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央帝国星陨十年,北境冬至。
自十年前仓央帝国一举平定了北境,这座位于仓央最东北被称作南的边境小城就失去了往日的繁华。当地居民也大多因为厌倦了此地日渐恶劣的气候,跟随着大军一齐南迁。依旧留守故土的只有寥寥无几的一些人。唯有此刻在寒风中飒飒作响的军国大旗才能够验证这里曾经的繁荣,却也让这座孤城更显凄凉。
来自北方的风如同一把把无情刻刀,把用雪夯实堆砌而成的城墙一层层剥落得斑驳,碎片纷纷扬扬飘洒成漫天的雪花。
姑且算作城围的冰剁上,坐着一个叫做萧楚的少年。他瘦削的体形,以及还未完全舒展开来的肩背,让人一眼看出他不过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
一身白衣略显单薄了些,倚靠在雪堆上低着头看着手里的那本残旧且覆满雪的书出了神,以至于风将书卷合上也没有察觉。
很快冰雪冻住了他的眉目,使萧楚变成了一个雪人,与那一城的白色融为一体。
与此同时城北正对风口的民居里,炉火烧得很旺,屋子里弥漫着肉香。
容貌装束各异的十数人围坐在吧台前,他们多数有着狂放不羁的性格。极为豪爽的灌着烈酒,唾沫星子横飞,用通用语或交流或辱骂,相互嘲讽。
房屋的一角,离火炉最远的地方还有一人形单影只的坐在那。双腿搭在矮几之上,甚是悠闲。自顾自的小口饮啜加盐的龙舌兰,体会着满屋别样的融洽。
房门被拉开,趁虚而入的寒风并未打断人们的闲聊。唯独少数几人向着门口点头示意。
而开门的那人也只是稍作回应。并未卸下兵刃,只顾拍落身上的冰碴子。带着满身的寒气径直走向屋子的那个角落。
身为马贼“养马人”的耐人,虽说知道二当家秦歌的脾气。此刻依旧毕恭毕敬,态度很是谦卑。屈身在秦歌耳边低声说道“秦二当家,南边运来的物资已处理妥当。”
要知道被他唤作秦二当家的那人是聚集于此马贼的当家--秦歌,更何况之所以二当家是当家是因为他杀了大当家。
进门就留意到少年尚未归来的耐人,风兜不知何时已经褪下,露出一张略显苍老的脸。“只是少东家已经足足出去了三个时辰。”
他口中所说的少年,每日都会被二当家派遣出门历练。不过今日温度变得极低,老人和他关系并不一般,所以有些担忧。
而角落的那人早在一袭白衣的半百老人进门那刻侧转身来,此刻正将酒袋递给耐人。看出了瘦削老人眼里的忧虑,声音压低。“你又不是不知道那小子有病,内寒血冷,这点风雪对他算得上什么!?何况他还穿着龙纱。”
毕竟曾经是这南城的主人,旧时边城繁华贸易本就频繁。耐人自然会知道,龙纱为何物。
那是鲛人部族所特有的细软织物。因其阻隔冷热,水火不侵,为各国显贵所追捧。自海国覆灭之后,因为龙纱产量骤减,在南方已是千金难换。
这自然也是为何近些年来,屡有来自各国各部的北漂荒客前往北境海国旧址外围。他们中不仅有出身卑微的穷困侠客,也有出生名门的庶子,当然还少不了想要走偏门的商贾。多是垂涎那无尽冰原里鲛族尸骨上的龙纱,想要去北边淘得一桶金。
再早些年实力强劲的剑客更是不惧惊扰了海国的亡魂,直入海国旧址深处。他们大多数却没能讨得什么好下场。
所以听到龙纱二字,耐人并没有过多惊愕。只是先前对少年的担忧暂且放下,拿起酒袋咚咚灌下几口。烈酒入喉,那快被冻住的血液,也暖上了几分。
“老夫这便去换回萧楚那小子。”语毕,老者行礼。带上风兜便推门而去,隐匿在渐至的暮色里。
屋内秦歌透过渐掩的门缝望向枯槁老人消失的地方,不紧不慢的饮尽杯中最后一口酒。双手抱在脑后眯眼浅笑,感叹“养马人”潜伏术法的神鬼莫测。
不久天光将尽。新购得物资的城民毫不吝啬的早早起了灯,清冷里便又多了一丝暖意。
也许是急着归家喝上一碗热汤,一架马车正自西北穿过太虚古门朝着南城一路奔来,风雪正大没有那么容易被人发现。
似是巧合,那个名为萧楚的白衣少年终于有了动作。他微微抖落了身上和书上的雪。
也许是坐的太久,腿都有些发麻。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来,侧目远望却只见风雪。
“那里真的有海?”他眉头微锁,喃喃自语。看了千百遍的【北荒佚事】被他随意地卷进袖中。
“如果有海能听得见的吧。”二当家安排的半日的凝神静听,不知何时起变成了他的日常。现在对书中的奇闻异事再次心中生疑。
身后的风卷出细微的皱褶。少年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只是一瞬他就已经纵身跃向城墙下的冰雪堆里。
