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只是咬住唇,额上冷汗涔涔。
“痛就喊出来。”刘梓宣开始还不知道她手断了,以为只是摔倒。但是在看她神色不对,赶忙轻握住她的胳膊。
她下意识地闪躲了一下,旋即被他捉住。
“不要……”她皱眉。
他看着她不说话。
“没什么事……”她忍住疼,勉强笑了笑,说。心想在宫里这段日子果然是娇贵了不少,当初受过的伤,远比这严重,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但是面对刘梓宣这样的神情,竟然真有撒娇的冲动。
他漆黑眸子瞬间浮出恼怒神色,一个掣肘将她压制洞壁,他将她困在一臂之间,“手都断了怎么会没事?”
她别过脸。
他捏住她的脸,使她不得不正视他。
于是她看只好着他,却不说话。作为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向他撒娇,她可以吗?
“说话。”
“说什么?”虽然想说痛,但是看他生气的样子她真的不知道怎么启口,话到嘴边又打住,只有一脸的倔强到底。
他眼中神色一暗,空出的手取下头上玉簪堵住她的口,青丝滑落间,已握住她的手:“痛一定要喊出来。”
骨头卡擦一声,她额上沁出大滴冷汗,接骨之痛好比钢刀刮骨,她忍不住叫了一声,不过也只叫了一声而已。
几乎是贴住她,他小心避开她刚接好的右手:“暂时没事了。”
她怔怔看着他。
他袖口前裾沾满草色泥灰,模样多少有些颓唐,俊朗容色里却未见半分不适,山峰般的眉皱着,一双深潭般的眸子紧盯着她。
她皱着眉任他瞧,半晌,他的手指抚上她眼角,神色由柔变淡,又变回从前那个没什么表情的刘梓宣。
不知怎的,她只是眨了眨眼,眸中立刻泛起一层水雾,她赶紧抬头,不想让眼泪掉下来。
他扣住她的头,让她不能动弹,就这么直直看着她水雾弥漫的一双眼,看着泪滴自眼角滑下,额头抵住她的额头,轻声在她耳边说:“谁叫你忍着的?痛就哭出来啊。”
她咬了咬唇,想忍住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啪啪”往下掉。
哭这种事就是一发不可收拾,低低抽噎声起,顷刻间便是一场失声的痛哭,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是觉得这么久以来心里的委屈要完完全全的宣泄,刘梓宣说得对,为什么觉得痛还要拼命忍住,此刻她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坚强,就算是杀手又怎样,她也是女孩子,也想有人疼有人爱,何况女人都是水做的,只要她愿意,她就可以尽情的毫不顾忌的哭个够。
他紧紧抱住她,在这黄昏中深深的陷阱下,他的嗓音沉沉的:“好了,我在这里。”
她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反正哭得很惨就是了,像个孩子。
而他象哄孩子一般哄她。
“夜莺……没事了,恩?”声音极其温柔。
泪水戛然而止。
那一刻,她几乎不敢呼吸他说什么?
夜莺?
他刚才叫的是夜莺?
冬日深山,昏鸦枯树,空气清冷,每呼吸一口,都会有白气冒出来。
而夜莺口中,已经有一会儿没白气了。
她不敢呼吸。
她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
“你要把自己憋死吗?”刘梓宣不紧不慢的说,神情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她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
“楚桓王不是傻子,早在你进宫没几天的时候朕就知道了。”
第一眼见到夜莺,他并不知道她来自何处,但是换做任何人都无法抗拒她的美貌,就想把她留在身边,这没什么可说的。
新婚那晚,她苍白的面容毫无兴奋之意。
凭这点,他有些疑惑。
她为何而来?
他仔细观察她。
她有修长细白的手,没有刀剑磨出的硬茧,应该不会是处心积虑的刺客。
她有一双细长的眉,蓝色的眸子,这种眼瞳在中原很少见,正是这双眸子吸引了他,那是双漂亮的眼睛,专注地看着他时尤其地蓝。吸引他的不光是颜色,而是在烛光下眼波荡漾得温软,却隐隐带着股冷意,如同晚宴上那道冰凌做的酥山,浇在外头的桂花酸梅汤让整道菜看上去热气腾腾,刨开来却是冰冻三尺。
他握住她的手,看到她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想她心中必然害怕,可即便害怕也一幅镇定模样,身体僵硬着是抗拒的意思,手上却没有半分挣扎,强装得温柔顺从,却不知真正自得温柔顺从不是镇定接受,是将所有的不安害怕都表现给眼前的人晓得。
身为一国之君,他见过的女子虽不多也不少,还从未遇到过这样由表及里产生巨大矛盾的姑娘,吻上她的唇时,她紧紧闭着眼睛,整个身体都微微发抖。他离开她,手指却像是有意识地抚上她的眼,触到一丝水泽。她哭了。
她哭了。
为什么?
