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冷雨潇潇,落在二月翠竹上,一点一滴敲进夜莺心中。
从这一刻起,一切就不能回头了,一旦双手沾满了第一个被杀者的血,就永远都洗不尽,这罪孽将会跟随她一生会有报应的吧?
真的有报应。
她醒过来的时候,泪水湿了满脸,迷蒙的眸子眼神涣散,似乎分不清自己是醒来了还是仍然挣扎与那场可怕的血光之中,她朦朦胧胧听见有个声音在唤:“玉儿?玉儿……”
一时间她不能反应,玉儿是谁?
直到面前的脸孔渐渐清晰,一双冷山秋水般的眉眼近在眼前,带着某种忧伤的、关切的神色,她才明白原来“玉儿”叫的是她。
对,她已经不是夜莺了,她现在的名字是玉玲珑。
“你怎么了?”刘梓宣的声音再度在她耳边响起。
她涣散的眼神终于汇集于一处,当她看清刘梓宣的表情才意识到自己的狼狈,赶紧擦了擦脸,淡淡一笑:“没事。”那么亲切又那么疏远。
刘梓宣吻了吻她泪湿的脸颊,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柔软,痒痒的,好像春天里最稚嫩的一株青草轻轻撩拨了一下心里最柔软的一处,轻微的湿润。
“做噩梦了?”他低低的问,声音带着一种微微倦怠的沙哑。
她摇摇头,说:“吵到你了?现在什么时候了?”
夜已经很深了吧。
“没有,我刚回来。”刘梓宣淡淡道。
今天政务琐事特别多,他一直埋头忙到现在,不知不觉已经这么晚了,想看看她睡得好吗,却发现她在睡梦中痛苦的呻吟,他很想叫醒她,不愿看到她难过的样子。
她就这时候醒来了,失神的望着他,好像看到不是自己的丈夫,而是一个陌生人。
是什么,无形隔阂着彼此?即便身体亲密结合,心里在想什么却谁也不知道,即便做了噩梦也不愿倾吐半分?
玉玲珑入宫不满一个月,楚桓王对其宠爱有加,三天两头往朝阳西殿跑。
以往下朝后,有人问皇上在哪儿啊?回答多半在书房,不在书房就在练功房,总之不会离开朝阳殿,现在问皇上在哪儿,除了这两个地方还多了一个地方,朝阳西殿。
朝阳西殿,顾名思义,在朝阳殿的西面,是整个皇宫离皇帝寝宫最近的地方,在前朝,朝阳西殿可是皇后住的地方,现在虽然皇上没有立后,但是这么做,玉玲珑在他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了,这叫先于她入宫的嫔妃怎能不着急,怎能不坐立不安?
这导致后宫残留的三位夫人纷纷以一人为敌,抛弃从前的生活方式,集体投入到对付玉玲珑的斗争当中。
但这注定是要一无所成的一件事。
时隔半月,宁妃出了个主意,邀请玉玲珑驾船游湖。
“到时候风浪一起,颠簸起来有人不小心掉进湖里,也是可以理解的,轻则风寒重则溺水身亡,就看个人造化了。”她不紧不慢道。
庞昭仪皱了皱了眉,道:“这说起来容易,谁让她‘不小心’掉进去呢?这种事一旦露出马脚,可是要被人反将一军的。”
宁妃反驳:“那你有什么好主意?再赏一次花?”
庞昭仪脸一红,想到半个月赏花的事,不做声响。
“就这么定了。”斐昭仪露出一丝阴狠的表情:“一不做二不休,要来就来狠的,一步到位永绝后患!”
她们的计划比上次更加周密,这次不允许失误。
命运像一出安排好的折子戏,又像一穗未盛开便凋零的秋花,有什么要呼之欲出,令人欲罢不能,却理不出任何头绪。
当玉玲珑被邀请的时候并没有想太多,她知道她们想玩点什么把戏捉弄她,也算是为她乏味的后宫生活添油加醋。但是这次和上次不同,上次只是孩童式的恶作剧,这次她们是来真的,至少宁妃、庞昭仪、斐昭仪她们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楚宫后山有一座不大不小的湖,名为锦翠湖,是专供王公贵族驾船游玩的地方,湖的一边是皇宫,其它三处都是山,此时正是秋季,山上落英缤纷,万紫千红,煞是漂亮。
为了增加气氛,宁妃还特地请来了宫里的乐师弹琴,悠扬的调子,非常配合“天上清冷月,寂寞花”的词。
当然现在还是白天,只是风有点大,深秋微冷。
玉玲珑的表情怡然自得,听着小曲喝着茶,但是宁妃等人神情却不自然,还有些战战兢兢。
原来楚桓王不知何时来了兴致,竟然要和她们同行,好巧不巧,平日里忙于政务的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居然选这个时候来散心游湖。
这是艘皇家御用的二层船舫,精工细作,富丽堂皇。
一层的金色帷幔随风轻轻飘荡,靡靡之音萦绕耳际,玉玲珑有点昏昏欲睡。
不知不觉船驶入湖心,风渐渐大起来,船体有些颠簸。
宁妃对庞昭仪使了个眼色,庞昭仪轻轻摇头。
这是她们的暗号,之前就商量过动手的时机,庞昭仪的意思当然是以现在的情况不可。
天子眼皮地下想动手脚,不是没事找死么?
