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让梅兰竹菊不惜一切代价阻止夏侯琰传密函,不排除一分对长阳王的讨好。
而长阳王会很快就会收到他的心意,他们之间,也该结一下账了。
“好了,你回去吧。”阿默说。
“是。”
梅应声而退。
阿默看着梅的身影消失,目光转向玉漱斋,平静无波的眼瞳里有微小的涟漪。
不知不觉他竟走到门口。
半支着的雕花木窗棂下,隐隐透出昏黄的烛光,给微凉的夜增加了一缕暖意。窗户上印着一个影子,模糊的侧脸,可以看到长长的眼睫毛在眨动。
那模糊的影子渐渐变得清晰,阿默可以在此时抽身离开但是他却没有,直到窗户被完全打开,露出娉婷娇俏的脸。
“是你?”
阿默淡淡一笑。
他笑起来还真是好看,眼角微微上扬,有淡淡的梨型酒窝,仿若拨开云雾见青天一般的明朗,有一瞬娉婷都说不出话。
她记忆中的少年啊那时候他笑起来也是这样,虽然比之现在有几分青涩,但是依然能让她豁然开朗。
从未改变。
这时候夜已经深了,青青和依依已经睡了,娉婷调皮的眨了眨眼,撩起衣裙,干脆从窗口爬出来,阿默见了也不意外,伸手帮她。
娉婷一个趔趄差点摔倒,幸好阿默稳稳地接住她。一股淡而清冽的味道混着薄荷香扑鼻而来,娉婷顿时一阵脸热心跳,她的手握着她的胳膊,能感觉他结实的肌肉紧绷着,昏暗中她似乎看到他也脸红了。
而下一刻,令她惊奇的事发生了阿默将她搂住,然后只觉得身子一轻,接着便腾空而起,她有些害怕下意识的闭上眼睛,等睁开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站在房檐上!
她的声音有些发抖,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太惊奇了太激动了,她像孩子一般雀跃起来如同多年前溜出皇宫那一晚,带着对外面世界的好奇,以全新的视角打量眼前的一切。
“原来阿默的轻功这么好,”娉婷咯咯的笑起来:“我就是有一种感觉,你能带我走,我就知道你不是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
阿默脸上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坐了下来,静静凝视着府中的一切。
所有的灯都熄灭了。
夜色中的夏侯府邸有种说不出的阴森。
然而因为这月色,因为身边好奇如小鸟般叽叽喳喳的小人儿,似乎变得有些可爱起来。
娉婷平时的话不多,她闷在这里太压抑,常常一天也说不了几句话,唯独在和阿默相处的时候话特别多,像是要把平时的沉默都补回来似地,她一会儿说:“原来站在房顶的感觉是这样的。真是太不可思议了,好像站在世界的巅峰!我是这世界的女王!”然后孩子气的笑起来。
笑容明亮且妩媚。
笑着笑着,又说:“我小时候试着爬过房顶呢,结果把他们都吓坏了,那时候我几乎已经爬到上面了,可是被脸色铁青的杰哥哥拽下来了。他说女孩子这样太粗鲁了。那时候我就老老实实的下来了,要是早知道在上面感觉这么好,我才不听任何人的劝!”
