娉婷心想,他就是宫女口中说的那个花匠吧?
她阻止了侍卫继续呵斥:“怎么回事?“侍卫道:“启禀公主,这个人是新来的御花园杂役,不知道怎么走错了路,惊扰了公主,还请公主责罚!“娉婷若有所思地望了那个男人一眼,问:“他是新来的吗?”
“是。”
“既然这样,想必他也不是有意的,就算了吧。”
“是!”侍卫双手抱拳,又对那男子道:“还不快谢恩?”
男子点点头,不卑不亢地朝娉婷行了个礼:“谢公主!”
他的声音令娉婷不禁吃了一惊,从未听过这样低沉喑哑的声音,就好象粗糙的沙砾互相摩擦而产生的响声。
娉婷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总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
见他低垂着头,她忍不住道:“你为什么要戴面具?”
男人低声道:“小的容貌丑陋,怕惊吓公主”
“是啊,公主,您才回来,可千万别被这家伙吓到了,添了晦气。”小宫女着急的在一旁插嘴道。
那个男人的身体似乎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也顺着小宫女的话道:“这位姑娘说的极是,公主既然刚回来,千万别看小的容貌,不然小的万死难咎。”
“好吧,”娉婷无奈道:“这只狗是你养的么?”
男子摇摇头:“不是。小的看它从二皇子那里逃到御花园来,二皇子的宫女说一定要抓住了,小的斗胆就跟过来,没想到不小心面具松动掉下来,吓到了宫女,实在是抱歉。”
娉婷点点头,问把怀中的小狗交给他,问:“二皇子什么时候开始养这种小动物了?本公主记忆中,他好像一向不喜欢的啊。”
男子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一旁的小宫女低声说:“是小雅姑娘喜欢,二皇子特地送她的。”
小雅,又是她!
娉婷吸了口气,心底涌起一丝莫名的烦躁,这个女人颇有心计,早上经过那一幕,二皇嫂一定很伤心吧。
想到这里,她冷冷道:“拿着它赶快回去吧。”
“是!”男子接过小狗,正要转身折回去,那小狗却不安分的挣扎起来,“汪汪汪”的乱叫。
“别乱动!”男子紧紧抱住波斯犬,白色的小家伙很不安分,对着男子的手背狠狠咬了下去。
男子吃痛松开手,那小狗朝着御花园快速的奔走了。
娉婷扑哧一笑:“看样子它不买你的账呢!”
男子怔了怔,尴尬的笑了笑。
娉婷见男子手在流血,问:“不要紧吧?”
男子摇摇头,弯曲的背脊却好像紧绷起来,面具下的眼睛正在打量娉婷。
感觉到男子的目光,娉婷心里忽然有些发毛。
那张面具下的脸,想必极其吓人。
娉婷淡淡道:“你去司药房包扎一下吧,就说是我的口谕。”说完便匆匆转身折回去了。
娉婷一边走一边有种有种心跳的厉害的感觉,只觉得那男子的眼光医者跟随着她,她甚至不敢回头看,只是加快脚步往天水阁赶回去。
回去见叶浅正靠在软榻上,正对着墙上的山川地理图发呆。
叶浅一身素雅的长袍,头发有些松散,铺开的黑色长发犹如令城最华贵的丝帛闪闪发光,有几缕盘桓在墨绿色的靠背中,他的神色有些恍惚,下垂的睫毛轻轻颤动,像蝴蝶扑打着的羽翼。唇角微歙,那白得几乎透明的皮肤好像夜晚的月光。
叶浅听见有动静,方才抬起脸,说:“你回来了?”
娉婷走到他身前,也坐下来,问:“你发什么呆?”
“我有吗?”叶浅打哈哈。
娉婷白他一眼:“累了就睡一会。一会儿我去帮你弄汤药。”
叶浅眉梢微皱,沉声说道:“这种事,交给下人就好,你何必亲自劳神做?”
娉婷笑着说道:“交给别人我可不放心。”
叶浅静静的看着她,细细碎碎的光芒在她的眼中交叠着,就像是冬日厚厚的云层隐约现出的艳阳。
他忽然凑近她,轻轻吻着她的眉毛,仿佛春天的细柳拂过清澈的水面般温柔。
这轻轻的一吻将刚刚那种沉默疏离的感觉,骤然变成暴露在烈日下的薄冰,渐渐融化。
娉婷伸手抓住叶浅的手贴在脸上,唇角的笑,由内至外散发出来的,带着一种令人无法抗拒的爱恋,如同温暖的水波漾漾洋溢。
叶浅将娉婷一把拥进怀里,他的胸膛贴着她的脸颊,心跳,一下一下传来……
娉婷……
我该怎么做?
