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他,即将君临天下,离期待中的一刻,已经越来越近,越来越近了。
他已经闻到胜利的气息,几乎可以提前预见龙袍加身的滋味这一场争斗,最终的赢家,是他,刘修祈。
表面上,他仍然不动声色:“皇上这是什么话,你一直都是臣的兄长从前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你恨我。”沉默片刻,从刘梓宣口中吐出这三个字。
刘梓宣闭上眼睛,长长地,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他的声音划破夜的平静:“我知道你恨我抢了原本属于你的东西,但是我却没想到你的恨意会那么强烈,会强烈到想方设法至我于死地”他涩然一笑,看了他一眼,带着绵密而又疏离的复杂情感,有一种混着柔情的眷顾,好像一朵莲花,兜兜转转于一池清水中,最终凋零于池水中。
或许是被这样的目光看的有些发憷,刘修祈原本原本云淡风轻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他好不容易才维持住脸上的笑容不至于失态:“怎么会呢?”
“我有什么弱点,天下恐怕没有人比你更清楚。”刘梓宣一语道破。
刘修祈抬起眼,用一种平视的目光,向他。
狼子野心,在这一刻,终于,无需掩藏的原形毕露。
这一天,他等了太久了。
一种疯狂的笑意慢慢的由嘴角开始,慢慢蔓延到他的眼底眉梢,到他的每一根神筋,每一根发丝,每一个毛孔。
刘修祈笑了。
“是什么呢?强大的楚桓王,英明的楚桓王,致命的弱点是什么呢?”他故意笑着问。
如此的嘲弄。
到这时候了,长阳王得意得很吧?
刘梓宣以极大地自制力稳固住即将溃散的心神,缓慢道来:“我从小身体不好,曾百病缠身,父亲请来当世名医,大多估言我若是细心调理,也只能能活到十八岁,若是想活得更长久,只有向上天请寿。
父亲没了办法,想着死马当活马医,干脆送我去学刀,妄图以此强身健体。
也是机缘巧合,在修习刀术的师父那儿,让我遇到一向神龙见尾不见首的阳药师,不知用什么办法,竟冶好自小纠缠我的病根。
阳药师当年为冶我的病,用了许多毒物炼药,万物相生相克,服了那些药,这一生便绝不能再碰一样东西雪霁花。”
雪霁花。
这是来自西域的稀有花种,那是暗红色的球状花,带着针一般的刺。
这种花对一般人来说无毒无害,但是对于刘梓宣,却是致命的毒药!
“那时候,你偷听了我父亲和阳药师的谈话,所以你才知道这个秘密,是么?”刘梓宣紧紧追问。
“没错,我是无意间知道这个秘密的,也从未向任何人说起。那时候,我并没有想过要对付你,不过后来我被发配到马前关,结识了阴药师,而且机遇巧合,竟然在无意中竟发现了雪霁花。”
刘修祈眼中的恨意如同疯狂汹涌的潮水一般:“于是,一个复仇的计划在我脑海里慢慢形成了。我用了很多年,很多年才慢慢的实施,现在终于快要完成了。”
“你终于还是承认了……刘修祈,玉儿不止一次和我说过,怀疑下毒的是你,我从未给予正面回答,事实上你做的那么天衣无缝,若不是现在你已经没有后顾之忧,料想你也不会这么容易承认。”
被点破心事,刘修祈剑眉微挑,嘴角笑意淡淡:“是啊,我若是不承认,天下又有谁能知道呢?不过事已既此,也没必要隐瞒了不是吗?皇兄,到底还是被你看穿了啊。”
“贤弟用了受什么手段,把我弄今天这幅狼狈摸样,说来听听。”刘梓宣到这时候反而笑得肆无忌惮,一旦揭开了那层面纱,便再也无须顾忌什么这一天,终于是来了。
“刘梓宣,是你自己太自信,明知道夜莺是我派来的杀手,却笃定她不会杀你。”
“玉儿?”刘梓宣怔了怔,眯起眼。
是她?
怎么可能是她?