宁妃、庞昭仪、斐昭仪不是傻子,这时候当然不能动玉玲珑一根头发丝了。
虽然这一切没有逃过的夜莺的眼睛,她只是装作没看见。她站起身,抬手掀起帷幔,离开了一楼。
踏上二楼,只见一身白袍的刘梓宣正靠着雕花围栏自斟自饮。
走近,到刘梓宣身边。
楚国的国君的面容如天神一般俊朗端严,修长手指执起龙泉青瓷杯的动作,雅致如一篇辞赋华美的长短句。
“没想到你也爱凑热闹。”刘梓宣饶有兴趣的问:“我还以为以你的个性断然不会接受宁妃她们的邀请。”
“为什么不?”玉玲珑轻声道。
“我以为你是喜欢安静的女子。”
喜欢安静?那是以前的她吧玉玲珑闭起眼,想想自从进宫之后连性子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的她的确实不屑于此,她会清高的站在这俗世之外,看着宁妃她们各自使尽浑身解术取悦龙颜,指望有朝一日母仪天下。现在的她,竟然和她们参合在一起,不是为了楚桓王的恩宠,只是想改变,不想和原来一样了,那样的人生,真是单调乏味到连花也要枯萎。
她想成为一个新的自己,哪怕连现在的自己都感到陌生,但是想到下一刻遇到一件事连自己都不知道会做出什么反应就觉得很有意思。
夜莺冷清不善言辞,不会表达,那么玉玲珑就爱热闹,就愿意表达。
夜莺只会杀人,不会做一般女孩会做的女红琴棋书画等等,那玉玲珑就要会,不会就学,学做一个真正的女孩子。夜莺身手不凡,夜莺强悍,夜莺孤独,夜莺痴情。
玉玲珑芊芊玉体,玉玲珑柔弱,玉玲珑不再孤单,玉玲珑薄情寡义。
她要做玉玲珑,当她选择成为玉玲珑就要摈弃过去那些阴暗那些不愿回忆的伤痕累累,鲜血淋漓,罪孽深重。
唯有如此她才能接近光明,减轻罪孽吧。
不是每个人的人生都能够重来一次。
而她有了这样机会,为什么好好不抓住呢?
任风吹乱自己的长发,三千乌丝,如流云飞瀑,轻轻拂过刘梓宣面前。
见她不说话,他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看着她,闻着她头发上好闻的香气。
突然间,听到楼下传来奇怪的声音声,朝下望去,甲板外湖水掀起数丈高的浊浪,水浪里蓦然跃出数名蒙面黑衣人,来者不善!
黑衣刺客来势汹汹,腾空跃起,一眨眼功夫便到了二层,泠泠剑光直甲板上一身白衣的刘梓宣。
玉玲珑惊叫一声,声音瑟瑟发抖。
这是装出来的但是她眼里的震惊绝不是装出来的。
这是她第一次看到刘梓宣杀人。
面对四个刺客,他面色不改,几乎眼皮都没有抬一下。只是不紧不慢的放下酒杯,抽出佩刀。
“陛下小心。”玉玲珑双手交错,站在角落。
刘梓宣需要足够的场地施展身手,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这个四个黑衣人身手敏捷动作迅猛,看样子武功不差。刘梓宣以一敌四,在人数上绝对处于劣势。玉玲珑目光紧随船舷上持刀与数名黑衣人对峙的刘梓宣,苍白的面容上神色有些不安。
事实证明她的不安是多余的。
刘梓宣的白色长袍在黑衣白刃之间辗转,他动作快得惊人,只是一瞬,狭长刀影在空中利落收放,站姿都无甚改变,却都是一刀毙命,那是刘修祈才能使得出的招式。刘梓宣刀柄镶嵌的蓝色玉石在水浪绽出的白花中发出莹润绿光,衬着黑衣人脖颈间喷出的鲜血,显出妖异之美。
无边无际的悄然里,突然响起刘梓宣一声冷笑:“若是平时也就算了,难得朕今日心情不错,却叫你们几个人坏了兴致,真是该死。”
年轻的帝王白衣翻飞,似飘在船舷上一幅翩然轻纱,手中长刀刀尖点地,连杀了三个人,锋利刀刃上却只一道淡淡血痕。
遍地血腥,他全身上下未染一滴血渍。这样干净利落的手法。
只剩一个刺客。
打到这个地步,双方都在观望,可怜楼下瑟瑟发抖的嫔妃们。
风中送来几丝凉雨,天地都静寂。
“我给你一个活命的机会。”刘梓宣不紧不慢道:“谁指使的?”
