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阳王坐在她身旁,目光越过她凝视着琴,这是把名贵的竖箜篌,花梨木制成,镶有玳瑁与宝石,温热的手感,音域广阔,他轻抚琴弦,那样温柔,那样小心翼翼,好似抚摸自己的爱人。
“首先,要心静,只有让心思变得宁静,才能与琴相同,让它表达出你的心境。每一次撩拨琴弦,或用力或轻柔,都要将它当做是身体的一部分,你不仅仅是在演奏音乐,你要把这乐声当做灵魂的倾诉,无需遮掩,毫无保留,开始是你在纵它,但是它也深深地影响着你,带领你探寻并最终发挥它的极致,唯有如此循序渐进,才能最终做到与琴合一,天下无双。”
“好一个天下无双。”白月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刘修祈,到此刻她才真正感觉到他的深不可测,只是寥寥数语,便点中要害,一解她数日来苦恼的心思与技艺上的瓶颈。
“说来容易,但是能做到的又有几人?”刘修祈轻叹一声,正中白月下怀就连他自己尚且做不到何况是她?接着,他补充一句:“不过,我相信你可以做到心无杂念。心无杂念是琴人合一的第一步。”
“可以么?”白月看起来有些迷茫,这个问题像是在问题他,又像是在问自己。
她知道这把琴的确存在某种汹涌澎湃难以掌控的力量,而她能隐约感觉到,若是能够掌控这种力量,那将是多么强大,多么痛快,多么惬意,多么酣畅淋漓。
她必须,很快,牢牢地掌握它。
只有更好的掌握它,她才能顺利的坚决的迈出下一步。
“白月,你有惊人的天分,相信我,无需很久,你便能做你最想做的那件事。”刘修祈的目光定定看着她却又穿过了她,仿佛望向那黑暗的最深处。
是的,不论真假,此刻她都选择相信他因为除了相信他,这世上恐怕再也没有值得相信的人了。
尽管这个人是刘修祈。
但是她不在乎。
在三年前,她就决定只相信绝对强悍的力量,所有的爱恨情仇随着时间的推移不过都是过眼云烟,唯有力量,才能压倒一切。
兰生已匝苑,萍开欲尖池。
轻风摇杂花,细雨乱业枝。
风光承露照,雾色点兰晖。
青荑结翠藻,黄鸟弄春飞。
冬天慢慢过去,楚国迎来新的一春。
第一场春雨在三月,细细密密的,如孩童脸上的绒毛一般细腻柔软,慢慢的将天地间万物浸湿。
雨慢慢的下,将屋檐打湿,汇集出一滴水滴,颤颤巍巍的,从朝阳西殿高高的屋檐边上落下来,正滴落在玉玲珑的鞋尖上。
与此同时“长阳王来恭贺玉妃娘娘。”琴音的通报声在耳际响起,一抹极轻微的讶异划过她的眉间,玉玲珑点头道:“让他进来。”
她听到远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嘴角扬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
终于来了。
刘修祈。
他是心急了么?以他的敏锐直觉,大概已经知道她的身份暴露了吧,那么,接下来,他会怎么做?
她倒是很想知道。
刘修祈玉冠轻裘,腰间悬着长剑,挂着翠玉瑞兽珮,身姿挺拔,顾盼神飞。
“好久不见。”只是短短几个字,作为开场白,刘修祈依旧神采飞扬,清俊潇洒,眉间不带一丝阴云。
玉玲珑很有风度的微笑以待:“好久不见。”
其实一个月前的晚宴上,她们也算碰过面,只是距离隔得很远,没有说过一句话。
那时的彼此,都维持着优雅从容的姿态,丝毫不见谁有一丝尴尬。
那么今天呢?
长阳王手一抬,身后便有随从捧着一叠叠堪称奇珍异宝的礼物,无论是硕大夜明珠还是宏红得滴血的珊瑚,玉玲珑只是匆匆瞥了一眼,便命人拿下去,表情淡薄,不见有半点欢喜。
“来人,奉茶。”她礼貌而客套招呼着面前的男子。
长阳王好像也并不在意她这样的态度,即便眼中神色稍有变换,而唇角始终维持着淡淡的弧度。
她十指芊芊接过侍女递过的茶盏,微微翻开的掌心里,再看不到一个刀茧,垂头吹起浮于水上的茶末,声音放得柔柔的:“长阳王想必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竟会想到来我这里看看。”
多么柔软的语调,多么淡漠生疏的口吻。
刘修祈虽有一瞬的尴尬但是一扫而过,很快被淡淡的笑容代替:“其实早就该来恭喜娘娘,只是最近事务繁忙,耽搁了一些时候。”
“王爷真是太客气了。”她放下茶盏,道:“送如此厚重的礼物,叫我如何担当呢?”