她是爱他的,不管之前有怎样的不甘,怎样的挣扎,但是到后来,她一定是爱他的如同他爱她一样,绝无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刘修祈冷酷的笑:“你体内的毒,就是由雪霁花提炼而成,这种毒发作的很慢,慢到你根本觉察不到,所有的症状都与受风寒很像,没有人会怀疑。而下毒的人,就是你最意想不到的人,就是她!”
“你胡说!”刘梓宣苍白的脸因为激动泛起一丝不正常的潮红,他蓄积全身地力量,支撑着自己想要站起来,可是他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只是站了一半,便觉得胸中血气翻滚,一片漆黑无力的将他整个人罩住,片刻后喉间涌上来一抹甜意。
他想要继续张口辩驳,可是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他全身的力量都被瞬间抽离。
身体失去了重心,周身轻若鸿毛,好像在天上飘飞,他重重的坐回原位,再也压制不住喉间的那抹腥甜,鲜血涌出口角。
然后是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咳嗽,剧烈得整个人都好像要被咳散一般,他的衣衫上,有几处深浅不一的红色,那是才溅上去的新鲜血液。
不可能是她!
绝不可能!
她的玉儿,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他就毫无预兆的沦陷了。
她原本是来杀他的,没错。
但是她是那样爱憎分明的女子,热起来像火,冷起来像冰,纯洁得好像高山上安静的湖泊,一旦爱一个人,宁可为他粉身碎骨也不愿被他欺骗,宁可自己受伤害也绝不会伤害心爱的人。
这样一个坚强隐忍的女子,一旦爱了,就无怨无悔,真心付出都来不及,怎会去算计去陷害?
会算计,会陷害别人的,只有眼前这个人吧。
“你无需挑拨我和玉儿的关系,她会做什么,不会做什么,我很清楚。”思及此,刘梓宣的心绪已经平静不少,声音陡然火气全消,宛如盛夏中涌现清凉地流水,平静柔和地朝四面八方延展。
“哈哈,你还真是痴情。”刘修祈笑得有些不自然他面对的是刘梓宣,内心比谁都要强大的刘梓宣,纵然自己的怨恨如同是汹涌澎湃的潮水,不管多么的激烈暴戾,却遇上更为坚固强韧的高大堤坝,一分一毫都动摇不得。
“好吧,好吧,一切都是我主谋的,你知道当初为什么我要夜莺整容?你知道她忍受的是怎样的绝望与疼痛?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刘修祈的脸上浮起的是心痛的表情,这种表情绝少会出现在他的脸上,然而这一刻,这种心痛是如此真实,就连刘梓宣也不免为之一震。
冷酷残忍如长阳王,他也知道心痛的滋味?
“两个月的时间,数不清的药渣,每一贴药都是雪霁花碾碎而制成的,你可知道,这雪霁花已经渗入她的皮肤她的皮肉甚至她的骨髓,她就是你的毒药,当你宠幸她,你就完了,刘梓宣,从一开始,就注定你会以这样的方式死去。慢慢的,不引人怀疑的死去。”
刘修祈心痛的表情化成得意,这种不协调的转化让他原本俊美的脸在暗淡的光线下看起来有几分狰狞,他的脸是扭曲的,扭曲的快乐,扭曲的人性。
这就是他完美周密的复仇计划。
是的,很完美。
他早就料到夜莺可能杀不了刘梓宣,但是没关系,只要刘梓宣让她待在身边,就可以了,足够了。
只要他们相结合,夜莺的毒就会一点点渗入刘梓宣体内。
缓慢但有效的,一点点瓦解他原本健康的身体,如同从建筑内部开始啮噬的白蚁,表面看起来没有任何不适,但是五脏六腑,经络脉搏,都一点点被腐蚀,直到有一天,轰然倒塌。
原来是这样吗?
“刘修祈,你真是有手段。”刘梓宣轻柔一笑,用一种刘修祈既熟悉又陌生的清明神态吐气如兰的说道:“为帝王业者,除了心志坚定,海纳百川,有一点你做的比我好,刘修祈,你够心狠手辣。”
在这静悄悄的朝阳殿里,柔软的芬芳的桂花香气中,以刘梓宣为中心,在两人之间形成一排排无形的波涛,这波涛澎湃,渐渐失去了掌控,四处激荡奔流着,越来越汹涌越来越奔放,很快便要脱去轨迹。
刘修祈一下子有点不明白他这话的言下之意,得意的笑容显得有点僵硬。
刘梓宣缓缓合上眼帘。
“我的爱情就是我的毒药,我认命。刘修祈,你不会知道爱上一个人的滋味,就算是为她死了,又如何?像你这种人,不会懂,你活得很可悲。”这一番话,刘梓宣说得很平静,很从容,但却仿佛排山倒海般的力量瞬间将刘修祈击溃。
爱情,是什么?