每次说到杰哥哥的时候,娉婷脸上都焕发出迷人而幸福的神采,脸上一丝阴云也没有,那是她童年和少年时全部美好记忆,那份源于两小无猜的深沉依恋一直支持着她,并且还将支持下去。
此时她不再是面对夏侯琰时冷漠傲气的小公主,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她毫无城府,她将现在的萍水相逢归于儿时那场神奇邂逅的延续,于是命中注定的一种近乎鲁莽的激情在她心底浩浩荡荡的澎湃起来,她全面下放公主的身份,像一个最普通的女孩子那样纯朴地争取,争取这个人更多的注意与信任。
就如同她信任他一样。
从第一眼见到阿默,她就决定义无反顾的相信他。
“阿默,虽然你不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景,但是不管怎么样,能再遇见你,真好。”娉婷喃喃道:“我相信你,我只相信你。”她看着他,深深的看着,好像一直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说这话的时候她的面容变得苍茫迷幻,带着梦吃般的笑。
杰哥哥对她说,如果在意一个人不管发生什么也不会忘记的,可惜当年仅仅一面之缘分,又过去了那么久,难怪他会忘记但是这不重要,只要她记得就好了,只要再见到他就好了,只要他带她离开就好了。
星光下,并肩而坐的两人,一个貌自娟娟,一个气自谦谦。
夜色漆黑,阿默看着娉婷的眼眸却比夜色更漆黑,像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吞噬着一切,卷着她也要坠进去。
然后牵起她的手,用力握了一下,仿佛是在告诉她不用担心,似乎千言万语都在其中。
夏侯琰在床上睡了两天之后,精神和体力都有所好转,若不仔细看,忽略那淡淡的疲惫和眼眶周围的烟青,他几乎和以前没什么两样。
那种撕心裂肺的疼痛来得快去的也快,就连他自己的也觉得好像一切并没有发生过。
他真希望那只是一场梦境。
如果是梦境该有多好。
醒来他就发现一切都没发生过,就算是可怕的噩梦也毕竟是虚幻的,那样他就能和平时一样起床,巡城,一切关于野心的计划都将精确无误的按部就班,如同一盘早已布好的棋局,就算有什么小小的意外,执掌大局的他也能轻而易举的化解,成败的关键已经印在他脑子里,以他的精明与眼光,一切都朝着他所希望的那样前进。
不会有意外。
他的人生已经有太多意外,因此他让自己变得边谁都要强悍,他有着可怕的意志力,没有什么能动摇他要取得胜利的决心。
他不允许再有什么意外发生。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绝对的主宰,他的存在意味着专横,他醉心与权谋、勾心斗角、讹你我诈,因为他是个中高手,因为他足够冷血,所以几乎无往不利。
他不知道为何会迷恋一个小女孩。
而且迷恋到一种令他感到不安的程度。
他不安的是他不知道该如何爱一个人,如何对一个人好,又如何压制自己在那个人反抗的时候保持理智,不让自己因为愤怒而杀了她。
他变得暴躁不安,前一刻想要好好宠她后一刻可能因为她一句话气得想捏碎她的骨头。她那样鲜活灵动,拥有与他截然不同的生命色彩。他对那种色彩既痛恨又倾慕,想狠狠摧毁,又忍不住怀抱膜拜。
娉婷,娉婷……
他偶尔会低声念她的名字,带着软绵绵的柔情,每当他这样念,他狂躁不安的心会暂时变得安宁,他会忽略拜火圣教的那该死的诅咒,他会忘记自己整正处于争权夺利的刀锋浪口,随时准备为之赴汤蹈火,他甚至会忘记当初自己是如何狠心如何冷血杀了她所有的随从,那些人命对他而言轻如蝼蚁,可是她却因为这恨不得他去死。
如果她知道他真的会死,不知该是怎样幸灾乐祸的表情?
想到这里,他又开始愤怒,甚至有些沮丧。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
“进来。”
小雅婀娜的身体踱着优雅的碎步端上茶来,笑意温暖如常。
他喝了两口,温度刚好。于是脸色趋于平和。
“谢谢。”
“主公你跟我客气什么?”小雅抿唇而笑:“你好起来就好,那天的样子真是太吓人了。”
他苦笑一下,他何尝想露出那般狼狈摸样?
“也不见那大夫配什么药,到底查出原因没?”她关心的问。
他摇摇头:“没什么大事,只是突然有些不舒服,已经好了。”
小雅点点头:“那就好。”
“对了,你去把玉漱斋那丫头叫来。”他说:“让她带上琴。”
他想见他。
无论如何上次她没有如他所想的逃走,就在他不抱任何希望的时候,她回来了。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她能回来就好,这两天不知她在做什么,所以他想见见她。
不,其实,就算没有这层原因,他也想见她,他想她。
他决定不再掩饰想要接近她的决心。
小雅愣了一下,有些为难道:“好,我这就去。”走了几步似是想起什么回身道:“主公,有些话,我不知该不该讲呢。”
“哦?是什么?”
