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什么神圣的仪式一般,起了个大早。太久没有在家,圣柜上的香灰没有我点燃的一丝一毫。内疚的擦净手,默默的点上香烛,念叨着祈求神明、祖宗的原谅,三作揖。靠着八仙桌坐下,夏天的光让我看不到香的点点星星,青烟袅袅,特殊的香气慢慢的在屋子里弥散开来。
吃完早饭,大姨来接走了奶奶。我站在店门口,偶尔跟路过的熟人招呼,很久都没这么仔细的端详过这个我长了十几年最后注定要埋到的地方。日头还是那么毫无表情的照在这个过去是乡现在叫村的地方,路宽了,车多了,衣服款式多了颜色也缤纷了,政府的办公楼卖给个人了;银行的也是;邮局留着口气多年前也已经分割多处;医院留了个全尸,看起来还是那个医院,其实已经是大户人家的小妾了;纺织厂的房子清静了十年,又开始活泛起来了,做起了什么环保设备,父亲说每天下午都会散出一阵阵的黄烟,让人有点喘不过气儿;抬眼看河东稍微模糊的缫丝厂,不比战后的断壁残垣好多少。
上个世纪的80年代末,到90年代的中叶,乡镇企业是这个地方的骄傲,一条3公里长的马路连接的是化工厂、纺织厂、缫丝厂、砖瓦厂、石棉厂、服装厂、米厂、水厂。县里第一辆纯进口的蓝鸟轿车,传说百万的价格在当年的厂长眼里也不过就是一个月的产值;数万的“大哥大”厂里领导人手一个;房子的事情就更好说了,砖瓦村里开条儿,地皮乡长签字,最好的地段,大家连着盖,贵不过一个“大哥大”。那时候我们那个骄傲啊,出去必定要说的就是,“我是张莫的!”一眼350米深的自来水井,据说下面已经有透明的结晶体了,家家通,不要钱。家里有个急事,招呼一声,蓝鸟、桑塔纳、金杯,实在不行还有解放卡车。逢年过节,鸡鸭鱼肉,你不去厂里领,村里就上门送,偶尔厂长、镇长去个上海,那谈的是市场,说的是招商,费用全供,还得补贴。
祖祖辈辈以来致富的带路人,这是个谁都无法自拔的成就泥潭,没有继续的苦干、实干、巧干,只有胡吃、海吃、通吃,还有就是大家都不清楚的数字和都不明白的过程,但那是大家都明白的事理。大家都觉得,“该”!好日子似乎来的太快了,走的也突然。金发碧眼的洋鬼子来的时候两手空空,走的时候脑满肠肥,还带走了几个专门从上海赶来的娘们儿。天不会塌,但是厂会倒,一夜密不透风的盘算,第二天一早清出来的除了一簸箕的烟头,还有7000多万的天文外债。没有怪罪,没有责罚,谁让咱们都没经验。
这事儿过了,机器都停了,蓝鸟进了银行的停车场,没几天就不见了,大人说是拍卖了。乡政府和银行撤走前,干了两件最重要的事情:黑皮以乡建筑安装公司总经理的身份,抵押乡建筑安装公司,贷款购买了乡建筑安装公司;各个厂的厂房、土地所有权又回到了村里,作为多年来没有分红的补偿。厂房空的时候还好,现在有声响了,早晚也是个事儿。
叹了口气,掏出烟来,还没点上,就领略到了常大镇长的威严。油头粉面是算不上,西装革履是着实。少年得志难免年少轻狂。躬身地头走在旁边的那个白发老人就是土地所长,文生家的堂伯,是个滥好人。身后没有跟人,只有二十多个狗腿子和一辆挖机。爸妈急急忙忙的从屋里出来,父亲已经摸出了黄南京候着,我还是低头点上了我的烟。
一抬头,常盛已经在我面前。父亲忙抽出烟,我挡了一下,父亲没有吭声,但是有点怪罪我的意思。官不言,民不语,村里的老规矩了,我不管!“常镇长早!”
“是易程啊!”常盛昨晚应该是做了不少的功课,抽出一根苏烟,递过来。
“有呢!”我扬扬手,淡淡的笑了。父母的神情渐渐的松弛下来,镇长给烟抽,这是多大的面子。
“大家动手吧!”常盛冲着挖机扬扬手。
“等下!”我坐了下来,声音高了起来,“常镇长,这挖机可不好控制拆到哪儿啊?”
“你家这间店面本来就是私自搭建的!”常盛显然是要公事公办,围观的人也多了起来。
“常镇长,我家这房子那儿是搭建的?!也是请村里施工队正规施工的啊!”你公正严明,不要怪我阴阳怪气!
“那也是违章建筑!”
“村里不比城里,这也不影响村容村貌啊!再说了,处处都建的跟北京似的,领导也不知道住哪儿啊!”
“易程,你也是大学生,法律规定你也是懂的,怎么能这样!”
“常镇长,你也是一个县里的,人情事理你也是懂的,这样也不好!”
“你!拆!”
我妈一听拆这字一下子哭出声来,爸的脸憋的通红。我看见了也只能当没看见,“拆,没问题,等下只要拆到跟马路牙子平齐就成!”
“违章的就该全拆!”常盛吼出来的这句有点意思了。
“我打死你!”爸冲了上来两手掐住常大镇长的脖子,狗腿子、看热闹的都呆住了,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常年多病的瘦矮个子能干出这样的事情。常盛的脸红了,大红。镇长的身份、我爸脆弱的身体都是他的顾忌。我拉回双眼通红的父亲,“爸,你进屋!妈,你跟爸进屋去!”
