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的骑术比起那些宫廷中淑女闺秀的闲庭散步强上不知多少,她私下专门学过骑马,因此驾轻就熟,阿默无法上马,她哄得马儿乖乖曲下身来,小心翼翼的扶着阿默上去,自己刚准备上马坐在他身后,就被阿默阻止。
“到前面来。”
两人骑马,但凡马术好的都坐在后面掌控,而且追兵也在后面,阿默这么说的用意再明显不过。
“我坐后面。”娉婷不依。
阿默沉着脸,相当坚持:“听话!坐前面!”
娉婷强了一下,终是呦不过他,乖乖的坐在前面。
“走!我们出发!”阿默喊了一句,清朗的声音划破耀眼的日光,指向那遥远的东方。
清晨的风非常柔和,退去夜的清冷。
阳光洒在脚下的平原上,沙砾被马蹄带起,扬起阵阵烟尘,五匹骏马急速奔驰,而渐渐被甩在身后的追兵却也不放弃,一直如影随形的跟着,企图缩短追踪的距离。
那匹被做了手脚的马车虽然引开了一部分追兵,可他们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军人,对野外追踪有着丰富的经验与灵敏的嗅觉,想要甩开他们绝不是那么容易,他们多半人还是朝着楚国的方向前进,夏侯琰早就料到一行人的目标必然是楚国。
“阿默,你要不要紧?”娉婷感到身后的人呼吸慢慢沉重,抓着缰绳的手也有些脱力,她不敢回头,而是抓住他的手,他的手白皙纤长,骨节明显,青筋凸出,他的手很大,她无法完全抓住。娉婷将他的手放在她的腰际,自己掌握缰绳。他的手微微僵了一下,轻轻搂在她纤细的腰。
“阿默,我技术很好的,相信我。”
“好。”
风吹乱她的头发一丝一缕飘在他的鼻尖,他突然觉得好疲倦,眼皮似有万斤重的抬不起来,就在他忍不住要闭上眼的时候,她好听的声音传来:“阿默?你怎么样了?”
他勉强睁开眼,说:“不要紧。”
“你千万不要睡啊!”
“恩,我不睡。”
可是刚说了没多久,他又困的不行,疲倦像潮水般涌来,随时要将他淹没。
“阿默!阿默!”娉婷不停喊他的名字。
他勉强地睁开眼睛,听到娉婷语气满是恐惧。
“阿默,不许睡!”
他微微笑起来:“我不睡。”
娉婷很温柔地说:“还有不到一百里,我们就能够停下来,我们一起坚持到那里,到时候再睡好不好?”
阿默回答的很轻:“我答应你,我会坚持住。”
娉婷一边走一边不停地的说话,想尽办法,维持着阿默的神志:“阿默,你给我讲个故事,好不好?”
“嗯。”
等了一会儿,身后却寂然无声。
“讲呀!你怎么不讲?你是不是睡着了?”娉婷的声音有些慌乱。
“没有。”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她身后传来,“我只是在想如何开头。”
“什么样子的故事?”
“其实我不怎么会讲什么故事你想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要装作哑巴?”
“为什么?”
“说出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其实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不过为了混在那处处危险的地方行事方便一些。”阿默调侃的笑了笑。
“其实,我一开始就不相信你是哑巴。”
“哦?你看出来了?”
“你是装的很像,府里的人都被你糊弄了吧,连夏侯琰疑心病那么重的人都没看出来,说明你装聋作哑的本事是一流的不过我觉得老天不会那么残忍,像你这么美好的人不可能是哑巴!”娉婷很肯定的说,嘴角带着柔和而自信的笑。
“咳咳。”阿默轻咳了一声,笑意却是满满的。
“痛不痛?”
“还好。”
“阿默,真是抱歉了,我害了你两次,都受这么重的伤,我该怎么才能偿还你呢?”
“我没想过。”阿默故意说。
“那你现在就想啊!”
还没停下来一句话时间,娉婷紧盯着问:“想好没有?”
“没有。”
“那,等到了楚国,我请你大吃一顿好不好?”
“好。”
“我送你一座大宅子好不好?里面种满奇珍异草,要什么有什么。”
“好。”
“再让我父皇封你做御前侍卫好不好?”
阿默却没有回答。娉婷有些害怕,赶紧问:“怎么了?你睡着了吗?”
“没有。”
“那,你不喜欢吗?”