黑衣刺客犹豫了一下,不说话。
刘梓宣道:“很好,嘴够紧。”
话音未绝身子已凌空跃起,凌厉刀影划破蒙蒙细雨,身姿翩然如同春山里一只破茧而出的蝶。
她注意看刘梓宣,即便眼见着黑衣人有退却的意思,砍向那人的刀锋也未停顿半分。
他够狠。
当最后一个黑衣人于飞雨四溅中毙命于刘梓宣刀下,玉玲珑终于可以放心晕倒纤弱的玉玲珑应该在此刻恰如其分的晕倒,事实上,她是晕血的在不杀人的时候。
江风将她身上的轻纱吹得飘起来,宛如日暮之时天边扯出一副赤色烟霞。刘梓宣一个箭步,接住摇摇欲坠的玉玲珑,她的腰身这样纤细不盈一握,原本就苍白的脸此时更是没有一丝血色。岚岚雾雨中,江风浩浩,他抱着她,轻声唤她:“玉儿,玉儿。”
在闭上眼睛的一刻,她不敢相信抱着她的刘梓宣竟然满脸都是焦急的样子,刚才面对四个刺客都是面不改色的他,是在为自己担心么?
怎么可能呢?
正在这时,楼梯上响起“噔噔”的脚步声,吓得的花容失色的宁妃、庞昭仪、斐昭仪相继而来,惊慌失措的看着躺在甲板上的尸首,以及躺在楚桓王怀中的玉玲珑。
“皇上,皇上,有没有受伤?”宁妃强作镇定,问。
“没有。”
三人舒了口气,可怜兮兮的跑过来往刘梓宣怀里钻:“陛下,刚才真的好可怕呀!真是吓死人了啊……”
刘梓宣根本不理会,而是站起身,自始至终都小心翼翼的抱着玉玲珑。
“玉姑娘怎么了啊?”斐昭仪问,她特别希望玉玲珑不是给吓晕的,是吓死了才好。
“她没事。”刘梓宣淡淡说。毫不掩饰眼中柔情。
斐昭仪哑然当场。
这一次虽然有惊无险,但是不能再让这一切发展发下去她们想好好活,玉玲珑就必须死!
床榻上,玉玲珑闭着眼睛。
她不敢睁开眼,她害怕看到刘梓宣关心的神色哪怕是装出来的,她也会感到惶恐。
她可以面不改色的杀人,但是她不可以接受他任何形式的关心。
因为,她最终要做的是,杀了他。
既然如此,任何的感情都是多余的,是浪费,是奢侈,是她不愿面对的过往。
有时候她在想,假如人生可以重新选择一次,她还会做杀手吗?
如果不是因为遇见刘修祈,她的人生会是怎样呢?