我不用回头都知道,父母就站在门边。
“常镇长,您没事吧!”我扶扶眼镜。
“拆!”常盛完全不理会我的话,对着身后的挖机就是一个大招手。
“等下!”我一把拎起弯着腰喘气的常盛,“把话说清楚,拆多少?!”
“全拆!”常盛的眼睛也红了起来。
我还没说话,村里联防队已经到齐了,“小程,松手!这是镇长!”
“我不管是谁,谁拆我家房子,我拆了他的家!”我慢悠悠的说了这句,常盛的眼神软了下来。
“小程!你好歹是个名牌大学毕业的大学生,这跟地痞流氓有什么区别!”联防队长也算是易家族里人,到底还是不想我出什么岔子。
“常镇长,其实,我也知道,你也不容易。你看看,东到西,从综合商店到纺织厂,你就站在我家门口嚎!拿你的招子好好扫扫!”
“易程,房子终究是要拆的,这样不好!”说话的是筱簌的父亲,老江湖的脸上多少有点戏谑的味道。
“小程,筱簌他爸说的没错!房子拆了可以重盖,人进去了就不能重来了!”说话的是红兵,说着话,还使着眼神。大概的事情我已经明白过来,同行是冤家,多少有点官场势力的筱簌家是导演。
“大家都散了吧!”我冲叽叽喳喳的看热闹人群挥挥手。“常镇长,我们屋里说。”我朝红兵歪了下脑袋,他也跟着我进屋坐下。常盛虽是很想速战速决,倒也不想以后不走进张莫半步,也进了门。
八仙桌,我和红兵占一个角。土地所谢所长、常盛占一个角,他们身后是村联防队长。族里的叔伯都站在我家门外,我妈红着眼睛给我们都倒了水,父亲靠着墙,抽闷烟。
“常镇长,易程又不是不拆,只是拆到跟马路牙子平齐,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啊。”红兵打起了哈哈哈。
“这是县里的规定,未见一律拆完!”常盛说完望了一眼谢所长,老谢头低着头喝茶。
“常镇长,你今年30,我25,来日方长的。”我不再那么硬,到底是我家的房子。
“这是规定!”
“你女儿刚上幼儿园小班,你老婆还在上海招商,我也是为了这点事情专门回来,大家都不容易。”
“这是规定!”
“这不是什么规定的问题,我知道你也是有人压着做这件事的……”我看看红兵,红兵点点头,“拆了那小半边,也不会影响村容镇貌的。”
“这是规定!说什么都没用!”常盛很是不耐烦起来。
我也火了起来,“我刚才说了的,今天谁拆我家房子,晚上我拆谁家!”
“易程!少说这些无法无天的话!”联防队长急了,“常镇长只是说那是规定,没说没得商量啊。”
我并不理会,“常镇长,通江小区15栋306,我昨天下午还在了的,晚上才回来……”
“易程!我看在铁叉跟你是兄弟的份儿上……”常盛激动了起来。
还是不理会,只是继续把话说下去,“你女儿好乖巧,在实验幼儿园的吧……”
“易程,我提醒你,不要威胁党的干部!”
“常镇长,不要激动,我刚开大货从上海回来的。嫂子在上海经常开车的,还让我向你问好的!”红兵冷不丁的扔了句话出来。
“红兵!”谢老爷子也大嗓子了起来,“你跟着起的什么!”
“镇长,要不我家这事儿今天就先这么着,也说出个道道儿出来。”
见我说这句,常盛似乎突然释然了,“也行,明天咱们再来!到时候就没这么客气了。”
常盛整整西服从人群里走过,我知道,他在张莫没得混了,但是明天肯定会带人来。说不好会有警察。
人散了,红兵把我爸妈带到他家去了。我站在门口,抽烟。周围的邻居都站在自己的门口,看着我。脑袋飞快的转。我让二子回来,红兵开个面包车来。三个人点上烟,良久。
“哥,你拿个主意啊!”
“老五,从小到大你主意最多。说话!”
又是一根烟。
“红兵,你做钢结构的叔在家么?”
“在。”
“有材料么?”
“你要干啥?”
“你蛋站那儿还有多少人?”
“弟兄们出车都回来了,总共大概15个!”
“你赶紧让你叔过来看看这边要多少材料。”
“我知道了!”
“二子,你去镇上看看常盛今天去哪儿。那边认识你的人没几个。”
“好。”
下午太阳不怎么毒的时候,二子给了电话,说常盛在犇羴鱻喝酒,晚上多半是住镇政府的宿舍。天擦黑的时候,人、材料、工具都齐了,以马路伢子平齐,干活。我跟红兵开着摩托车跟二子汇合。镇政府在犇羴鱻河西,桥头都是水稻田,秧苗刚打下去,东倒西歪的,就像从桥上过来的常盛。
天亮的时候,我家的房子已经跟马路牙子平齐了,彩钢瓦门廊,不锈钢卷帘门,钱都欠着。常盛没来,拆除队也没来,谢所长来看了,笑笑,回去了。
我在家又玩了3天,每天跟红兵他们“炒地皮”,苗二胖还打了几个电话来,我都没接。第四天的时候,我爸喜滋滋的从外面回来,说是常盛调到县劳保局去了,但是人没去报到,说是鼻青眼肿的,说是喝醉酒摔的。
我知道,我可以去上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