我不能放开你,可是也不能答应那样的条件……
我究竟该怎么做?
楚昭王元年,也是大齐历三十三年,齐王身体每况愈下,宫中为了立储之事,气氛日益紧张。
每个人的心里似乎都绷着一根弦,齐王一刻不宣布接班人,这根弦一刻就不能松动下来。
齐王很烦恼。
这烦恼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所谓龙生九子,子子不同。
大皇子齐皓,性情温雅,行事低调,和善有余而稍显懦弱,虽然是长子,但是从不出风头。
按照长子立储的传统,应该他做太子,可是齐皓看起来对太子位并无多大兴趣。加上齐王本身并不是长子,所以是否长子即位并不讲究,这也是齐皓无心太子位的原因之一吧。
二皇子齐飞武艺不错但是缺乏头脑,冲劲有余而圆滑不足,性格刚愎自用,从不相信别人。半年前和楚国联军大破夏侯氏,归朝后青云直上,一度加封追赏,风光无限。
三皇子齐风,庶出,既自大又自卑,脾气暴躁,本不欲帝位,但是半年前出使楚国后回来性情大变,颇有争储之心。
最小的六皇子齐磊,年纪尚小,贪玩成性。被封王后镇守西风城。
兄弟几人,性格各不相同。
可惜,他们都不是齐王心目中最理想的人选。
齐国上下谁不知道,齐王一直最中意的是四皇子杰,可惜八年前遭遇不测,若是他还活着,现在一定是太子,而齐王也不会如此忧心忡忡,心力交瘁。
齐王躺在卧榻上,神情飘忽,目光悠远,一旁守着的太监宫女一个都不敢出声。
正在此时,突然有密探来报:赵王于两个月前被刺身亡!
事发突然,几位皇子年幼,赵国后宫早已乱成一团,外戚干政,无人稳定大局,赵国江山岌岌可危!
齐王听到这个消息一下子从卧榻上跳起来,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个消息一直被封锁,探子举手发誓千真万确,若有半句虚言万死不辞,齐王连连摇头,百思不得其解,谁敢这样大胆?
“可查出是什么人所为?”
探子摇头。
齐王沉声道:“竟然有人如此神通广大能够潜入戒备森严的赵国王宫成功刺杀赵王,这可了得!”
“赵国秘不发丧,就是不想让消息传到大齐和楚国,这件事,受利最大的莫过于齐楚。幸亏现在皇上已经知道真相,依属下看,赵国走上灭亡之路指日可待。”
齐王却不说话,只是蹙眉。
探子看皇上神情陷入沉思,也不敢多言,只能干等着。
良久,齐王抬手吩咐道:“你下去领赏吧。”
探子领命而下。
夜色如水。
齐国皇宫沉浸在一片静谧的气氛中。
此时,天水阁的寝室里却传出一声惨叫。
“啊!”娉婷夜晚突然惊醒过来,一身的冷汗。
她做噩梦了。
她又梦到夏侯琰。
这大半年来,夏侯琰已经成为她的梦魇,不止一次的出现在她的梦境中,每一次都是噩梦,每一次都是胸口窒息般疼痛,像是失足的坠涯者,找不到一个立足点,只有不停地向无底深渊坠落,坠落。
不是跌得粉身碎骨,就是连疼痛都感觉不到,直接灵魂出窍。
泪水疯狂的蔓延在脸颊,她拼命的呼喊着:“我不要死!我绝不要这样轻易死去!”可是任凭她怎么扯破喉咙喊却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
这样的梦境再次出现,这回没有叶浅守在身旁,只有她孤零零的一个人。
她抚了抚胸口,似要抚平那窒息的恐惧和难过,顺了顺气,然后起身披好衣服,走出寝室。
值夜的宫女问她怎么了,她只是摆摆手,说想独自走走,不要跟着。
她边走边想,叶浅不知道睡得怎样?