这乱世之中,中原是群雄逐鹿的年代,大大小小的诸侯国瓜分天下,今朝两国结盟,明日却翻了脸,分分合合、合合分分。
战争,离别,掠夺,杀戮。
而几千里之外的西域,丝毫没受到这乱世的影响一般。
西域狂沙飞舞,漫天都是昏黄,分不清哪里是天哪里是地。
蜿蜒的沙丘像是狂舞的银蛇,延绵至天际。
一辆乌篷马车在这恶劣的天气中艰难的行驶。
行着行着,马车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车中传出一个清清冷冷的嗓音。
车夫忙着勒马后退:“有个乞丐挡了路。”
只见几尺远处瑟缩着一个佝偻的小乞丐。小乞丐的身上满是黄沙,若不是车夫心细,恐怕碾过去这家伙就要死于非命。
车中的人车帘撩开,露出一副紫色的衣袖,白色的手掌隐隐可见青色血管,纤长的手指。如此清爽干净的模样,与这漫天的昏黄格格不入。
车夫下车先行一步定住马将小乞丐拖到一旁,只听车中清清冷冷的嗓音在帘子后面发话:“将她带上。”
车夫愣道:“主公,这是……”
帘子背后冷笑了一声:“还要我重复么?”那声音虽然年轻,却不容质疑。
车夫当然不敢违命,将小乞丐带上了路。
这里是西域的一个小城,名为玉门,在蜿蜒的沙丘之中矗立着,常年饱受风沙肆虐,深深浅浅的沟堑,几乎将半个城墙掩埋,远处看去这座城一半在地平线上,一半在地平线之下。
马车的目的地正是这里。
此时已是日落时分,风沙渐小,马车到了玉门后寻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天色完全暗了下来。
深蓝的苍穹显露出安宁的一面,星子垂在遥远的天际,温柔的俯视着这片大陆。
在一处还算宽敞的厢房,烛火幢幢,桌案上的放着一个香炉,炉中燃出西域特有的香料,散发出袅袅的香味。
床榻上躺了个小姑娘,她就是早晨晕在地面上的小乞丐,她着实累了,昏昏沉沉的睡了一整天。
现在的她已被收拾妥帖,只是瞧不见脸,而榻前则立了个紫衣的少年,面如冠玉,长身而立。
少年微垂着头,问:“你醒了么?”
小姑娘眼开眼,第一反应就是挣扎着要爬起来,却被少年止住,于是只在被中露出巴掌大的一张脸,煞白煞白的,她看着面前的少年,眼瞳闪现着一抹蓝色的光。
少年好奇的看着她的蓝眼睛,嘴角浮现一抹淡淡的却极为好看的弧度,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没有名字。”
“没有名字?”紫衣少年挑眉道:“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如何?”
她一双蓝色的眼睛睁得大大地看向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他淡淡瞥了眼她苍白的面容,转身望向窗外朦胧的月影,漫不经心道:“你的声音脆脆的又有点怯怯的,有点像我家以前的鸟儿,就叫你夜莺好了。”
“夜莺?”
“对了,今天我将你捡回来,此后你便跟着我。”少年轻描淡写的说,好像事不关己的口气,却带着不容质疑。
小女孩怯怯看着面前的救命恩人,那是张端整俊朗的脸庞,犹带着少年的青涩,衬着玉带紫衣,虽是在笑,表情却冷冽如同逝雪。
“跟着你……有东西吃吗?”她再也不想挨饿受冻了。
“有。而且有很多好吃的……”
“真的?”
“当然。不过……你拿什么报答我呢?”少年微微挑眉。
“你要我做什么?”
“做杀手!”
“杀手是什么?”小女孩一脸的天真无邪。
笑容再次绽放在少年的嘴边,他转身轻喃道:“说不定,你是上天赐给我的……世上最好的杀手呢。”
这是夜莺初遇长阳王的情景。
那时候,她怎么能够想到面前的少年王者,将带给她怎样充满血雨腥风的不同人生。
时光荏苒,岁月如驹。
一晃就是五年。
西域的场景已被拉远,而眼前铺开了一片安静的竹林。
天上遥遥挂了颗启明星,林间燃了堆不算旺的篝火,一双软牛皮的靴子踩过发黄枯叶停驻在篝火旁,顺着靴子往上看,来人是长阳王。
比起五年的略微青涩的俊秀少年模样,现在的他看起来明显要成熟一些,只是那眉宇间的清冷与傲气仍然没变。
其实遇见夜莺的时候,长阳王还不是长阳王,他还是刘修祈,还是戴罪之身,但是,从那以后,命运似乎发生了转机,一纸皇令,他回到了位于中原的楚国京城,从此青云直上,成了名符其实的长阳王。
只见他环顾四周,目光上瞟时,清冷眉眼攒出一丝笑,却不动声色,假意低头查看地上的篝火。
就在此时,上方突然传来林叶相拂的沙沙碎响,一道黑影蓦然从高空急速坠落,他身形往右侧微微一躲,一柄锐利短刀擦着发带牢牢钉入身后碗口粗的竹子上,他却没半点移开的意思,眼睁睁看着从天而降的黑影越来越近。
而后一切发生得太迅猛,两人正面相交时的几个推挪似乎只在眨眼间便完成,只是一眨眼,刘修祈已被黑衣的少女牢牢压制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