“这是应该的。”他望住她,缓缓地,漫不经心的问:“皇上最近还好么?这两天都没有上朝,朝臣们有些担心。”
“陛下这两日有些伤寒,太医劝他多休息。”她毫不掩饰关心的神色,一如每个心疼丈夫的妻子:“所幸今天已经好了一些,明日便会上朝。”
“恩,等会我去看看。”
“这倒也不必了,皇上正在午睡呢。”她一句话就挡了下来。出于一种微妙的心态,她不喜欢两人会面,刘梓宣不是好惹的,而刘修祈也不会轻易善罢甘休,她不指望谁能化干戈为玉帛,所以当下还是不见面的好。
“那,代我问候他吧。”刘修祈悻悻地。
“好。”
顿了顿,刘修祈道:“娘娘不介意陪小王去花园里走走吧。”
她从容放下茶盏,目光扫过他,展颜一笑:“走走倒也无妨。”
花园里细雨斜斜,为天地间所有的一切覆上一层朦朦胧胧的白雾。玉玲珑和长阳王各自撑了把油纸伞,不紧不慢闲庭散步的走着。
走着。
两人脚步声都很轻,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地面微微地湿。
“不知不觉春天已经来了。”刘修祈淡淡道。
“是啊。”玉玲珑将笑意敛在眼底,在春日里细密如牛毛的小雨中微微绽开,像一朵优雅的昙花,不知夜里的哪一刻盛开,只是清晨见了,都已谢了。
刘修祈的目光牢牢定在这张妆容端严的面庞上,似乎想看出点什么。
夜莺新的面容多少还有过去的影子,尤其是那双眼眸,依旧很蓝,很深,如清冷的湖泊,剔透亮泽。现在似乎比过去更明亮。还是这样美,这是一种让人目眩神迷、难以直视的美。
刘修祈狭长眼眸闪过难辨神色,转而微微垂了头。
不知那难辨的是什么。
夜莺看着刘修祈,目不转睛地。
过去她甚至不敢正眼瞧他,因为怕他发现,发现她会脸红,她会垂下眼睫,装作在欣赏路边的一株花草。
但是今非昔比,她不用如此小心翼翼含情脉脉,她能够如此光明正大的直视他,带着毫无畏惧的从容冷静,连她自己都敢感到有点吃惊。
她要好好的看看,仔仔细细的看看,倘若眼光是把刀子,她真想用这刀子吧面前的人剖开好好看清楚,看清楚他的心思,看清楚这些年她如此迷恋的究竟是他的什么。
她的表情看起来专注,可是背后暗含多少冷漠疏离。
已经和过去不一样了。
刘修祈还是刘修祈,她已经不是原来的她了。她已不是过去任他几句话就能伤得体无完肤,也不是他一个温柔的眼神就会感动,就算现在他跪着求求她表示后悔,她也只会嘲弄的笑,狠狠的讽刺他吧。
因为下雨,花园里并无他人,只有一株比一株开得更艳的桃花。
终于走到一处,站定。
空旷桃林里玉玲珑的声音缓缓响起:“大人邀玉玲珑来此,不知何故?”
