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云丝原本被卡在杏花树下青石板的缝隙中,音绝不经意间牵丝而起,竟生生将整块石板一分为二。石板裂开后,地下轰轰之声嘎然而止。
莞容太后忽然双手紧抓凤座猛地立身而起,她起势太急,面前一桌茶盏被撞得轰然碎地。她一双满是威仪的眼睛看向青石处,指甲紧抠入凤座木质材料中。手指握处,原本涂着上好清漆的紫檀木上留下两排深浅不一的指甲印。
贤清王仍就抚须在一旁潇然而立,如仙双目看向莞容太后时,眼里精光略现。
现在的莞容太后就如一头沉睡已久猛然苏醒过来的美丽斗兽!这几年,她一直养尊处优,这个天下再无可与她在后宫相斗的对手,她唯一的乐趣也就转变成收集天下奇珍。包括绝姬柳轻尘和已经死去的玉腕儿都是她极为珍爱的活物。而柳轻尘除去一身绝艺外,莞容太后更是把他的病的治疗过程当成是一种乐趣。她想试试,这个生下来就被太医断定只能活到二十岁的生命,在她的手里是否可以胜天而好好地活下去。
没有人相斗,莞谷太后无意间便将兴趣转到了与天斗上面,不过与天斗的胜算如何尚还不知。
贤清王再看了眼正肃立冰湖畔的柳轻尘一眼,距离太医断定的绝姬大限之日已越来越近。普天之下唯一能继承柳轻尘绝技的只有音绝,要是音绝一死,柳轻尘这已衰弱如柳絮的身子又如何承受得住失徒之痛?势必也会在音绝之后踏上不归路,再算上玉腕儿,那么莞容太后身边所有珍爱的绝艺之人便已全部死尽,那时莞容太后又会如何打发深宫寂寥日子呢?
贤清王边想边看向正紧目盯向湖面的莞容太后,面上多了几分兴玩之味。
“皇儿危险,速回母后身边来!”莞容太后看着武治皇帝正向青石走去,面上神色不由大紧,离座后几个快步就要往湖中走去。
武治皇帝将音绝护在身后,再单膝蹲下,细看青石前,武治皇帝侧目向柳轻尘使了个眼色,柳轻尘会意。身子微僵后,他还是走到莞容太后身边,广袖下的手伸出将莞容太后拦住。
莞容太后看向柳轻尘面色一怒,“绝姬让开!”
柳轻尘身子一移,已挡在莞容太后正面,他敛衣低首双手作拱道:“绝姬也是为着太后娘娘着想,绝姬早已将整个后宫的结构图牢记于脑中,宫中虽有暗道机关无数,但这杏花树下的青石板,绝姬却记得甚为清楚,下面应无任何机关,但刚才绝丫头却似无意触动了应该是我朝之外的第三方设下的什么机关。石下说不定隐藏有危险之物,娘娘还是待圣上探明仔细后再靠近罢。”
正说着,青石细缝里突然冒出一缕清香之气笼在几个身周。音绝站在武治皇帝身后用鼻子使劲嗅闻数下,再将目光凝向杏花树下的青石板上。
没错,这香气是荷香!气味虽然清淡,却能令人一嗅难忘。
武治皇帝从腰间取出一柄银亮如水的短剑叮地一声插入石板缝隙,再用力摇晃数下,剑身已有一半没入石缝,正要运力将石板撬起,莞容太后突然如被鬼附身般,浑身剧烈颤粟起来,她伸指牢牢指向青石,怒极而恨声道:“荷奴贱婢!哀家以为你早已身死相殉先帝,不料你却隐在先帝陵侧苟且偷生至今日!”
莞容太后被柳轻尘扶至凤座上,依旧双目发直地看向杏花树方向不放。口中仍自喃喃道:“若不是被绝丫头无意以悬云丝破坏掉你藏身所在的机关,哀家怕是一直不能发现你的存在!呵呵,想不到,十年前就该服毒相殉先帝的人竟然在与哀家凤仪殿相邻的地方朝暮为邻生活了十数年,呵呵,真是天意弄人啊!”