觉得害怕?还是委屈?
她眼角红得厉害,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神色紧绷却故作从容,模样很可怜。
他打算放过她。
但赦免侍寝的话刚落,她已衣衫半解地跪坐在他身上。那样紧张,那样勉强。
为什么要强迫自己呢?
他觉得好奇。
然后有种不太好的念头抓住了他。没办法,要杀他的人太多了,五花八门的手段也太多了:譬如之前的沁妃,也是楚楚可怜的模样,让他有些怜惜,谁料竟是夏侯家的奸细……无论如何,他希望这次不会重蹈覆辙。
他决定试探她一下。
“你是来杀我的么?”
她惊了一下,但是很快找到话反驳他。
他姑且绕过这个话题。
结果如他所料,原来玉玲珑不是玉玲珑,是夜莺,“影”最厉害的高手之一杀手夜莺。他想起自己的堂弟,他知道他野心勃勃,不过他没想到他会用这一招。
既然这样,就陪他玩玩吧。
他就装作不知道。
他要看看这个化名玉玲珑的女子,怎样取自己性命。
要知道,从十四岁被立为太子开始这么多年,多少次明争暗斗多少次暗杀,他都化险为夷,既然能活到今天还坐在这个位子上,他就不怕刘修祈使得这般手段来对付自己。
刘修祈,他真的以为自己很聪明么?
那就他们就拭目以待,看看鹿死谁手!
他漫不经心从书卷中抬头,扫了眼跪在地上的密探:“今日,朕什么也没有听到。”
探子老实地埋了头:“陛下说得是,属下今日什么没有禀报。”
他点点头,示意他下去,却在探子退到门口时又叫住他:“你刚才说,刘修祈是怎么除掉她身上做杀手时留下的那些疤痕的?”
探子顿了顿,面露不忍:“换皮。”
手中的茶水不小心洒上书卷,他低头看到红色的批注被水渍润开,想,那时候,她一定很疼。
有一次,他路过朝阳西殿,从殿前两棵樱树的枝桠间,他看见她的窗户开着,她手中半举了只孔雀毛花毽子,对着木灯一边旋转-边好奇打量。
这样的毽子,哪个女孩子年少时没有过几只,即便不是用孔雀毛扎的,取乐方式总是一样,没什么可稀奇。
可她握着那毽子,仿佛它是多么罕见又珍贵的东西,静静看了半晌,猛地将它抛高,衣袖将灯苗拂得一晃,毽子落下时寸已起身,提高了及地的裙子将腿轻轻一抬,五颜六色的孔雀毛荡起一个由低到高的弧线,稳稳地直要飞上房梁,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忽然扬出一抹笑,乍看竞有些天真。
半空中的孔雀毛花毽子慢悠悠落在她膝头,被柔柔一踮,又重新踮到半空,她转身欲背对着以脚后跟接住,可啪的一声,下坠的毽子竞落歪了。他看她讶然回头,睁大眼睛紧紧瞪着地上,表情严肃得让人啼笑皆非,瞪了一会儿,动唇唤了侍女。
他耳力极好,隐在樱树的阴影下,听她问:“这个东西,是怎么玩的?”
侍女愣怔道:“夫人,难道你没踢过毽子?”
她有些尴尬,旋即转身迈进内室:“这个东西,一点也不好玩。”
殿中宫灯灯很快熄灭,耳边浮现出白日里听到的夜莺的过去,她怎样被养大,怎样学会杀人,怎样踩着刀锋活到十九岁,怎样得来身上的伤,怎样被刘修祈利用,又是怎样被当做杀人武器一般送进他的王宫里。
他见过许多美貌女子,但是唯有方才木灯旁游走翩飞得似只蝴蝶的夜莺,深深的烙在他记忆里。
命运像一场难以琢磨的棋局,神奇之处就在于有时候绝处逢生,有时候反败为胜,有时候出乎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
爱情是命运里最不可思议的棋子,只是一步,可能成就彼此,也可能抱憾终生。
究竟为什么如此忍辱负重宁可换一张脸换一副皮,为的只是杀一个人?
