,对和错。”
那女人秀唇一翘,淡道:“那我该从哪里说起好呢……嗯,就从知县说起吧。我先让你们猜猜,知县一年多少的收入?”
“六十两。知县官职正七品,按照大汤律例,正七品文职每年俸禄皆是六十两。”苏晏夕当即答道。
那女人摇了摇头,伸出了五只手指。
“五十两?只有五十两,难道我记错了?”
“是五百两。”
“五百——”苏晏夕大吃一惊。
然而白鸣空根本不知五百两是什么概念,在旁听罢也不为所动。
“这不可能吧?每年五百两的俸禄,至少是京畿里的正二品官职才配拥有,知县区区一个正七品,哪来那么多俸禄?”
女人一笑,“我有说他拿的都是俸禄吗?”
“难不成他还运营了一支商队?”
“和运营一支商队倒也没多大差别,不过他做的生意可算是欺上罔下。”
“怎么欺上罔下?”
“这知县上任十年间,私自开垦了莲湖周遭的千亩土地,占为己有。虽然放手让鹿灵镇的百姓耕种,但其实都是他自己一人拿那笔肥水,他以知县的官职掩盖了他背后的身份,他是这片土地的地主。”
苏晏夕又是一惊,“地主?大汤朝辖境内,土地皆为公有,他身为百姓父母官,竟私垦私占良田?上头难道就不知道?”
“那个知县,原本是岭南城知府,一直唯鬼怒川省总督马首是瞻,是其身边一线红人。后来销声匿迹,更名改姓,通过总督关系,上任为鹿灵镇知县。是以,既然是由上有目的性的降职,对上头的关系自然打点得好,只要疏通了总督,自然可以避开地方监察。这也是为何,知县不承文禀交上头的缘故了,当然是怕被查处充公了。”
“真是如此?可知县说,他不禀告上头,是为了百姓。”
“为了百姓?”女人冷然一笑,“是为了他自己吧。他先是隐瞒上头,又是对鹿灵镇百姓张榜公告那片良田乃是公田,农耕百姓必须得按照大汤税赋纳税。良田收成一好,百姓们赚得也多,纳税也多,那知县坐享其成,只需要收刮百姓的税钱便行,这是欺下。”
“那知县如此猖狂,就算一省总督包庇,也难坐久啊?”
“鹿灵镇地处中州以南的偏远之地,监察根本就不会严查这个地方。而且,当今官道,你人脉够硬的话,你只需上下稍微打点,便能处理好一切事情,久而久之,那知县自然猖狂了。虽然良田常年丰收,鹿灵镇的百姓依然衣食无忧,但在这看似平和无常的生活里,真相就只有被鱼肉的百姓,以及一人独大的知县。”
苏晏夕对那女人说的话,也有些半信半疑,但她一想,转而又道:“就算知县实为鱼肉百姓,但他至少让鹿灵镇的百姓们衣食无忧,怎么说也不失为他的政绩,只不过是走了歪路而已,目的尚且是对的。那这又和你们这些妖怪何干,人为人,妖为妖,井水不犯河水,你们又何必淹死他们的农物?”
这时,在旁静默的白鸣空却是说道:“让我想啊,大概是镇里的人占了他们妖怪的土地,所以妖怪才发大水的。”
“你胡说什么啊?你明明看到农田和莲湖都好好的,哪来什么土地之争?你这野人懂什么,别妄自猜测!”苏晏夕当即否定了白鸣空的话。
“你不知道吗?我在山上,经常能够见到银狼和棕熊打起来,因为银狼越入了棕熊的领地。义父说过,野兽们都有领地意识的,他们常常为领地而打架。”
此时,那女人欣然地笑了一笑,“这孩子的思想虽然单纯,但却剖开了争端最本源的问题。寻常野兽即使没什么智慧,但它们本能皆懂得去捍卫与守护自己所珍视之物,比如领地,比如亲人。更何况作为万灵之长的人类呢,那便更复杂了吧?人有人心,心有欲望,欲望如同苍莽大海,怎么填也填之不尽啊。”
“你的意思是,鹿灵镇的人侵占了你们的土地?”
“不然呢,”女人说:“这片莲湖本来更大。你看到莲湖的莲叶么,根茎粗壮且长,长得极高,非平常所见。这皆是因为莲湖本身就是一片沃土,上天将滋长植木的养分馈赠到了莲湖的淤泥之中,才使得莲叶如此丰茂。那知县便是早就物色好了,才甘愿贬黜至此的。”
苏晏夕心头一跳,“他们填湖造田?”
“本来莲湖周遭只有百亩良田,知县一上任,便是开凿到了千亩之大。”女人徐徐说道:“百姓因开垦后过得衣食无忧了,谁还会刻意去追溯知县的目的?可他们会知道,莲湖里有多少鱼龟虾蟹因此而受到迫害?莲湖的湖域越来越小,水类的生存之地也越发拥挤,许多水类因此而死去,许多因此而离开了莲湖。本来莲湖四季皆是一片生机,此刻呢,哪里还见到什么生气?”
“那些人对莲湖的变化视若无睹,还肆意撒网捕捞,使得湖中水类越来越少,全然不能维持人类或缺和自然生长的平衡。我有几次迫不得已,只好连连坏掉了他们的渔网。”在旁的阿赤,面色平静地补充道。
苏晏夕听到此处,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了,她一路潜下莲湖,以明荧术照耀湖水周遭,确实少见鱼龟虾蟹,难道妖怪们说的竟是真的?