音绝看着莞容太后发狂而笑的样子不由眼深起来。她微微低头,将自己一脸神思状隐起,再在心里细细思量起来。
结合入宫来的听闻及莞容太后激动之下的失态之语,她大致将菀容太后失仪的原因了然于心。再看向青石板时,武治皇帝听了莞容太后的话更是发力用剑要将青石撬开,在他的记忆深处,这缕淡雅荷香最是令他记忆深刻。正是这荷香,令父皇一日日地冷落当时已是皇后之尊的莞容。而他,为母亲莞容皇后美貌胜过荷妃,又能贤达治理后宫却不能深得父皇宠爱大感不平。
那荷妃在当时尚小的武治皇帝眼里不过是个病殃殃的美人而已,他实在不明白,无论从利益还是外表,母后都远胜荷妃数倍不止,父皇却为何独对荷妃倾心不已?他无数次在深夜看着母妃深夜孤灯难眠,心下更是不平。一时起意下,弄了听说能令荷妃浑身皮肤过敏的蜂蜡涂在荷妃最爱的衣物上。
武治皇帝的小手段得逞,荷妃穿了涂了蜂蜡的衣物后果然浑身发痒,冒出无数细小红斑。更可怜她一身天生带来的荷香,一旦身体过敏不适,这荷香反而会变成令人闻之恨不能避到三尺之外的恶臭气息。荷妃当时是又吵又闹,非要礼仁皇帝将凶手找出正法。
结果在荷妃一个贴身婢女的指证下,为了作案而偷进过浣衣局的武治皇帝被他老子礼仁皇帝令人押下去打了五十大板。
武治皇帝从小聪明异常,武技文艺,根本不用礼仁皇帝担心已学得样样出精。礼仁皇帝一直自豪看紧自己的这个儿子,一直没有对这个儿子下过任何狠手。如今却为了后宫一个妃子下了狠手,这五十大板打下去,不只是武治皇帝寒了心,就是莞容太后也彻底断了争宠的念想,从此只一门心思认真教导武治皇帝长大。
不过荷妃也因此被莞容母子更加狠恨于心。礼仁皇帝将死之际,荷妃膝下只有柔心公主,而当时后宫能算得上有身份的人,除了莞容太后便是荷妃。礼仁一死,荷妃又不如莞容有强大家族在外支持,势必会遭受菀容母子的报复。荷妃心冷之下,索性主动请旨为礼仁皇帝殉葬。
毒酒下喉之际,荷妃找到莞容母子深深一跪,清姿一委下只求武治皇帝即位后能饶过柔心公主。莞容太后凤目一挑,看向荷妃的眼中满是傲意,“好!姐姐看在妹妹主动请旨尽忠的份上,会好好照顾妹妹留下的柔心公主的!”
在荷妃起身离去瞬间,莞容太后高坐在凤椅上傲笑不断。这一刻,她明白自己是最后一次看到荷妃,明天,这个与自己争了十几年宠的女人将随着礼仁皇帝永眠于凤仪殿后的冰湖下。十几年的后宫明争暗斗,以前一直以为皇帝的宠爱是争斗目的所在。如今看来,得一人之心,哪怕那人是皇帝,也远不如得天下之人来得有保障。
就说这荷妃,十年恩宠又如何,礼仁皇帝一去还不是落得九泉相伴的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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缝隙越大,荷香气息越加浓厚,武治皇帝以剑撬青石的力道也就越大。
莞容太后喝过柳轻尘递来的一盏清茶后,神思忽地冷静下来。她毕竟是经历了无数大起大落的人,神思转变速度自是快于常人。
音绝再悄眼望向莞容太后时,太后已恢复常态。不过看着儿子撬得实在辛苦,又因湖下就是齐朝真实皇陵所在,也不便再叫外人相助,而且在场的人也无一人有能力相助武治皇帝。太后放下茶盏,唇边莞然中略带了冷咧笑道:“唉哟,柔心我儿,你身子不好,母后不是早叫你回去休息了么?这冰湖边四季生凉,我儿适在不宜在此外呆,还是速速回去为好!”