“娉婷姑娘似乎和一个叫阿默的家丁有些交情,她被关在柴房的时候,都是阿默给她送的饭。也许是出于感激吧,姑娘看他的眼神也有点不一样,有一次我还撞见他们在一起呢。”
“你说什么?”他微眯起眼,带着令人窒息的冷淡与压迫。
该死……他低咒着,脸色阴沉得吓人。
他腾的站起身,往外走去。
“主公,主公!”小雅在后面喊。
他毫不理睬。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生气,想要把那两人都活剐了才解恨!
怪不得她不愿离开柴房,他为她担心的睡不着觉的时候她正和什么阿默相谈甚欢,说不定卿卿我我早就做了什么苟且之事,他脑海里登时浮现起一幅香艳而污秽的画面,他气得额上青筋爆出,于是脚下生风,以最快的速度赶到玉漱斋!
然而就在这时候,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夏侯琰恼怒的吼了一声:“滚!”
敲门声停止了一阵,正当夏侯琰要继续的时候,却再度响起。
“咚咚咚,咚咚咚……”
这声音对娉婷而言美好得如同天籁,她在绝望之中看到一丝丝生机。
她颤抖着,哭泣着,想要穿起衣服,夏侯琰却将那衣服扔到一边,自己胡乱披上外衣,将身后帘子一拉,走到门口猛地拉开门,迎上一抹红色。
敲门的正是夏侯雍。
夏侯炎勃然大怒道:“干什么?”
夏侯雍朗声道:“赵王的使者来了,在等着你呢!”
夏侯琰的目光一敛,挥了挥手,“知道了。”
夏侯雍的目光瞥见床帘逢中若隐若现的身影,有些促狭的笑:“若不是要紧事,我也不会随意打扰,大哥请见谅啊!”
夏侯琰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整了整衣衫:“让他等等又如何?”
“大哥,再怎么说也是赵王的使者。”夏侯雍蹙眉,他觉得没道理不买赵王的面子,至少现在没必要为了什么让自己冒对赵王不敬的风险。
缩在床上的娉婷狼狈的拾起被丢在角落的衣服,委屈的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儿,刚才要不是被打断,夏侯琰那个恶魔岂不得逞了?
就在她颤抖的穿起衣服的时候,她听到即将跨出门槛的到夏侯琰回头唤了一声她的名字,那一刻他的声音改变了。
不再是平时霸道邪魅的语气,也不再是带着****的迷茫。
就像筝琴中微妙的颤音,一点点的改变,那是一种叫人心悸的执着他说:等我回来。
她身子连同她的心冷的更加剧烈的发颤。
等两人走开,她一咕噜爬起来,穿好鞋就往外跑,她发了疯似的,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她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她不能再等待了!
大厅里。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坐于桌前饮茶,瞅到夏侯氏兄弟进来,慢悠悠站起身,虽是笑着,仍难以掩去浑身上下带着的那一抹漫不经心的傲慢。
“见过杨大人。”夏侯氏兄弟彬彬有礼。
使者依然笑着,三人寒暄了几句,便将话题引入正题。
“夏侯大人这次的行动虽然冒险,但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件事若成了,可是奇功一件啊!”
夏侯琰面色平静,喜怒点滴不显,语气平淡:“成不成功,还需等些时日才能知晓,希望到时候能有好消息带给陛下。”
使者见夏侯琰不动声色,知道他颇有城府,收敛起刚才的傲慢,也是语气淡淡道:“那是自然。若是齐楚能因此开战是最好不过了,届时我们只需静观其变,在适当的时候出手即可坐收渔翁之利,若大人需要什么支援的,我主定会不遗余力,共图大好山河。”
夏侯琰颌首道:“杨大人说的是。”
其实,夏侯氏兄弟都很清楚,赵王之所以派使者来只不过是探探口风,看看一切实行的如何,以便确定自己对整件事的掌握程度,表面上的恩惠其实建立在相互利用的基础上,一旦齐楚相争,赵国无需自己出面,由夏侯氏乘火打劫,而后决定如何分配战果;若是计划没成,两国追究起来,赵国也可推脱的干干净净,一切不利后果由夏侯氏来承担。
赵王的如意算盘他怎会不知道?
