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清水池边,斜阳暖照。程滟湫坐在亭子里,静静地思虑。那日初见,如今已三月有余,对那个身着黑衣的年轻男子,却是一种奇妙的挂心的感觉。
当日,寥寥数语后,滟湫便和天翼离开,男子目光追随,久未移步。回头而望的滟湫心里嘀咕为何这范羽林见了她会如此的失态,如此的神情恍惚:我料想这世上,真有那一见如故的感觉。这范羽林虽是小女孩的父亲,周身却散发一股少年郎的气息。她的嘴角露出浅笑,不知哥哥硬要撮合我们,是何用意。
滟湫回想起那日小雨中,撑着纸伞的羽林到了山野小屋,呆呆地站在门口看着抚琴的滟湫,被滟湫发现后,略显慌张地说是金天翼告诉他二人的住地的。滟湫露出浅笑,并没有邀他入屋,他便在雨中撑伞而立,听着柔和又令人沉醉的琴音,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七月的一天,她独自到了城中的范府,看到院子里羽林和小依珊玩闹的场景:羽林扶着依珊在地上学步,满脸阳光的笑容,一会儿把她抱了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脖子上,一会儿托着她去采摘树上的绿叶。看着羽林幸福满满的样子,滟湫也由衷地露出了笑颜。
七夕节的夜晚,羽林气喘吁吁地跑到林中小屋,见滟湫独自坐在小屋中,拖着脸颊看着烛光。羽林定了定神,快步走到屋内,说他安顿好珊儿入睡才出门,所以才晚了。
滟湫微笑着站起身来,说不晚,她是一个可以耐心的人。羽林露出释然的微笑,和滟湫走在去城中的路上。
静默地走在热闹的大街上,羽林不知从何说起,只是从滟湫处得知天翼回了金陵。滟湫也疑惑,羽林的故事,为何天翼哥如此热情地为二人安排会面。
羽林心中有解,嘴角却是淡淡的笑意。直问她与天翼相识多久,为何以兄妹相称。滟湫笑说二人已认识一年多了,不过变得如此熟络也就是这三月的事了。朝廷的事她不知,也不想羽林过多的询问,她救了天翼的命,且把他看做是个好哥哥,仅此而已。
羽林停下脚步,温和地问道既是救命之恩,何不以身相许。
滟湫感到一阵疑惑,又不由地笑了出来:天翼哥肯我还要考虑要不要呢。
看着羽林略带疑惑的样子,滟湫便娓娓说来有些感觉如同花火,片刻即逝,留下的是无边的黑暗和愈加的寒冷。抓不住的不如不去抓,要强求的不如潇洒的放手。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不是吗?
看着羽林长吁短叹思虑良多的样子,滟湫问起他和妻子的事来。羽林的脸上并无明显的悲痛或不悦,只淡淡地说成婚一年在产下珊儿之后不幸早逝了。
滟湫问他有多爱他的亡妻,她又有多漂亮。
羽林停下脚步,面对着滟湫,在这灯火通明的热闹的街口,温情脉脉地说:有些爱,只能埋在心底,有些人,只能举目而视,过去的,我不想再重提。
他看着滟湫明艳的眼睛,痴痴地说道:至于有多美嘛,和你一样。
滟湫以为他是玩笑的话语,便笑着去捶打他,羽林却没有躲闪。滟湫的拳头直直地打在他的前胸:为什么不躲闪呢?
羽林淡淡地笑了:早已经历身心重创,自幼习武也已得伤痕一身,这软绵无力的小拳头怎能伤的了我。
滟湫低下头,嘀咕道看来天翼哥说你痴傻无怨,倒真是合了你平和温润的本性。
那一夜,二人如这京城里所有的青年男女那样,放飞了孔明灯。一片红光下,羽林静望滟湫闭着眼许愿的侧颜,心中频起波澜:难道你,真的不是天如吗?他的心中默念,目光如水,让睁开眼睛对视的滟湫感到着实不安:看什么呢,人家都在看灯,你却看我。
羽林淡淡一笑这孔明灯年年都可见,夜夜都可放飞,你可不是天天能得见,日日可相陪的。
滟湫的嘴角露出娇羞的笑意,这个男子说着平淡无奇的话语,却总能碰触到她的内心,暖暖的目光照得她心中敞亮:你刚才许的什么愿啊。滟湫问道。
羽林轻声叹息:我只愿珊儿健健康康,快快乐乐地成长。只要她好,我这辈子就知足了。
你对你女儿真好。滟湫不无羡慕地说道。
羽林淡淡地笑着:我上有双亲,下有小女,还能有何不满足的呢。
那你呢,你就没想过自己的事,难道就一辈子孤孤单单地度过吗?
羽林转过头看着身边的滟湫,微笑着说道:你说过的,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不是吗?