脚步停下,眉目清冷的男子定定立在朔朔飘落的细雨中:“夜莺……”
她淡雅美丽眉目间酝出疑惑神色:“大人……可是认错人了?”唇间抿出一丝笑来:“夜莺,不是‘影’的杀手么?而你面前的是楚桓王的第五位夫人,玉玲珑啊。”
他微微皱眉:“在这里,你我无需客套什么。”
林中桃花盛开,一团一团挤在枝头,在春日微寒的细雨里千娇百媚的盛放着,她不经意的轻轻拨弄,花瓣在她的芊芊玉指间瑟瑟颤动。
“那么,你想说什么呢?”夜莺挑眉。她一身粉色衣裳,婷婷立在桃树下,泼墨青丝长过腰际,额间一粒通透的碧玉,那是刘梓宣最近亲自为她挑选的。
碧玉桃花,一身的清爽傲绝,美得叫人不敢沾染分毫。
远方山岚寂静,细雨绒绒,他站在她身前五步,唇动了动,却未说话,良久,终于启口:“你变了。”
“世上万物,没有一成不变的道理,何况是人,你说是不是?”她笑了,美目流盼,却是比冬天的北风还要冷。
已经不属于他。
哪怕最细微的笑,也不是为他。
所有的喜怒哀愁都被叫做刘梓宣的男人所侵占。
他看着她,幽幽道:“你恨我。”
她不说话。过了半晌,突兀地笑了一声,笑意半真半假:“无论如何,我信守承诺为你完成进宫这件事了,至于杀人,很抱歉,我已经不是什么杀手了,我说过,我是玉玲珑。”
刘修祈手中素色油纸伞微微颤抖,桃花园里静寂空旷,只能听到细雨敲打伞面,像谁光着脚踩在秋日的枯叶上。半晌,刘修祈衣袖沾了细雨,微抿住唇角,伸出手想拉住她,但是抬起的手腾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最终无力的放下。
他的声音在伞下低低响起:“是我错了么?”
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是,也不是。”
“此话怎讲?”
“一开始你就在利用我,而我,也心甘情愿被你利用。明知我对你有情,还是硬生生把我送到这深宫里来。自古深宫幽怨多,这你比谁都懂,但是你一点不犹豫,像丢弃一只流浪狗一样丢弃我。”
她的眼神变得阴冷凄厉,但是旋即又转为柔和:“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我竟然遇见他。一开始我就知道我杀不了他,他太强大了,但是我没想到这个人会为了我追下九灵山,会为了我单刀赴会绿楼兰这样的人,值得我托付一生。”
她嘲弄的看着他:“若不是你,我也许不会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爱,那绝不是利用,不是出于私心的讨好,而是宽容理解与不计回报的付出。”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尖锐锋利的小刀,刻在他心里。
刘修祈眼中亮起一丝寒芒,唇角却牵出一抹古怪的笑:“没想到你竟真爱上她。”如同那时候刘梓宣在他面前坦然承认爱上夜莺,如今同样的表情呈现在夜莺脸上,他们竟然彼此相爱,情深意重了么?
手中的油纸伞滑落在地,刘修祈没有弯腰拾起,眼底浮出的寒意宛如寒冰碎雪。
“事已既此,我只想告诉你,我不会刺杀刘梓宣,不仅不会伤害他,我也不允许别人伤害他就算之前你们有什么过节,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你们能够和平相处那是最好,如果……”她说了一半,停顿下来,因为看见他的表情很奇怪,她从未见过他这样的表情。
那是笑么?
那么痛楚那么强烈又那么决然的笑。
足以铭心刻骨。
“如果我想报仇,你会毫不犹豫的站到他那边是么?”他缓缓问道。虽然是疑问的语气,但是那表情分明说明他已经知道答案了。
果然是刘修祈,他很了解她,毕竟相识那么多年。
“我们认识多久?八年,九年?这么多年却抵不过你在他身边几个月。女人的心那,变得可真快。”刘修祈敛起笑容,像是有些累了,怅然的轻轻叹了口气:“扪心自问,这么多年,你可算了解我?”
玉玲珑轻轻摇头,长阳王始终深沉难测,这么多年,她也只是知道他的习惯脾气,他真正心里在想什么,始终难以揣测。
“那么短短几个月,你怎么可能了解一个人尤其是那个人?”刘修祈的眼底泛起一抹怜悯的情愫,怜悯中却夹杂着一丝嘲讽:“你未免太高估自己了。一切不过是他在做戏罢了。”
漫天的春雨变得更加细密,刘修祈被渐渐淋湿,雨水打在他俊美的脸庞上,睫毛凝了一层薄薄的雾,但是玉玲珑还是可以将他的表情看得很清楚那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姿态,除了他自己别的一切仿若轻如蝼蚁,这多年来都没有变过。
他总是可以将别人的内心看得清清楚楚,以一种置之度外的悠闲态度准确无误的评断世间是非。
这就是刘修祈。
他漆黑的眼眸仿佛千百次琢磨过的黑色宝石,他云淡风轻的语调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可是他的话却让她如坠寒潭里:“那天他是有备而来的,他早就知道我会来白鹿云社,一路上做好标记,就是等着英雄救美的好戏。”
夜莺望着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她的容颜没有表情,紧抿地嘴唇微微开始泛白。
那天她仔细的灰想每一处细节,实在想象不出这竟是在演戏。
刘修祈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笑得那么轻柔无害可是却让她的心一点一点变冷:“一切看起来那么自然,毫无瑕疵不是吗?到底是哪里不对?之前你一定在想,那天我来得多么及时,如果迟到一步的话后果将不堪设想,是么?”