虽然同住天水阁,但是毕竟男未娶女未嫁,寝室之间有些距离,再也不能同山上那样亲近。
若是一直待在山上或许也是不错的此次回宫,发现哥哥们争权夺位的趋势越演越烈,尤其是二皇子和三皇子之间,任谁都能感觉到两人之间的火药味。
最让她难过的就是父皇的身体大不如前,御医说没有什么大毛病,是日夜为国事劳,精神郁结,心力交瘁所致。
自古以来,最难医的就是心病,作为皇室子女,对维护国家利益,巩固江山社稷平稳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倘若一直流亡在外不管不问也就罢了,然而如今毕竟回来的,就不能当做事不关己。
可是,凭她一介女流,又能够做什么?
想到这里,娉婷低低叹息一声,百般无聊的沿着走廊胡乱徘徊起来。
走着走着,忽然间,一个身影迅速的从视线余角飘过。
娉婷揉揉眼睛,再定睛一看,却发现灯火幽暗,只有树叶簌簌的响声,其他一切照旧,和往常一样。
莫不是自己眼花了?
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白天看到的面具人来,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好奇和紧张。
她提着木灯,一步步往刚在那身影移动的地方走去。
那儿,正是御花园。
走着走着,一种突如其来的恐惧慢慢抓住了她,就好像多年前的自己亲眼见到杰哥哥被杀那一晚,她也是这样一个人提着木灯,在黑暗中漫无目的的走着,走着。
她不能回头,直觉告诉她,前面一定有什么。
头顶月光凄然,散了一地的银白。
娉婷尽量不发出声响,猫着步子前进。
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声。
然后,在花园深处,她看到两人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身黑色素衣,身材苗条,一看便是个女子。
另一个人背脊微微有些弯曲,也是一身黑衣,和那女子凑得很近,正在小声的说着什么。
两人把声音压得很低,寻常人根本听不清楚他们在说什么。
娉婷由于得到了修罗血咒,内力大增,听觉也比一般人敏锐许多,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那压低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从不远处传来。
“赵王遇刺的消息看样子齐王已经知道了……”
“那他会怎么做?”
“不确定,不过我推测他会引以为戒,很快立皇储。”
“齐飞势在必得。”
“姑且让他得意两天。”
“然后呢?”
“见机行事,记得不可妄动,一切听我吩咐……”
“是!”
对话中断了一下,过了一会儿,复又响起:“公主还活着……”是那女子的声音。
“知道了。”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可是却令人感到窒息的压迫。
那女子沉默了一下,没再说话。
然后两人个人都没了声音。
“总之,一切按计划行事。”男子说。
“是。”
说完这句,两个人就各自散开了。
娉婷紧张的心狂跳,生怕自己被发现。
虽然看不清他们的样子,可是凭那声音,她认得清楚!
那女子,就是小雅!
而那男子,低沉粗哑的声音,分明就是白天那个花匠!
显然,这个人不是花匠那么简单,他为什么要进宫,到底有什么目的?
这点她还不知道,现在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是一伙的!他们潜伏在这皇宫里,犹如苍穹中锐利阴毒的眼睛,正虎视眈眈的觊觎着后宫的每一个动态,凭她的直觉,可以猜测到他们正在酝酿一场不为人知的阴谋!
那究竟是什么?
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在瞬间席卷了她的全身,每个毛孔都张开了,每根汗毛都竖起来。
娉婷心惊胆战的看着两人走远,才不动声色的缓步离开。
她匆匆回到天水阁,想把刚才的一切都告诉叶浅,可是就在她迈步跨进叶浅房间的刹那,她突然犹豫了!
真的要这么做吗?
阳药师说叶浅身体不容乐观,她时时刻刻都在担心。
白天的时候,心里虽然不痛快,走了一圈之后,心情舒坦了一些,毕竟还是担心胜过生气,叶浅能够来这里,能够面对父皇就是充满非凡勇气和毅力的证明,扪心自问,如果换成自己,她能做到吗?
叶浅为她舍弃了所有的骄傲和尊严,放下身段,抛开仇恨,难道她就不能包容他吗?
难道小小的一点不愉快,就能影响到他们吗?
不,只要他活着,他们能在一起,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叶浅为她做的已经够多了,明明知道他有心事,明明知道他正在烦恼,还要更加让他担心,增加他的心理负担吗?这本就是齐国后宫的事,怎么也不该把他牵涉进来,他现在那么憔悴,随时都会病倒,决不能在这时候在烦扰他了!
