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一家不能白死,纵使父亲无能,也终归是他父亲,可怜的是他温柔的母亲,曾经的大楚第一美人竟无辜的死于荒郊野外,红颜薄命。
那些不堪的往事啊,为什么,越是想忘记就越是不能忘记,就好像母亲离开他前最后的眼泪一样,她温柔的声音在多少个午夜梦回时分都萦绕在他耳边:“祈儿,你要活下去。”
他当然要活下去,不仅活下去还要活得好好的,活得很精彩很张狂很为所欲为终有一天他会站在那俯瞰众生的宝座上,让所有不想见的都消失,让所有喜欢的都陪伴着自己,直到死。
朝阳殿。
楚桓王看着玉玲珑。
漆黑的眼瞳里,如云一般翻卷着微妙的情绪,他的神情素来平和高雅,冷如冰雪,唯独对她偶尔会展现温情一面,可是今天不不知怎么了,被这样看着,她竟然忍不住心虚虽然没什么好心虚的。
见完长阳王回来,他不怎么说话,在院落中走走停停,好像心事重重的样子。
“玉儿,在你眼里,刘修祈是怎样一个人?”他突然问。
“他……”她竟不知道该怎么说。
这些年,也算是一同成长,但是他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她却说不清楚。
她只是一心一意的去做他所要求的,他所希望的,却从想过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叫她做这些。也许不堪去想吧,自己作为一个杀人工具还能期待主人有多一丝的怜悯或者别的什么情绪?根本是妄想。
“陛下为什么这样问?”
“听说你们是很久以前就认识了,那时候他还流放在外是么?”
“恩。”她应了一声,这些年来,刘修祈处心积虑的想回来,为此不惜一切手段,而他也终于得偿所愿回来了。
“刘修祈十六岁就开始为朕做事,这么多年,他的‘影’恐怕已经令人闻风丧胆。”刘梓宣微微叹息。
“影”当然令人闻风丧胆,这里汇聚的高手,所使得手段,都是常人难以想象的但是他这话什么意思?
想必通过调查,刘梓宣对“影”是知道的。
但是他究竟知道多少呢?他知道的越清楚是否意味着“影”越危险?
她心绪翻涌,极力不想露出不安的神色。
但是刘梓宣还是看出来了。
他淡淡道:“只要刘修祈老老实实的,‘影’当然也会安然无恙。只不过……”
她皱了皱眉,并不说话。
只不过刘修祈一直将刘梓宣当做敌人,对天子宝座恐怕也是垂涎已久。
但是刘梓宣全都看在眼里,他不是不知道,只是装糊涂。
为什么呢?
他是不是有绝对的把握会压制住刘修祈,所以根本不屑于对他进行制裁?
但是以她对长阳王的了解,他并不是这么容易摆平的角色。
这两人之间的恩怨纠葛她并无心介入,但是命运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们越来越紧的束缚在一起。她现在到了想逃也逃不了的尴尬境地。
刘梓宣的手攀上一枝白梅,修长的手指触到花瓣,轻轻一弹,一片小小的花瓣便在空中飞舞。
飞舞的花瓣伴随着他的声音飘过来:“玉儿,你还爱他么?”
她闻言一愣,抬眼望向刘梓宣,只见他平如镜湖的眼瞳里有不同寻常的刹那波动,这种波动反而令他生出一种别样的惊魂动魄的诡艳。
洁白的花瓣在他们之间,轻飘飘的落在地面上,她几乎可以听见落花的细碎声音。
她有片刻的失神。
他问这做什么?
她不过是刘修祈的一枚棋子,而且现在看来已经毫无利用价值。
而她对刘修祈,是一种曾经近乎执拗的仰慕,这种仰慕只是一厢情愿,只是少女情怀寄托的一个对象,会随着时间慢慢模糊渐渐蜕变,最终会变成心里的一个小秘密,一个她永远不想让别人知道秘密。
原来他早看出来,或者猜到一些还不确定,然后来向她求证的。可是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现在他偏偏要提出来?就像要把一道曾经血淋淋的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硬生生的再撕扯开刘梓宣,他有必要这么这么残忍吗?
或者,之前的那些问题只不过是个引子,这才是他真正想要知道的。
她朱唇轻咬,娥眉拧起。
“不想回答是吗?”他冷冷的看着她。
如此为难的样子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怕说了得罪他?