莞容太后说着向音绝使个眼色,音绝看懂,忽地在武治皇帝身后模拟了柔心公主语气娇声叫道:“唉哟,柔心不小心摔到腿脚了,好疼!好疼!”
随着音绝呼痛声,石下隐隐传出数下细微响动,似有人想打开石板出来,却又在犹豫的样子。
莞容太后看向音绝的目中满是赞赏之意,再示意音绝模防柔心公主语气发音。
音绝心中略为反感,可施令的对方是太后,她一个小小宫女也不敢忤逆,只有再度发声。不过这次的声音却没有先前来得逼真。
莞容太后只将一门心思放在青石上,音绝微微走调的声音到是没有被她关注到。
随着音绝呼痛声,石下细微声音再起。一声巨响后,武治皇帝忽地回身抱起音绝一退回岸。两人在岸上站定,再定眼看向杏花树下。青石板缓缓向两面移开后,一个羽衣如雪的人从正冒着白气的地洞里走出道:“柔儿,你在附近么?母后好想你,能过来让母后摸摸么?”
莞容太后看着伸出双手在半空作摸索状的荷妃唇边闪过几丝不明意味。她之前本是怀着满腔怒气等着荷妃出来要找她算这十几年死而犹生的旧帐。不过看清荷妃由于长期久居地下,双目视力已经退化至盲后,心里反而生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苦涩之意来。
音绝看着眼前这个肤色胜雪的女子不由一愣,这就是柔心公主的母亲么?她口中自称为“母后”又是何意?照她以前的身份尊位,应该柔心公主在她面前,她也只能自称为“母妃”才对。
武治皇帝却是看向荷妃目中除了思量更多几分暗赏。他现在已长大成人,父皇当年的做为他有些清楚了。女子身上的一些美态,是要有一定阅历后方能看懂的。
这荷妃美的不是容貌,而是一身飘然绝尘的气质。看着她便不禁会想起明水生波衬着的白荷来。
柳轻尘看向荷妃,苍白若纸的脸上凄然一笑,她白晰若雪的肤色倒与自己有几分相分相似。不过两人遭遇却截然不同,自己是生来带病,注定命不长久,但上天在夺去他的长生时,也给了他惊人学习能力作为补偿。柳轻尘出身大家仕族,家中父亲妻妾无数,他从小明白自己身体不好,想要平安活下去,就只有尽力展示自己活着的价值,为此,他一直努力学习各种绝艺。
天份加勤奋,他果然在小小年纪就以才艺绰绝名闻天下。也因这名声,他才有良医好药得以延命。他的病必须要极为珍贵的药材才能延命,如果不是为着他能以才博取太后欢心,家族中人怕是早将他遗忘,他怕也早不在这世上了。
这些年他一直活在权力角逐的核心,朝堂中的各种政治派别都在拉拢他,但柳轻尘一概视为无物,只将全部精力投在尚艺局上,连家族中人偶尔入宫探视,言语间或明或暗示意他多为家庭争取利益都被他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去。蓉容太后无声将一切看入眼中,更是对柳轻尘信任非常。对其的宠爱程度,甚至远远超过前任绝姬苏兰馨。
再说荷妃在空气中摸索半天,心情平静下来,才通过敏锐听力感知到身周至少还有四五人的存在。她久居地下,视觉虽然退化为零,但听觉却是比常人灵敏,甚至比得过音绝和柳轻尘的听力。
莞容太后看着荷妃一袭羽衣若雪立在杏花疏影间,唇边冷冷一笑。
荷妃身上的凤鸟羽衣是东方家族先辈的遗物,本应穿在莞容太后身上,却在荷妃以身相殉时被奄奄一息的礼仁皇帝转赐荷妃。
“十年过去了,妹妹还是这般飘然若仙,姐姐我实在是想象不到啊!”
荷妃听得莞容声音后,身子微微一僵,面目转向莞容太后方向道:“是菀容姐姐么?”