娉婷吸了口气,决定自己考虑应对之策,不管怎样,决计不把本就身体堪忧,心事重重的叶浅牵涉进来。
她一定要揭穿这个阴谋!
就从小雅开始!
第二天.娉婷起了大早,去叶浅那边看了看,然后便匆匆去找小雅。
小雅正抱着那白色波斯犬,神态亲昵,看到娉婷来了,面色不由僵了一下。
“看今个天是什么风,竟然吧公主给吹来了。”小雅放下波斯犬,嘴角抿起一抹不屑的笑,神态清冷倨傲,也不行礼。
娉婷微怒,抬起下巴冷声道:“我道是哪里来的乡野女子,见了本公主态度如此傲慢,原来是二皇兄的宠姬,也难怪,就连正牌的皇妃都不放在眼里,又怎么会对我这个刚刚回宫的公主有所敬畏呢?”
小雅一愣,不禁重新打量娉婷,只见她一身青白双色锦袍,云鬓高挽,姿容秀丽,脸上波澜不惊,却气势十足,高高在上不容亵渎,那气势震得她不由微微低下了头。
一旁服侍小雅的宫女见么公主来势汹汹,定要是主子脸色看,听说这位公主颇受皇上宠爱,也不敢轻举妄动。
“给我跪下!”
“你”小雅又惊又怒,直视着娉婷,牙关紧咬,身子僵着不动。
“你没听见么?”娉婷硬起心肠,怒道:“还是你需要我请人帮你?”
小雅死死盯着娉婷,现在齐飞不在,没人为她出头,按照身份,公主高人一等,是她无理在先,她确实没有理由反驳。纵然心中有万般不甘,也只得照做。
娉婷冷声道:“你们全都给本公主退下去,没有吩咐不准进来!”
宫人面面相觑,缓缓退下去。
娉婷居高临下道:“命运真是无常,没想到你我在这样的情况下重逢,只是今非昔比,希望接下来的每句话你都给本公主听清楚!”
小雅仰起头来,双眼毫无畏惧的望着娉婷,嘴角竟有一丝冷笑:“是啊!今非昔比!”特意加重后面四个字,语气尤为嘲讽。
往事历历在目,娉婷难忘彼时中计被夏侯琰侮辱的事,现在这已经成为她的心魔,当她好不容易抛开过去得时候,这个女子如同梦魇般的出现,提醒她那些发生过的往事,令她羞辱和痛苦的记忆如同黑暗中的潮水般再度袭来,若不是叶浅选择了原谅,她想自己大约一生都不挖跨越这条沟堑。
她不能不怨恨眼前的女子这个小雅确实不是简单人物,夏侯琰兵败失踪后,她不但没有被惩罚,还摇身一变成了齐飞身边的红人……
不仅如此,她来这里,博取齐飞的欢心,根本就是居心叵测!
娉婷越想越怒,真恨不得给她几巴掌以解心头之恨,然而理智告诉她不能这样冲动行事,她整了整神色,尽量以平稳的口气道:“你先是夏侯琰的侍妾,后又入我大齐后宫,倒还真有几分本事。可本公主不管你是什么目的待在这里,你要是想打任何人的主意,本公主可以很负责任的告诉你门也没有!”
小雅缓缓抬起头来,双目在娉婷脸上淡淡扫了一眼,目光复杂,既有惊异也有怨恨,还有种说不出阴森。
娉婷双眼渐渐眯起,冷洌的锋芒在里面来回滚动,她嘴角抿起,缓缓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加重语气问:“你听清楚了么?”
小雅虽然应了一声,可是脸上却有种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情,在娉婷完完整整地显露无疑。
娉婷冷淡一笑,道:“不服气是吗?可惜啊,昨晚你和人私会的事,本公主已经知道了。”
“你说什么?”
娉婷冷冷道:“本公主已经那个花匠的身份了。”
“你胡说!”小雅忽然大喝一声,因为激动,雪白的胸脯一起一伏,似是不敢相信,又震惊至极。
娉婷是故意试探她,没想到她反应如此之大,心中更加笃定,嘴角微扬,眼尾轻轻的在小雅的身上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怎么?你想当面和他对峙?”
小雅面色发白,沉默不语。
娉婷眉梢一挑,声音转寒:“别以为你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在这偌大的禁宫中耍花样!这里是大齐!不是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