怕牵连了刘修祈?
她在护着他,是吗?
他从知道她的身份开始就有些好奇,聪明如他不难猜到这种可能。
夜莺如此死心塌地的为长阳王卖命,可以理解为报恩,但是忍受换肤之痛,去和一个素未谋面的人同床共枕,这绝不是为了报恩能做出来的。
除非爱一个人愿意为他牺牲至此,夜莺恐怕也算天下最痴情的女子之一了。
但是他并不希望这是真的,每当他觉得自己多喜欢一些她,越克制不住心中好奇,就越想知道答案或者就算他猜到了答案,可心里却希望她说不,这种一种微妙的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的情绪。既期待又害怕。
以她的性子,今日就算用强硬手段她她也未必会说,但是,但是……刘修祈!他开始有点嫉妒他。
他可以让她这么为难。
他比他早这么多年认识她。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是因为他把她送进宫,可能到现在他们都不相识。
命运,真是太奇怪太不可捉摸的东西。
好吧,今天就放过她吧,她总是能叫他心软的,她是天生的尤物,是他今生的羁绊,是他最不忍心伤害的人。
“你现在可以不回答,但是下次朕再问你的时候希望听到的回答是从来未有。”
因为你能爱上的只有眼前这个人……他几乎说出自己中所想,但是不知为何,话到嘴边却戛然而止。
他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带着几近微微的哀恸之色。
玉玲珑凝视着刘梓宣,似乎这么久以来,她第一次这样仔细这样毫不回避的看他。
白衣胜雪,黑发如绸。
他的相貌的确与刘修祈有些相像,甚至同样冰冷的气质,但是他的眼瞳似乎更加黑,黑得好像洪荒尽头,无边无际,多看一会儿便有一种快要被吸进去的错觉,他的鼻梁挺直,鼻尖又有些柔润,他的唇薄厚适中,有着好看的弧线,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
但是现在他没笑,也不像平时那样冷静从容,而是显得有点落寞,有点忧郁。
如此近的距离却让人觉得在这天地间孤单得好像唯有他一人。
为什么她的心隐隐觉得一丝疼痛呢?
明明他可以像从前一样把她揽在怀里,低唤她:玉儿,玉儿……
可是他却选择这样的方式表白。就好像那天他挥剑刺向自己的决绝。
她不能忍受。
“也许,会有那么一天。”她伸出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触碰到他的手指,这样才让她觉得他们并不遥远,他并不孤单。
楚桓王隆宠玉玲珑的消息传遍后宫。
传闻中,楚桓王对平民女子玉玲珑一见倾心,收入后宫,直接入驻朝阳西殿。
桓王对其宠爱有加,锦衣玉食,华服美宅自然不在话下,没有哪个君王做不到,但是玉玲珑遇险,桓王能够不惜以性命相救,足见将其视若珍宝呵护在心。
而对于其她几位嫔妃则淡而化之,视若无睹,这一热一冷的反差自然是天壤之别。对于被忽略的女人这不能不说是一场灾难。
不是没有密谋过,尽管用了不少方法,却适得其反,让桓王更加小心呵护玉玲珑,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她的寝宫,更别说有进一步的接触了。
玉玲珑的魅力在哪里?何以担得起君王的一片情深?