莞容太后怡然一笑,“正是姐姐我呢,本以为妹妹早已追随先帝去了仙界。不料妹妹这样隐忍,竟能在地下无声无息地活了十年。算起来,就是地下小洞子里那浑身是毛、四肢爬行的动物也比不过妹妹啊。”荷妃听了莞容话,脸上却是平静无波道:“十年不见,姐姐这种说话暗中带刺的风格还是没有任何转变啊!”说着她再将耳朵朝向音绝站立的方向,沉声道:“那刚才柔儿的声音也是姐姐故意叫人模仿的了?”
莞容太后面上一僵,冷笑一声道:“是又如何?还有你竟然敢自称为后,你可知先帝去后,普天之下除了哀家外再无第二人敢自称“母后”二字的!”
荷妃忽然狂放一笑道:“可怜姐姐你一直认为本后是可怜人,殊不知你才是真正的可怜人!”
莞容太后扶在凤椅上的手再度一紧,起身冷声道:“为何本宫会是可怜人?”
荷妃再摸索着将身上衣服细细整理一番,就算眼睛瞎了,她也不想在旧日对手面前失了半分礼仪。
“姐姐你再想想,为何我朝开朝来,每朝不多不少都是两任皇后?”
莞容重新坐回椅上,再凝目细思道:“不错,开朝皇帝的确是两任皇后,不过第二朝却只有哀家一人为后。”说到这里,莞容太后突然面色一厉,冷声喝道:“你这荷奴!分明是低贱命,难道还想自封为后不成?”
荷妃一笑,从怀里摸出一卷玄黄卷轴道:“我就知道姐姐不肯相信!所以出来的时候顺道带了这个。”她说着边将卷粙展开边自得笑道:“姐姐可看清了,这可是先帝御笔?这大红印章可是我朝皇玺?”
莞容太后凝目看去,那卷粙上龙飞凤舞中又带着几分端正雍雅的字迹数行。极度愤怒间,她只将几个字看记入眼。
“特封荷佳氏为冥后,与生后莞容氏地位平等,两后死后均入我朝宗庙共享千秋香火。”
莞容太后喉间一甜,一股血箭从口中激喷而出。
音绝忙地上前用锦帕替莞容太后擦去唇边残留的血迹。
莞容太后抬袖将音绝挥到一边,正要厉声再问。
荷妃已将卷轴重新收归入怀,向着莞容清声道:“开朝皇帝早就定了规矩,只要我朝江山顺延继承,那么每任皇帝都得立任两任皇后,一任为冥后,专管暗中守卫皇陵,护住龙脉。一任生后,则管生男保证沐氏血脉延续。妹妹我没有姐姐的好运气,虽然同时进宫却没有生下儿子,再加上姐姐身后家族实力雄厚,别的妃子贵人都被姐姐一人独力算计铲除得干净,圣上最后虽然舍不得我入地陵,但也别无他人可担冥后之位,无奈之下才封位于我。”
荷妃似很久没说过话,一说之下不免微微地气喘。稍稍缓过一口气后,她再道:“若论功过,我舍弃一切,在黑暗地下守护皇陵十年,功劳也不比姐姐少!姐姐说话时还请放尊重些!”说着再向着音绝站立方向谓然一叹道:“妹妹这次出来不过是想见见柔儿,没有与姐姐争位的意思!还请姐姐看在同朝为后的分上,让柔儿前来见我一面!”
“我自从生下柔儿后,就被下令移居幽宫负责翠衣宫女的教导,世人皆以为我已在生产柔儿时死去,却不知我一人在幽宫寂寞无助。圣上仙去后我更是在皇陵中过着生不如死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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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荷妃:其实她是在产下柔心公主后,要移居幽宫,而齐制,幽宫是秘密存在的。进入幽宫的人都必须被消去生前的身份。荷妃也不例外,礼仁皇帝借荷妃生下柔心公主的机会对外称荷妃因生产公主难产而死。
普天之下,除了礼仁皇帝外,便只有莞容皇后知道荷妃还活在幽宫中。荷妃进入幽宫后,菀容皇后也只在礼仁皇帝死时见过荷妃一面。
关于幽宫和荷妃死而复生的过程,下面章节将有详细介绍,请亲亲们不要急,耐心看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