她这样做值得吗?
好奇往往是第一步。而后,他开始有些怜悯她。
但是他不打算那么容易就放过她。
想要杀他没那么容易,首先就得面对他后宫的几位佳丽。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且看她如何周旋其中。
那是一个十月百花开到荼蘼的黄昏,天边大片大片的火烧云像金黄的麦浪一样汹涌翻滚。
她被骗到茉莉园,顷刻间数十只毒蜂向她袭来,她并不慌乱,而是随手摘下几片树叶,只听“嗖嗖嗖”几声,叶片如飞镖一般射出去,每片必中,毒蜂一只只落入花丛中,而她一脸平静,平静的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好身手,他不得不赞。
不久后,穿着紫色长裙的她左脚轻轻一点便凌空而起,下一刻便悠闲的站茉莉园旁一棵形状奇怪的老榕树上,她双手交握在胸前,好不惬意的看着后宫佳丽们的唇枪舌战,嘴角微带笑意。
这一幕,他看在眼里。
很漂亮。
他甚至有些欣赏她。
而她似乎是个矛盾的人,极力不想露出杀手的气息。原来她也可以像普通女孩一般柔弱得我见犹怜。也许是装的就算是装的,他到很愿意配合她演戏。
她可以在船上晕倒,他就接住她;她可以去学习绣花,他就小小的取笑她;而今天,事出突然,他几乎想也没想就纵身而下,借着佩刀之力一步步追下来。
暮色渐浓。头顶的光线变暗,看不清楚彼此的表情。
“所以呢?既然知道,你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装到现在的?”夜莺冷冷问。
“那你又是抱着什么心态让自己装到现在的?”刘梓宣冷冷反驳,刚才温柔深情全然不见。
“我……”所有的一切让她觉得自己是一个跳梁小丑,被玩弄于鼓掌之间还全然不知,还要拼命地伪装自己,自以为聪敏自以为毫无破绽刘梓宣让她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而此时她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她苍白的脸像是染上赤红烟霞,她又羞又怒道:“既然你知道我是夜莺,也必然知道我是来杀你的。可惜别说现在我杀不了你,就算手没断,我也杀不了你。”
刘梓宣看着她,表情不明。
“刘梓宣,你真的很可怕,明知道我是谁,还可以装作一无所知,还可以让别人觉得你是喜欢我的,你真的不简单,是我低估你了,是我自以为是,”身上还有他的温热,转瞬间已成陌路人有种道不明失落与揪心,但夜莺毕竟是夜莺,就算在刘修祈面前,都可以装作很平静,都可以答应他那样的要求,现在又算做什么?
她很快收拾起自己的狼狈情绪,一字一句道:“不过这都不重要了,今天你救了我,我的命你尽可拿去,下手的时候给我个痛快就是了。”说完闭起眼。
迟迟。
良久。
没有声响。
更没有刀剑落下来。
有的只是一阵阵从顶上灌下来的冷风。
“傻瓜。”只听到这两个字。
她张开眼。
她看不清他的脸,但是感觉他在笑。
笑什么?
很好笑吗?
“你怎么这么笨?”
“刘梓宣你这时候还要嘲笑我是不是?”她恼羞成怒,扬起手掌要打他,却被他捉住。怎样也挣脱不了,牵动了受伤的手,痛得她吸了口气。
“你怎么不想想,我要杀你,什么时候不行?你自己算算,我要是要你的命,你死了多少回?”
夜莺咬住唇。
他这话什么意思?
“有时候我搞不懂你是冷面杀手夜莺还是普通女子玉玲珑?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你?”刘梓宣轻声道。
她可以想象他探究的表情。他真的一直在耍弄她,所以到现在都没有动手杀她。
“很好玩是不是?看着我拼命地想要成为另一个人很好玩是不是?”她更加愤怒了:“你以为杀手是什么?你以为杀手天生就想杀人的么?你就是仗着自己高人一等,所以一直都在看戏对吗?”她剧烈的扭动身体想要摆脱他的钳制,然而他的双手如铜墙铁壁,她使了浑身力气也根本做不到。
“冷静点!”看到她近乎自残的愤怒,他于心不忍,但是又不得不生气,难道她还不明白“看这里!”头顶上方突然响起声音,然后是印入眼帘的火光:“在这里!在这里!”侍卫欣喜的叫道:“快!快把绳索拿来!”