“别以为这世界上只有爱才是力量。”刘修祈整了整心思,反唇相讥道:“恨也同样是种强大的力量。因为恨你,我才独自熬过了那么多年,吞下那么多委屈与不平,为的就是今天能够站在这里没错,刚才你是把江山大权都交给我了,但是你别指望我真的会因此而感激你,我只是向你拿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现在你就算不交出皇位,楚国依然会是我的,你以为还有人可以与我抗衡吗?”
“原本就属于你?”刘梓宣皱了皱眉,他英气人的眉梢原本带着一些婉约柔和,如今却因为瘦削而显出来一点儿料峭的锋芒。
每稍一动作,便仿似轻轻地飞出一刀:“你指的是那样东西……吗?”
“那样东西,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刘梓宣嘴角轻轻逸出这样一句话,在这寂静的夜里,回荡在刘修祈耳边。
江山固然重要,他用他的全部去守护,他历经艰辛走到今天,没有人可以说他不尽心尽力,他承担了应负责的重任,没有一点含糊。
人生说长,其实很短,即使太太平平,也不过数十年,算上病痛意外,究竟有多长,没有人真正知道。
他这一生的遗恨、无奈已经够多,六年的宫斗换来一身龙袍,面对却是山一般沉重的责任与担当,小心翼翼步步为营,一边忧于内政一边处理外交,容不得一点闪失,来不得半分懈怠,他像一部一直维持着高速运转的机器,明知道远远超过了自己负荷,却不能停下来,一直转着转着,不知道哪一天会报废,不知道哪一天会被取而代之……
或许,那样也好。
到现在这一刻,他终于可以卸下肩上的重担,他对得起楚国对得起他自己。
守护一样东西,他不遗余力,甚至可以付出生命为代价。
而放弃这样东西,他依然可以做到潇洒坦然,不为权力所累不为王位所束缚。
如此的坦荡胸襟与气魄,如此的淡雅与从容,这就是楚桓王的魅力,这就是刘梓宣。
刘梓宣露出一抹嘲讽的笑容,在看到刘修祈越来越阴沉的脸色时,他的语气淡的好像一汪清澈见底的泉水:“江山美好如画,天子宝座高高在上,举手投足之间便能决定天下苍生的命运你一直处心积虑想要的,不就是这个么?我原以为,你不会要的这么急切,看这样子,是我高估你了,刘修祈。”
长阳王露出一丝阴狠,反唇相讥道:“这江山早晚都是我的,你争不过我也不必说此风凉话。”顿了顿,又补充道:“不过今天我也要把话说明白,我之所以这么恨你,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
“为什么?”
“当年你父亲做得太绝情,我耿耿于怀至今日,终于有机会一吐为快,刘梓宣,你知不知道,我等这天等了十三年了!”
“我父亲么?”刘梓宣怔了一下,笑了笑。
十三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时候,刘修祈一家被流放,在半路上遭人灭口,唯他一个人幸存而已,他活着因为有一个强大的信念一直在支持他,一直走到今天。
“可笑,真是可笑。”一种前所未有的笑意浮现在刘梓宣脸上。
“可笑什么?”刘修祈一把抓住他的衣领,他全无力气反抗,只是由着他摇晃自己,整个身体都轻飘飘的眩晕着,但是他的头脑却很清醒,所以更想笑。
“那时候,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死定了?”好不容易止住笑,刘梓宣问:“结果,有一个叫红棉的女子救了你?”