但凡一般人恐怕无法理解,只有她自己最清楚。
她原本想要的是这世上平凡人能够允诺偏偏只有位高权重者给不起的自由,但是为了刘梓宣,她宁可现在放弃,她决定陪他度过一阵又一阵的风雨,在这充满飘摇不定的暗算与阴谋的高贵牢笼里,微笑着面对明天。
这年的第一场雪在十二月初降临大地。
纷纷扬扬的白色雪花漫天飞舞,一个时辰后便白地如霜。
大雪下了一整夜,第二天雪花堆积了一尺多厚,负责清扫积雪的宫人忙忙碌碌,刷刷的扫雪声络绎不绝。
玉玲珑穿着一身紫貂马甲,鹅黄罗裙,身材纤长苗条,站在一片洁白的雪地之上犹如璀璨明珠。少了一丝恹气,此时正和几个丫鬟嬉闹,尽管几个人脸和手冻得通红,可是眼睛焕发出的神采似乎能把冰雪都融化了。
琴音正是如花一般的年纪,跟着玉玲珑有段日子,也熟知主子不拘小节的性子,难得她这样笑得开怀,也就不管什么主仆之分,叫了两个在门口扫雪的小太监一起过来打雪仗。
刘梓宣还没走进院子,就听到阵阵尖叫声笑声。听到玉玲珑的声音,刘梓宣宠溺地笑了:“这丫头,要翻了天了。”
正说着,一蓬雪朝两人扔了过来。
琴音和两个小太监一看是皇上,顿时傻了眼,慌忙跪在地上求饶。
刘梓宣嘴角噙笑的摆了摆手:“都起来吧,今天难得高兴。”
在院子里所有惊诧的目光中,刘梓宣含笑走向玉玲珑。
“皇上怎么有兴致过来?”玉玲珑笑着问,虽然刘梓宣几乎每天都过来,不过她还是故意说得他好像是稀客,因为每当这时候,他就会摸着她的脑袋,笑着说:“淘气。”她特别喜欢他说这两个字,好像回到无忧无虑的年纪。
尽管那时候发生的,她都不记得了。
刘梓宣拉起她的手,往殿外走。
“跟朕来。”
“去哪里啊?”
“跟着不就知道了?”
一个是锦衣貂裘,玉树临风。一个是明眸皓齿,闭月羞花。
几乎是一路小跑,到了一幢白色大理石建筑前停下。
“走这么急做什么?”玉玲珑嘀咕。
“今日朕难得有兴致。”一抹阳光般的笑容漾在年轻帝王的脸上。
原来这是宫里新建的玉华池,是将后山上的温泉直接引进来,专供皇帝和嫔妃沐浴之用。
这玉华池的装饰有些西域风情,墙面雕花采用玉曲纹样,回廊拐角是雕刻成藤蔓的白石,池边铺着精美的波斯地毯用以防滑,边上是巨大的鸳鸯戏水图的屏风,后面就是更衣处了。
三十尺的浴池只见泉水淼淼,白气萦绕,犹如仙境。
外面虽是大寒天,这里却温暖如春。
褪去华服,只留着单衣,玉玲珑入池的时候竟有些羞怯。
相比之下,刘梓宣温和淡定,如天边白云漫卷。
“怎么那么慢?”他故意。
“哪里慢了?”她撅起嘴。
“过来。”
她顺水向他划去。她的头发散落开,漂浮于水上,池中花瓣顺着她划过的水,一圈圈打着转儿。
第一次,同一个男人在浴池中面对面。
尽管这个男人是自己的丈夫,但是他平时深沉难测,对于一切都充满戒备之心,也只有在现在,才能如此无拘无束的放松吧。
雾气中,玉玲珑瞪着刘梓宣,刘梓宣也凝视着玉玲珑,他漆黑的眼瞳深不见底,好像宇宙尽头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又似最高山巅,永世不可攀附的冰雪。
然后,她在他的眸中看到一丝光亮,黑暗中破茧而出的光亮。以及,渐渐融化的冰雪,一抹绿色抽枝而发。
这不是幻觉,这一刻,她真真实实的看到他的改变。
也许,就是,为了她而改变。
他的手攀上她薄如蝉翼的单衣,轻轻掳去,指腹触碰到她柔软如丝绢的肌肤,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宛然。
“玉儿……”他的唇贴向她耳际,她耳根一红,只听他轻喃:“假如朕现在给你机会,你还想逃么?”
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抬头想看清刘梓宣的表情,却被他蒙住眼,什么也看不见。
她轻笑:“皇上是在试探我。”
“没错,朕是和你开玩笑的。这么快就揭穿了,好没意思。”他言辞中有淡淡的戏虐之意。
她拨开他的手,定定看着他,神情专注。
他也专注。
漆黑温润的眼眸好像夜空泛起星辰的波澜,安宁,深邃,美丽。
“陛下的爱就是将想要的人留在身边,却不在乎那个人想要的是什么。”
“朕当然知道,但是朕现在什么都能给你唯独给不了自由。但是朕想过,有一天,我们可以一起自由。”
“一起?”她有些疑惑。
“玉儿,会有这么一天的。”他的话意味深长:“世人称赞楚桓王自小聪慧过人,所学广博,吟诗作赋,吹曲弹琴,运筹帷幄,治理天下,都是信手拈来……可是,你不知道从很的小时候,朕就努力学习着一切,五更就要起床,一天只睡两三个时辰,边吃饭边背书,甚至睡梦中都在反复练习着,那些繁复的学问,深奥的习题,从经商到打仗,从治国到农业,所有都要学习。朕这一生都在为名利所累,为巩固权力所累,活了这些年,好像从来没有轻松过,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按照自己的心意来,就连婚姻大事也都与政治关联。玉儿,你要相信,朕比任何人都渴望自由。”
是这样吗?