刘修祈说的没错,她曾经多少次的庆幸,庆幸刘修祈及时赶到,挡下刘梓宣刺向自己的剑,化险为夷,让她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放下来,她依然无法理解那晚那么惊心动魄的一晚,竟是刘梓宣设的局?
“就是他设的局。”他一如既往的了解她,完全知道她心中所想,一语道破她的心事:“不然你以为他真的为你连命也不要了?”
雨,淅淅沥沥的越下越大。
仿佛在天地间产生巨大的回声,她真希望接下去的一切能听不清楚,可偏偏那么清楚的传入耳际:“你也不想想,他花了那么大力气才坐稳的天子宝座,凭什么就轻而易举就放弃了?拔剑自刎?真是笑死人了!”刘修祈慢悠悠的说,紧盯着她的脸,不想错过让任何细微的表情变化。
不会的那时候,那时候,她比谁都相信,他抛开一切来救她,甚至连自己性命都可以不顾,这怎么可能是在做戏?她不敢相信,甚至都不敢想象……如果,如果像刘修祈说的那样,那刘梓宣未免太可怕了!
见她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他知道他的话起效果了,于是乘胜追击道:“多年来,为了预防意外,刘梓宣都会随身穿着冰蚕御衣,别看只是一件薄薄的贴身衣服,却是一般兵器都伤不了的宝物,就算那一剑真的刺中自己,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他看了看她,看着她阴云密布的脸,不急不缓的继续说道:“也许,他是爱你的,这点我相信,但是这份爱充满了欺骗与算计,这样的爱太不纯粹了!”
“住口!”她捂住耳朵:“我不想听!”
“不想听一切就不是事实了吗?”看着她眼中渐渐氤氲,刘修祈却毫不怜惜,言辞犀利:“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为了刘梓宣一点示好就好像自己在云端里飘着不知何处是陆地了,现在不清醒以后会摔得更惨!”
“刘修祈!”她只恨现在手里没有短刀,不然一定毫不犹豫的架上他的脖子,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说这样的话?
她不相信,她不知道他安的是什么心,但是她不愿意相信他!
“看着我!”他伸手抬起她下巴:“你真的心甘情愿爱上他么,就算明知道他算计你,你还敢爱他么?”
她怔怔望着他,蓝眸睁得很大,却是空茫无神的,她的目光穿透了他,飘向遥远的天际,而渐渐变大雨有一滴落进她眼里,兜兜转转,终于缓缓滑落眼眶。
望着她好一会儿,刘修祈神情一松,忽然笑道:“你不敢,否则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你没办法真心实意的说自己心甘情愿。”
“你以为你是谁?”她甩开他的手,冷眉相对:“我早就与你毫无干系,你凭什么想要再次横加阻断我选择的人生?”
刘修祈怔了一下,他没想到夜莺会是这样的态度,她刚才明明动摇的,他的话她不可能听不进去,她分明是在逞强,她一定会沉不住气。
得太紧也不好,给她一点时间吧。
“忠言逆耳!你自己好好想想吧。现在你不能理解我,我不怪你,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我是为你好,世界上只有我是你最值得相信人。”言毕,刘修祈头也不回地走了。
只留夜莺一个人呆在原地,手中的伞不知不觉的丢在地上,与刘修祈的伞靠在一起,被雨水打的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这声响伴着刚才刘修祈一席话一直盘旋在耳际。
而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有片刻不能思考,也不愿思考。这诡异的空白好像一张绵密而无形的网,将她的不安和猜疑网在一起,化作一缕缕抽丝剥茧的疼痛缓缓浮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