刘修祈哑然当场。
那时候,那时候明月高悬天边,光辉缭乱。
一片荒凉的土地,安静的呈现在月光下。
整个世界静得可怕,没有一丝活的气息。
十二岁的少年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他们越靠越近,越聚越拢,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把寒光森冷的刀,少年的身上深深浅浅的布满伤口,鲜血潺潺流出,湿了了他的衣襟,由于失血太多,他的疼痛变得有点麻木,头脑也变得有点迟缓,他的身子禁不住发软,但一张脸崩得紧紧的,分外的肃杀。
好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
夜鸦不知从何处扑棱着翅膀哀怨降临。
死亡在近。
就这时,林间却突然响起一阵铃铛声。
随着那铃铛声渐行渐近,一个红影在暗夜中一掠而过,快得人看不清,仿佛只是一瞬间,那些黑衣人纷纷后退,被那气势所压迫。
受伤的少年静静的看着红衣女子怎样的刀起刀落,怎样的将那些人一个个有条不紊的杀了,又是怎样带着一抹笑意回身看他。
满弧的月下,少年漆黑的眸子里映出那个绝色的红影,眉眼弯弯,笑意淡淡。
女子手中的剑还在滴血,却浑不在意地偏了偏头,扫过树下累累尸骨,目光停留在静静看着她的少年身上。
少年微仰着头,一阵风吹过女子腰间的铃铛响了响,清脆的声音直击少年心房。
“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少年开口的第一句话不是感谢,而是疑惑。
他还沉浸在刚才的震撼里,他想是不是自己失血过多,产生了幻觉,这女子太诡异又太张扬,是人还是妖?
女子并不说话,而是缓缓地走向他。
其实,他的身体早已超出了极限,要不是一抹坚韧的求生意志强撑着,恐怕早就倒下去。这时候,看到自己算是脱离危险,终于眼前一黑,昏死过去。
那个少年,就是十二岁的自己。
而那个救了自己的女子,叫做红棉。
红棉只是为他请来大夫等他伤好了,她就消失了,再也没有消息。以至于他有一种错觉,那是神灵现身,拯救他这个不甘心死去的灵魂吧,这种救赎,改变了他的命运,改变了太多人的命运。
红棉,这个名字,如果宝石一般镌刻在他记忆力,是他一生都想好好报答的名字。
他无法把这个名字和面前的刘梓宣联系在一起,仿佛就是想一想,也是多么的不合时宜,对他而言,这简直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刘梓宣,你到底想说什么?”刘修祈沉不住气了,他要问个清楚!
“红棉,是整个楚国一等一的高手,在救下你之后,隐匿于江湖,从此再无踪迹。”刘梓宣云淡风轻道:“当年,是我派她去救你的,你知道么?”
刘修祈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僵住了,一直盘桓在胸口的,一直支撑他的,那只强大的无所不在地,掌控着一切地钢铁手腕,狠绝,果敢,毫无所惧,从未怀疑的意志力,在这一刻,产生了细细地裂纹,很细小很微不足道,甚至觉察不出来,可是确实实在在是产生了。
而一旦产生,就用一种势不可挡的速度将他的一切防备迅速瓦解!
刘修祈有一些惘然的无错,不知道该如何处置这份意想不到的震撼。
他的头脑不能维持正常的思索,他想一定有什么地方弄错了。
刘梓宣是故意的。
刘梓宣在骗他。
刘梓宣不可能会派人保护他。
这没道理的。
终于,慢慢的,他恢复思考的能力,思索片刻,他带着被耍弄的怒意道:“你不要对我说,明知道你老子打算斩草除根,你来个暗中做好人,我不会领你的情,你听清楚了吗,就算红棉是你派来的,我也不会感激的,更不会放过你!”
刘梓宣带着一丝讶然,冷哼一声:“你一直以为的仇人,是我父亲?”
“怎么不是?除了他还有谁?还有谁会为了巩固自己羽翼尚未丰满的皇权而大开杀戒?”
“以常理推断,的确是这么回事,但是,这件事,不是我父亲做的。”刘梓宣说的很肯定:“因为,那个人是老楚王最宠爱的妃子,她为了自己儿子才下此狠手。”
是她?
老楚王一心想立自己最宠爱的妃子所生的儿子刘启明为太子,当太子刘启真谋反罪名成立被废的时候,其实最高兴的不是刘启明本人,也不是老楚王,而是这个得宠多年的妃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