阿默却像没听似地,喃喃说了一句:“你父皇么……”
“恩。他很宠我的,从小到大,他什么要求都答应我的,我几个姐妹都很嫉妒呢!”娉婷有点沾沾自喜:“他是个好父亲!”
阿默却不作声。
“阿默,你从没说过你父亲,他是怎样的人?”
“他已经死了。”阿默轻描淡写道。
娉婷小心翼翼道:“对不起。”她没想到会是这样。
“没什么。”阿默的声音闷闷的,不过好像没有刚才那么疲倦了。
娉婷感到很欣慰:“阿默,谢谢你。谢谢你救了我,谢谢你在这里陪我说话。谢谢你,让我再遇见你,也许你不记得了,可是我却记得很清楚,我永远记得那天你跟我说的话,记得你买给我的兔子灯。”
“娉婷……”
“恩?”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虽然带着疲惫与沙哑,可是她听起来却是那样动听,她甚至有点激动得发抖毕竟,她等这一天已经等了七年。
七年的时间很漫长,足以让一个懵懂的孩子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足以让一个弱小的民族崛起为强者也可以使一个政权从巅峰中的繁荣走向衰败。
但是,她没想到,他要说的是“阿默,并不是我的真名。”
“那你的名字是?”
“我的真名叫做叶浅。”
就在颜真公主和阿默一行人狼狈而艰难的踏上回楚国路时,楚国的后宫中则是一片宁静。
五月是春天里最美好的时候,百花盛开争相斗艳,空气里洋溢着清新的花香,暖暖的湿湿的空气带着这个季节特有的轻柔,让人从上到下由里及外的感到舒畅。
刘梓宣一身浅绿色长袍,发束碧玉簪,没有了朝堂上的庄严肃穆,看起来倒像个像个文质彬彬的书生。
花园里,刘梓宣和玉玲珑坐在亭子里,四处花香满溢,刘梓宣手里拎着一壶清酒,自己饮一口,交给玉玲珑,玉玲珑饮一口,又递回给他。
两人的默契和自在惬意非言语能描绘。
现在两人相处,刘梓宣都用“我”来称呼自己,更加平易近人。只有有旁人在时,才恢复“朕”,才是那个睥睨天下的君王。
玉玲珑轻声说:“我们好像神仙。”她指着远处雄伟华丽的宫殿,琉璃瓦,红砖墙,中庭丹朱,殿上髤漆。青铜为沓,白玉为阶,仿若天上宫阙。
刘梓宣说:“那里是红尘人间,现在那里的事情和我们都没有关系。”
玉玲珑笑:“是啊,难得可以这么逍遥。”
刘梓宣握住她的手说:“以后都会如此。”
“真的吗?”
“君无戏言。”刘梓宣很认真的说。
玉玲珑本来抱着壮士断腕的心留在刘梓宣身边,虽然无可奈何,无可奈何也许比离开他的无可奈何要小一点。
却不料刘梓宣竟然愿意冒险放弃皇位,玉玲珑只觉得她的世界刹那间明亮灿烂,再无一丝阴霾,她甚至能看到以后每一天的快乐幸福。她已经很久没有这般快乐的感觉,挤得心满满的,满得像要炸开,可即使炸开后,每一块碎屑都仍然是满满的快乐。
刘梓宣看玉玲珑先是痴痴发呆,再傻傻地笑,然后轻声说:“我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在十一岁以前所有的事都不记得,就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想回一次西域,也许能打听到些什么,那个绿楼兰虽然逃了,但是说过的话给我的印象深刻,也许只有去到那里才能解开那些被遗忘的过去。”
顿了顿,她有些脸红:“如果你能陪我去自然是最好了,一路上我们可以欣赏风景,尝遍各地小吃,别看你是皇帝,去过的地方还以不一定有我多……”
她说着,被他握住手,他温柔的凝视她,眼中充满坚定的光亮:“我会陪着你去。我要去看看书中写的茫茫大漠,昆仑山雪,天山之巅,东海之滨。去过的,没去过的,那些壮观奇丽的风景,我都要和玉儿共同分享。”
“梓宣,我们会是天下最幸福的人。”她甜甜笑着:“当皇帝虽然不错,不过在我眼里还是不及逍遥自在的生活,想去哪里想做什么都不受拘束,不必看别人眼色,走到哪里想停下了,就这一段时间,呆够了,无趣了就启程去下一站,没有终点,想去哪就去哪,天涯海角也没关系。你若真的能放得下,那是最好了。”
他听着,心里有些酸楚,把她禁锢在身边,禁锢的是一个渴望飞翔的灵魂。她在皇宫内的日子,何曾真正快乐过?