“他们填湖造田至千亩地方也罢了,如今又变本加厉。”女人说道。
“变本加厉?”
“你们所见的良田,只是莲湖一面,而莲湖的背面你们却是看不见。”
背面?苏晏夕曾上过瞭望台,俯瞰过莲湖全景,她忽然想起了背面的景象,心中骇然:“背面……有树?”
那女人点了点头,说道:“是荔枝树,种荔枝卖到京畿,将获取暴利。”
苏晏夕自然听说过,“一骑红尘妃子笑”的故事,荔枝只有在鬼怒川南端才能够种植,在岭南一带都是寻常果物。要在北方吃到鲜荔枝得快马运送,所以成本极高,寻常人家做不起这样的生意,但知县可以,而且轻而易举。
苏晏夕长叹一口气,“这知县,每年靠着收税赚五百两还不够,真是贪得无厌!”
“欲望是贪婪的啊。”
“可是,这个世界的生存规律本该就是弱肉强食,人类是万灵之长,可他们也是为了生存啊!既然你们妖怪那么强大,本可以从头阻止这一切的,可是为何却迟迟不管?”苏晏夕问。
白鸣空听罢摇了摇头,沉声道:“不是这样的,虽然我不知道怎么表达,但是鹿灵镇的人做得过了。”
女子随即说道:“他的意思是,鹿灵镇的人破坏了天地之间本该有的平衡,他们破坏了平衡,我们妖怪去制衡,本该如此。他这孩子,估计从小在山里长大,不像你在凡尘俗世之间生活。你有一颗实实在在的人心,所以你自然会偏袒人类,而他不一样,他靠着山水长大,与野兽为伍,懂得天地之间固有的秩序,有的是一颗天地之心。”
“天地之心?”
那女人忽然扬臂一指,向着她身后那三个大字,厉声说道:“天地人,世间由三者构成万物生灵,三者之间本就具有固有的平衡,相互制衡与影响。而‘人’并不只是指人,而是包括人类、妖精、飞禽走兽、鱼龟虾蟹。我们皆是为‘人’,我们不仅要互相敬畏,也要敬畏天地。而鹿灵镇的人们,那个知县,已然打破了这个平衡,他们不敬天地,是为掠夺!掠夺而强,终赴末路!”
白鸣空和苏晏夕听罢,心中皆是一震!
只闻那女人又说:“我们本可以和鹿灵镇的人们和平相处的。”
“可是妖怪,不都是祸害一方的生灵吗?可是我见你们……却是如此善良?”苏晏夕不解道。
那女人的笑忽地一柔,“有些妖怪和人一样,也有欲望,也有打破与人的平衡,而制衡它们的,便是修炼者。而我们之所以善良,都是因为我们敬畏与人的关系,我们也都热爱和平,也都有自己珍视之物。我们与人类之间的隔阂,是历史遗留的误会,并不是所有的妖精都是邪恶的。”女人说完,伸手抚摸着阿赤和阿青的手臂和肩膀。
阿赤和阿青忽然蹲下身来,以头枕在那女人修长白嫩的大腿上,如同极其赖人的孩童,女人脸上的冷艳与妩媚顷刻间消失,留下的只有数不尽地温柔。
“我两百年前,饥肠辘辘地来到莲湖,看到了三条小鲤鱼精挣脱了渔网却搁浅在岸,眼看就要死了,是我救了他们,而后我们便如同亲人一般地生活在了这里。而我当初很饿,我本该吃了他们三兄弟的,因为我是一只猫妖。”
女人说着,便又望向白苏二人,“猫和鱼尚且能够和平相处,为何人与妖却不能够彼此理解?”
苏晏夕听他们所说并无欺谎,而他们也没必要说谎,为首猫妖绝对具备秒杀她和白鸣空的实力,若真狠心下手,又何必浪费口舌?她此刻心中满是愧疚,愧疚自己作为一个人类,却连妖精都不如。
白鸣空忽然笑了笑,道:“算了,我不和你们打架了,你们都是好妖怪,我应该回去打那个知县,其实昨天在客栈里见他的时候,就觉得他不像好人。”
“你们虽有一腔热血,却不谙世事,惘然无知,只怕日后再招人利用。这世道人心叵测,你们各自留个心眼为好。”猫妖说道。
“鸣空明白。”白鸣空当即答道,也不知他是真懂还是假懂。
这时,猫妖的耳朵率先一动,她察觉到了洞穴另一处有什么动静,那里有块封闭的石门,动静显然是从里面传来的。
阿赤神色一紧,“九姨?”
那九姨面容不展,沉声道:“是阿金回来了,只是……”
不等九姨说完,石门大开,一个青年的身影现了出来。
阿青瞥见是那熟悉的身影,便是激动地往上奔去,叫道:“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九姨的脸色突然变得凝重了起来,她纤瘦的身影突然从绒袍中迅速窜出,她姣好矫健的身形此刻也全然毫无遮掩地裸露出来,晶莹嫩白。而她脱离绒袍的下一瞬,已经现在了青年的面前,双手展开,将就要无力倒下的青年抱入怀中。
阿赤阿青两者面色登时大变!
九姨一边传气给青年,一边抚摸着他的脸,急忙道:“阿金,出什么事了?”
阿金满口是血,衣服褴褛,显然受了极重的伤,只见他喘了几口气才无力地说出话来,
“鳄霸……背叛了,你们带着……玲珑盒……快、快走,玄天观的人……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