高高在上的王者竟会有如此疲惫的心声吗?
第一次,她觉得他有些可怜。
“梓宣,我一直以为,自由,恐怕很多时候都是属于一个人的,自由惯了,自由久了,也许换来孤单;但是两个人,谈不上自由,只要将来不成为彼此的枷锁,也就不要太贪心了吧。”
“你不相信朕?”
“不是不相信,而是我知道你的无可奈何,不是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心意而活,自由,有时候只是想想而已。”
刘梓宣笑了笑:“就算是奢想,只要你现在陪在朕身边就好。”
她没说话,但是已经默认了不管是一个人还是两个人,这些日子,她都想清楚了,为自己重新做了打算。
在这深宫之中,如果她注定不能再逃避,那么所能做的就是好好活下去,好好对自己,不抱怨,不自怜,不自伤。
似乎从很久以前,她便知道自己骨子里便有着一种充满韧性的生机,在任何时候都那么的郁郁葱葱,即便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巨大牢笼中,也能绽放出绚烂的花朵。
“既然逃不了,那你还打算杀我么?”刘梓宣抚着她的发丝,眉头也不皱一下的问,语气清淡得好像在和她讨论今天的晚膳。
“刘梓宣,你疑心病很重。”她嘴角微微翘起,笑意似有若无。
“谁说不是呢?”他将她揽在怀里:“在洞房花烛夜,朕也这么问过你。”
“如果我说要呢?”她调皮的笑,半真不假。
“那让朕看看你到底舍不舍得……”话未完,便吻上她。
怀中的女子冰清玉骨,黑发如云。原本苍白的皮肤隐隐透出一层胭脂之色,双睫微垂,一股女儿羞态,娇艳无伦,刘梓宣不由得胸中一荡,更深的吻了下去。
一切是那么寂静。
只有温泉水淌在水池中,发出轻微的有节奏的哗哗声。
离开浴池,天色已暗。
远方星光四起,月笼寒沙。
经过来时的梅林,一缕缕暗香浮动,玉玲珑挑眉,朝梅林之外看去,目光穿过黑暗中花枝雪色的花瓣,望向无边无际的辽阔苍穹。
刘梓宣追随她的目光。
他知道她在留恋什么,这似乎是一种伤感的诀别。
但是那句“一起自由”不是随便说说的,有一天他会卸下这年来一直默默承受的荣辱与责任,只与心爱的人相守相依,白头到老。
“玉儿……”他情不自禁的开口。
“恩?”
“你进宫也有几个月了,该有个名份了。”
玉玲珑怔了一下,旋即微微一笑:“陛下以为这很重要么?”
像她这般的女子,当然不会把这放在心上。可是“即便你不稀罕,但是朕还是要给你。”刘梓宣有些霸道,他拉着她的手,手指一根一根的与她的交错,最后慢慢的握住:“皇帝的女人,不能总是让人姑娘姑娘的叫,怎么也该叫娘娘吧。”
他的掌心贴着她的指腹,肌肤摩挲着肌肤,他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不是很温暖但是让她觉得很安稳。
她扑哧一笑:“那皇上想要封我什么?才人?美人?婕妤?”
“先不告诉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神秘兮兮。
好吧,虽然不是她想要的,不过如果是他想给的,那就接受好了。
她原本并不在意这虚有的东西,当初她是冲着杀他而来的,却被他救了两次。在这样的前提下,做皇帝实质意义上的女人,似乎有点匪夷所思,但是他的声音宛如誓言一般:“朕想许你的不仅仅是一个名份。这宫中暗藏着不知多少危险,但是朕在这里,朕会保护你。”
夜风冷冷,天上星子晶莹而璀璨,温柔的俯视大地,包容着世间渺小万物。
玉玲珑情不自禁的张大眼,心跳好似擂鼓。
春节将至,宫中华灯初上,彩带飞扬,一片浓重的节日气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