要成就大业,需有全面计谋。
而征服的上策,是靠实力去威摄。
现在他的实力虽然在不断壮大中,但是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抗衡像赵国、楚国或者齐国这样强国的程度,所以要成就大业,只有先联合赵国,对抗其他两国。
本来是三个强大的敌人,现在其中一个成为盟友,变成了二比二,不是对自己更有力么?等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了,或纵或横,或南或北,或东或西,或反或复,一切都会听他摆布。
只希望时间来得及,只希望他仅剩的生命还允许他能看到这天。
使臣笑道:“夏侯大人定不要辜负我主的期望啊!”
“那是自然。”
使臣想了想,又说:“听闻长阳王对女子是极挑剔的,这次能相中齐国公主,想必那公主定有过人之处,不知公主相貌如何?”
夏侯琰高挑的剑眉挑了挑,脸上着一种不明的笑意,只说了两个字:“很丑。”
全天下,除了他,没有人可以觊觎她的美貌。
就算赵王也不可以。
娉婷没走出两步就被人拦住了。
“姑娘这是要去哪里啊?”府上的两个家丁拦住她的去路。
“让开!”娉婷怒喝一声,两人却不买账。
“没有主公的命令,姑娘可是不能乱走的!”
娉婷想硬冲,却无法摆脱他们,就在这时,张兰来解围。
她笑着说:“这是干什么?干什么呢?”
两人见了她,知道她虽然也是仆人但是一直在主公身边多年,也不敢太无理,况且在眼皮子底下看娉婷也逃不掉,于是也没有再为难。
“没事吧?”张兰见娉婷神色不对,有些关心的问。
“我闷得慌,想透透气。”
“那跟我来花园吧。”
两人来到花园,四月正是花开的季节,园中红红粉粉,一派缤纷的景象。
娉婷全无心情欣赏,她的眼底仍有恐惧,虽然明知她是夏侯琰的人,所谓病急乱投医她现在也不管了,拉着张兰的胳膊半带哀求道:“你让我走吧!我知道你不怕夏侯琰,算我求你,我真的受不了了,受不了了!”
张兰看着她慌乱而发白的脸色,有些吃惊道:“你怎么了?”
娉婷一个劲的摇头,双手插进发丝,有些语无伦次:“我不喜欢他,我不要他碰我,我情愿去死也不要他碰我!”
张兰叹了口气:“哎,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看主公对你是动了真心,那时候你病了主公一直照顾你到天亮,若不是真心喜欢你,何至如此?我看姑娘你还是想开一些吧,时间久了,一切都会好的!”
“不会的!”娉婷叫道,她这么讨厌他,巴不得他能死去,怎么可能时间久了会生出感情来?不可能的!
“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张兰继续劝道:“他虽然外表冷酷,也是由于以前吃了不少苦,他心里若是惦记着一个人,是会对她好的!为什么不给他一个机会呢?”
娉婷知道和张兰是说的不通的,她不会帮她,她凭什么帮她?
是她自己傻,找错了人。
其实她此时最想找的人是阿默,可是他在哪里?
这宅院这么大,她根本不知道他在哪里!
他答应过要带她走的……
她无力蹲下身来,掩面而泣。
张兰摇了摇头,将她扶起来,说:“我先送你回去好啦,想开点吧。”
她感到绝望,不愿再回去。她软弱的说:“就让我在这儿待一会儿,你放心好了,我哪也不去。”
那楚楚可怜的样子,任谁看了都难免会动恻隐之心,张兰看了看她,于是退后几步,在稍远一点的地方站着,等待她平复情绪。
娉婷瘦小的肩膀抽动着,背脊微微起伏,看上去像一只绝望的小兽。
不知过了多久,娉婷吸着气,略微抬眼,看到一双脚,视线顺着上去,看到这脚的主人。
是阿默。
她有些激动,想扑到他怀里诉说她的委屈,但是她不能。
张兰在看着,府里不知还有多少视线在看着。
虎视眈眈。
他们只能这样两两相望,一切尽在不言中。
阿默蹲下身,递了块帕子给她,她接过那帕子,雪白的棉布,凑近鼻尖,上面有种好闻的味道。
阿默的味道。
她轻轻的擦了一下脸,便攥进手心。而后怔怔看着他,嘴唇蠕动了一下,用一种哀求的目光看着他,那么深沉恳切。那目光是在说:带我走,求你。
可是阿默只是咬了咬唇,站起身便走了。丝毫没有什么留恋。就那么袖手旁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