可是却忘了自己因为久坐不动而腿麻发力不足的他,并没有如愿掉进最厚的雪堆里。好在落地前扭转了身形用屁股作了缓冲,摔得并不是十分的重。萧楚望向城围的时候憋出一个笑容,有些尴尬。
“反应倒是迅猛。”正如他的出现,话语间耐人又已经移身出现在萧楚身侧,正伸出手来想要扶起少年。
萧楚双色眼眸分明看出了平日严肃死板老人脸上的那一抹难掩笑意。毕竟还是小孩心性,难免有些窝火。只是因为对方是长者,不敢发作。
起身在老人身前划过的瞬间想要偷偷摸走那七把匕首中的一把。怎料被耐人识破,只是拉住萧楚的手上又多了几分向前的巧力,旋即就立马松开。
结果显而易见,偷鸡不成的少年再次重心不稳摔了满嘴雪,书卷跌落在一旁甚是狼狈。
看着眼前被调养了许久已稍许积蓄了些许“气”的少年,老人不禁回想起了那年将还是婴孩的萧楚交至自己手中的那人。
…………
三十年前的仓央帝国还不叫仓央帝国,就如同南城还是北境的一个小小的贸易港。来自海国的商船自泾河穿过北边的太虚古门,来到这座四季如春的小城。
实年二十的耐人因在镜月湖战场上屡立奇功,战后本该官拜子爵,留在帝都感受皇恩。怎料却受封南城,饱受背井离乡和亲人别离之苦。他人也许不知此中原由,而耐人却是了然于心的——只因镜月湖的最后一战忤逆了将军。
好在南城虽小,风景独好。那绵延十里的桃花倒也合了他的口味,让他波澜的心绪趋于平静,心里的抑郁也就去了大半。
之后的十年,南城在他的潜心治理下日渐繁华。
那日的自己如同往日般立于城头远眺太虚古门。赤月如日,就看到那艘踏着月光而来的船。
那是一艘有着三张三角帆的海国商船,这样的船在南城并不鲜见。而真正吸引到耐人视线的,是船头甲板上的那个年轻女子。
待到再近些,见那女子约摸十八九岁,合体白色锦缎华裳勾勒出她修长体型。她有一双晶亮的眸子,明净清澈,灿若如星。与此同时似是也在抬头望他。
犹记得初见时的自己耳面发烫,心跳异常,犹如只是一眼便就中了她的术……
“服啦,服啦。”衣角都不曾摸到的萧楚自己爬起身来,同时也打断了老人的思绪。似乎害怕自己的所作所为让老人动怒,话语里满是恭敬:“话说这次您又是如何找到我的。”
望向老者的眼里满是期待,毕竟这个问题萦绕在萧楚心中已经有些时日。
也许是萧楚那橙红与幽蓝的眼眸就如同城南的过往与今朝。老人一时心软,指了指萧楚手里的那本更加残破的书,那本多年前自己送给眼前这个孩子的书。“是他的气味。”
“养马人”身为马贼团队里情报的收集者,目标的追踪者和隐匿的暗杀者,他们大多有着各自过人的本领和秘密。
而耐人的秘密便是他对细微“味道”的特殊感知能力,这并不是简单的嗅觉。他是通过对追踪者进行特有的标记从而感知,这便是术的一种。
萧楚并为接触过术法,并不知道此中深意。这也是为何耐人会将自己秘密告诉他的另一个原因。
“哦,原来是味道!”萧楚没有过多的吃惊依旧将书卷好收入袖中,摸着那还有些生疼的屁股,嘴角向左微翘一笑,有些得意的说道:“那你一定有闻到从太虚古门那来了一辆马车!”
“噢!?”老者脸色微沉并没有过多言语,自顾自纵身跃上了城墙。
等到萧楚爬到他的身边,耐人正褪去风兜凝神远眺。借着最后的一丝暮色极尽目力的寻找目标。
即便耐人不说,他此时此刻的表现已经证实了他并没发现那辆马车的存在。萧楚心中不免更为得意。
又过了许久,耐人终于追踪到了目标。只是稍作观察,就做出了精准的预测--再有三刻那辆马车便会直达南城。
发现马车真实存在之后,耐人对萧楚先前的话已经不再存疑。并不过多询问萧楚是如何知道马车的存在,相比之下有些问题当下更为重要。其他的事后再问不迟,耐人心中已经有所打算。出于严谨再次确认:“你肯定马车由太虚古门之外而来?”
“恩,对。”萧楚自信满满,等待着赞许。
“如此说来,定然不会是南城的城民。”从南城与马贼达成合作那刻起,耐人就亲自颁布了禁令,太虚古门以北成为了南城城民的禁区。他理所当然的得出了结论,“那想必是北漂荒客无疑了。”
萧楚站在一旁,并不敢答话。身为“资深”马贼的他,先前却并没有将马车上的人和北漂荒客联系在一起,也就没去通报,使得自己人失去了最好设伏的机会。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通知二当家的,老夫先去探听来者的虚实。”养马人习惯独来独往,不过此次耐人另有私心。
老者的话音刚落,萧楚纵身跃下了城墙,在雪堆上留下浅浅的压痕,起身向着城北狂奔而去。
又起的风让老者一头银丝长发随之研舞,白色帽兜重新被带上。回首意味深长的看了看远去的少年,跃向了城墙的另一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