上面又是一阵骚乱。
楚桓王的侍卫队不早不晚在此刻找到了他们。
朝阳殿。
楚桓王的寝宫气势恢宏,沉积了前三代君王的浮华与成就,就连房顶的琉璃瓦片都显得气势傲慢。这里只有天子能够下榻,这里只属于高高在上的王者。
当刘梓宣抱着受伤的玉玲珑直接就寝朝阳殿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宁妃的确是气得脸发绿,恨得牙痒痒,却对发生的一切无能为力当然还有庞昭仪、斐昭仪。
很不幸,她们这次又失算了,而且恰恰适得其反,如今皇帝将玉玲珑视若珍宝,不容许任何人靠近她。
室内的陈设奢华而简单。
房间中央是一个缠枝花纹的青铜暖炉,炭火正旺。
卧榻两边的灯台旁各立着一只落地珐琅掐丝深色花瓶,瓶中插了几束白樱干花,而灯台上的镶嵌玛瑙的琉璃宫灯灯火微微晃动,在深冬里显出几许单薄的温暖。
虽然有暖炉,但是由于地方太大,多少显得空幽寂然。
偌大的绣着团龙纹样的明黄帷幔垂在卧榻上,榻上玉玲珑坐着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怎么眨,好像风干为一尊绝美雕像。
楚桓王双手交错在胸前,暖炉的光投于他身上,依旧气质超卓,雍容尔雅。他俯视着榻上女子,一贯平静冷然的他,脸色很难看。
“你打算把自己饿死是吗?”刘梓宣瞥了一眼桌上未动过的热了又热的饭菜,终于,他忍不住先发话了。
玉玲珑眼皮也不抬一下,在她眼里,已经“敌为刀俎我为鱼肉”,反正迟早难逃一死,吃不吃都一样了。
这倔强的丫头,连话都不肯听他说完就认定了他是在玩弄她,摆出这样一副脸色昨天她争不过他,干脆放弃了,对外界所有一切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任他怎么说,她也不听。
而他也有他的尊严,已经到这地步了,难道还要他再放低身段求她不成?
在刘梓宣眼里,从来都是女人围着他转,自小到大在任何人面前,他何曾有过退让半分的?
“你”他伸手抬起她的下巴,她闭上眼睛不看他。
“看着我!”他命令她。
她还是不睁眼。
“好!”年轻的帝王松开手,衣袖一甩,转身离去。
大步踏到门口,却停住脚步,因背后传来一个毫无感情的声音:“什么时候杀我?”
刘梓宣哼了一声,道:“朕什么时候说过要杀你?”
她冷笑:“哦,是啊,杀了我太容易,皇上是想让我生不如死罢。”
真是个木鱼脑子!他再也忍不住了,旋身冲到她面前,几乎是吼道:“好,你不听朕解释也行,朕这就把你主子叫来,当面和他对峙,看他怎么说!”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很大,原本平静无波的蓝眸顷刻间波涛汹涌,脸色苍白得可怕。
刘梓宣微微眯眼,没想到听到长阳王的名字,她反应会这么大。他们之间的关系果然不简单,他正好要探个究竟,看看被揭穿的刘修祈如何自圆其说,看看她面对他,会是何种反应。
夜莺禁不住背脊发冷。
没错,既然身份暴露了,当然逃不掉幕后主使,但是,叫她怎么面对?她曾经为了刘修祈而活,刘修祈却将她推向这危险重重、生死叵测的大楚皇宫里,干干净净地,不带丝毫犹豫地。他所给她的虚无的承诺,只是叫她更加死心塌地的为他卖命她不甘心,她恨他的冷酷无情,她甚至拔刀指向他……
但是,她没有想过要他死……现在事情败露了,刘修祈该怎么办?是不是,因为她的失败,他也要付出难以想象的惨重的代价?
这一切,都不是她想看到的啊……
一切不是以死谢罪那么简单……说不定这不仅是“影”的末日,也是长阳王的末日……
她不敢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