不过幸好,他们的日子还有很长。
也许从小在规矩繁多束缚沉重的环境里长大,一言一行都不知多少双眼睛在看着,不能随性,不敢放松,明争暗斗的太多,早就疲了,乏了,想换一种生活。
他不止一次的幻想自己是平民百姓,种几亩薄田,盖一幢房子,娶一个贤惠的女子,男耕女织,过最简单的日子,但是面对朝纲面对着一双双紧盯着自己的眼睛,面对大臣们的信任,他觉得想想都是一种放任,一种罪过。
现在第一次有人这样坦荡荡的说出来。
她说,想要他陪着她一起去,这个念头让他的每一滴血液都兴奋起来,原来人生也可以这样过。
皇位,他从来没有喜欢过,却要为了保住它,失去一切。
放弃皇位,他可以和心爱的人去追寻他们的幸福。
刘梓宣庆幸自己做了此生最正确的决定,他也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意愿去飞翔,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想到什么,问:“玉儿,你有钱吗?”
玉玲珑还沉浸在美妙的幻想中,闻言缓缓的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没有,不过我会去赚钱。”
刘梓宣嘉奖地拍拍她的脑袋,“如何赚法?”
玉玲珑想了想,眼睛一亮:“我们不是要去很多地方吗?可以带上当地的特产到下一个地方贩卖呀,每去一个地方,就做一次生意,这样总能解决食宿吧。”
“要是滞销了怎么办?”
“这倒没想过。”她瞬间苦了脸耷拉下脑袋。
“你夫君字写得好,倒是可以利用。”刘梓宣笑意盈盈:“民间总有收字画的地方吧,我的画一幅也能卖很多钱。”
“那是因为有你皇帝的大印啦,要是光字画可能值不了太多钱。你走了就不能用印章了,不然被抓到可惨了呢!”
“这也不行啊?那我摆摊替人算命吧。”
“你会看相?”
“相学是必修课呀。当皇帝什么都要学的。”
她扑哧一笑:“那你帮我看看。”
他抬起她的手,看着掌间交错的纹路,眉头微皱。
“怎么了?”她有些担心,他微微俯身,脸低垂着,睫毛被秋天的阳光染成金色,投影在他白皙的脸上,带着好看的弧形阴影。
“命不好?”
他郑重的点了头,很一本正经的说:“前半生是不太顺利,不过遇见了贵人,一切就都好了。”
“什么贵人?”
他指指自己。
“刘梓宣,你脸皮很厚啊!”知道他是故意的,她也很配合,笑得眼睛弯弯如月牙。
刘梓宣听到玉玲珑的软语娇声,看到她眉眼盈盈,心中一荡,凑近她在她额头亲了下,半是安慰半是调笑道:“那又如何?当皇帝有几个脸皮薄的,不被一群大臣口水淹死才怪!”
是啊,他是她的贵人,改变了她曾固守的想法。
玉玲珑脸红,余光瞥见一个碧绿的东西,说:“梓宣,我看到你带箫了,给我吹首曲子吧!你的箫吹得那么好,要不是我无意间听见你吹还真不知道呢!”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早和你说了相公我可是多才多艺!”刘梓宣很自信的说。
他竟然称呼自己“相公”这是寻常百姓家的称呼,玉玲珑听了,只觉得现在的他们真的远离了政治中心,成了一对平淡夫妻,过着平凡的日子。
刘梓宣笑着说:“传说很久以前时,一名叫弄玉的公主,爱上了一个叫萧史的男子。两人婚后十分恩爱。萧史善吹箫,夫妇二人合奏,竟引来龙凤,成仙而去。不知道我吹了,会不会引来真龙呢?”
玉玲珑笑道:“夫君你不就是真龙么?”
刘梓宣点点头:“所以说娘子是天下最有眼光的女子,找了真龙为夫君,自己不也成了九天之凤?”
“你还真是会抬举自己!”玉玲珑笑骂道。
刘梓宣眉目含笑的取了箫出来,凑于唇畔,为他的“弄玉”而奏。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
将翱将翔,佩玉琼琚。
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
将翱将翔,佩玉将将。
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曲子的大意是一位贵公子在夸赞意中人的品德容貌。在他眼中,意中人的一切都是最好的,不管再遇见多美丽的女子,他都永不会忘记意中人的品德和音貌刘梓宣竟是当着她的面在细述情思。
玉玲珑听到曲子,又是羞又是恼。虽恼,可又不知该如何恼,毕竟人家吹人家的曲子,一字未说,她的心思都是自生。
玉玲珑不敢看刘梓宣,扭转了身子。却不知自己此时侧首垂目,霞生双晕,如竹叶含露,莲花半吐,清丽中竟是无限妩媚。
刘梓宣吹完曲子,静静看着玉玲珑。
两人正在浓情中,忽然传来一声小声的咳嗽声。
两人都有内力,极小的声音都能听见,因此听的很清楚,顺着声音望去,只见王公公站在远处,不敢轻易靠近,但是站在绝对能让他们看得见的位置。
刘梓宣做了个手势,王公公连忙上前。
“什么事?”刘梓宣有些不大高兴,刚才吩咐了不要打扰的,王公公贸然前来,定然是有什么事情了。
“启禀皇上,长阳王求见。”
刘梓宣皱了皱眉:“他可真会挑时间。”
玉玲珑淡淡问:“见是不见?”
“让他等着。”
刘修祈不紧不慢的倒了一壶酒,眼底眉梢似乎有些捉弄的神情。
玉玲珑已经将这个人的放下,不管现在还是将来,这个人与自己再无联系,再无瓜葛,就算听到他的名字心里面会有小小的刺痛感,但是这种感觉已经变得细微,可以云淡风轻不着痕迹的抹去,可以当做春风吹过湖面一丝小小的涟漪,风一旦吹过,便恢复了平静。
“是。”王公公不敢忤逆,乖乖的等着传唤。
这长阳王来的确实不是时候,可是那冷厉阴寒的眼神直教人毛骨悚然,即便见多了大人物大场面的他也有几分胆寒不敢拒绝,没有办法只好来传话。
约莫过了一盏茶功夫,刘梓宣才开口:“让他过来吧。”
王公公如释重负的松了口气,转身退下去了。
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后面跟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正是刘修祈。
只见刘修祈穿着紫色金线绣团花的袍子,黑色丝绸的立领,腰带上镶嵌着一串黑珍珠。衬一张脸白皙俊秀,在春光中仿佛玉雕似的散发着莹润的光,黑宝石般的眼眸里噙着一丝淡泊的笑容。
行了礼,很明知故问的说:“打扰了皇上和玉妃娘娘,真是抱歉。”
“长阳王现在来,想必是有急事了。”
刘修祈干笑一声,道:“若不是急事,怎么敢打扰皇上的雅兴?”
“什么事,你说吧。”
“齐国三皇子求见。”
“为了公主的事?”娉婷公主失踪已经一个多月了,到现在还没下落。
“齐国看样子是等不及了,先来探个究竟。”刘修祈说这句的时候,目光轻轻瞥了瞥玉玲珑。
玉玲珑平静如水的眸子里毫无涟漪,只是望着远处争相怒放的海棠花。
有时候世界真的很奇怪,几年前,当玉玲珑还是夜莺,痴痴的望着刘修祈,脸上腾起红色的霞晕,衬着雪白容颜,丽得惊人。
他却没有看她,转头望向窗外,那里有高木春风,陌上花繁,一行白鹭啾鸣着飞上渺远蓝天。
几年后的今天,她是玉玲珑,脱去了当年的稚嫩,有着倾城的美丽;他还是刘修祈,那个高贵冷漠的王爷,却是他望着她,而她的眼里,不再有他。
在大殿等着的齐国使者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子,因为来自北方,个子很高,肩宽背厚,轮廓刚毅,浓眉大眼,举手投足都似乎带着北方森林的辽阔与天高云长。身边跟了四个人高马大威武雄壮的侍卫。
听闻楚桓王来了,向刘梓宣行礼祝贺,朗声道:“齐风见过皇上。”
“齐国三皇子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刘梓宣很客气的说。
“突然造访,不敢劳师动众让陛下亲自迎接。”齐风抬眼看了看刘梓宣,又看了看刘修祈。
两人皆年轻俊美,传说楚国风水养人,这话倒是不假。不过在他看来,似乎文弱了一些。
“齐国使臣来访,自然要尽地主之谊。”刘梓宣淡淡道:“三皇子前来,可是为了公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