说着轻松的话,迈着轻巧的步子,二人不知不觉就回到了林中小屋,远远地看见屋内的灯火,滟湫的心中却有一种失落。
那,我就不陪你进去了。
滟湫看着羽林礼貌的样子,心里却有些不悦:急着回家去吗?
羽林低头不语。
家里有人在等你吗?她露出了笑颜,你不是说过,珊儿睡着了才出来的嘛。
羽林刻意隐瞒心中的思绪,微笑着说道:我就在这里,看着你,看着你回去。
滟湫转身离开,留下一个清丽的背影,边走边想到快叫我啊,快叫住我啊。羽林却欲言又止,只在那里呆呆地看着。
滟湫回到了屋里,关上了房门,嘴上不悦地说道:这么愚钝的人,现在也不知他心中是何想法。
羽林站在屋门外,看着木屋黯淡的灯火,直到蜡烛吹灭,屋内一片漆黑,他才转身离去,目光中带着平淡和美好。
滟湫姑娘。羽林叫着她的名字,把她从思绪中拉回,滟湫激动地从亭子的木椅上站起,看到羽林就冲过去抱住了他,羽林一时不知所措:才,才几日未见,你为何,为何如此激动。
眼看着推不开滟湫,羽林只得尴尬地说道。
滟湫用手缠绕着羽林的脖子,略显伤心地说道:我要离开这里,去一个很远的地方,恐怕以后再不能轻易地见到你了。
羽林也变得哀伤起来:你要去哪里啊,是回家,还是要远嫁它地?
滟湫慢慢松开了手:回家?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我也不知回去后会如何。
羽林看着她伤悲又害怕的样子询问是否有何事可以为她做,有什么可以帮助她的。
滟湫变得激动起来:你可以娶我啊,你可以让我入住你们范府啊。
羽林感到意外和茫然,目光中稍有迟疑:可是,可是我们才认识,才认识三个多月啊,而且。
滟湫有些愠怒了:而且你金屋藏娇,是吗?
羽林惨淡地笑了:如果珊儿是骄女的话,那我承认,可别人。
我一直以为你是个诚恳,信得过的人,怎知。
羽林双手抓住滟湫的肩膀,让她平静下来:滟湫姑娘你愿意嫁给范某我,我着实受宠若惊,只是你对我还不甚了解,不能因为采信了金天翼的话语而完全信任我。
滟湫真真地看着他:那你到底可信吗?
羽林放下双手,走了几步,背对着滟湫说道:我也算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可这故事,并不美好。我不愿告诉你,却也不想有所隐瞒。
他转身面对着期待得望着他的滟湫:我不能立下太久远的许诺,不能现在就肯定地说能够一辈子对你好,但至少我相信,只要我活着一天,我就会竭尽所能地爱护你,对你好,绝不让你有一点不顺心。也绝不会伤害你,让你失望痛心。
滟湫笑了,却忽然惊恐地叫了出来。只见一群男子齐步向小亭子包围而来。羽林忙伸手保护起滟湫来,带头的男子说要带滟湫小姐回去,而滟湫则躲在羽林身后不愿跟他们走。羽林看着滟湫害怕的表情,便与多人对打起来。离了他的武器,羽林的功力无法得到施展,终寡不敌众被打倒在地。
滟湫看着羽林英勇的样子和被擒住的无力,暗地里示意领头人住手,滟湫被带走了,而羽林则摸着胸口,用手撑着木头长椅站了起来,口中吐血,无力地喊道:滟湫,滟湫姑娘。
看着她不舍地被众男子包围着离开了。
羽林不禁想到滟湫姑娘到底是谁呢,为何家中雇有如此多身手不一般的人,此去又是何因?她的一切,对我来说都是些谜,就连她的真心,我都不能理解。
他回想起那日在街上看到个算命的人,便在他的纸上写下:滟湫,羽林,天如三字。算命的老先生拿起纸张,端详片刻,便故作深沉地说了起来:久旱逢甘霖,绿林遇秋雨。这个滟湫,若是女子之名,那与这个叫羽林的可是绝配啊。金木水火土,木在前,水在后。双木成林,滴水成雨,你这片林子啊,正需雨水的灌溉,才能常新常绿,生生不息。
羽林不解地看着他:至于这个天如嘛,天为大,如为虚,若为天上有,岂得落凡尘。过去的,总该过去,小伙子你也必须放下。
羽林略有思考,将碎银子放在算命的卦摊前,寻思着离开,却不知身后是天翼追随的目光。
羽林消失在人群中,天翼便走上前去,说着感谢的话,给了算命的老先生几两碎银子。老先生直言刚才的小伙子给的已经够多了,还说那日说了类同的话收到那个叫滟湫的姑娘更多的碎银子,早就够了够了。再说成了一桩好姻缘,本就是好事。
天翼微微一笑:也不知这姻缘是天注定,或是我促成,抑或还是你三言两语给说成的。
老先生抚着胡子笑了:这位小爷,你为了你的妹妹也真是煞费苦心啊。
天翼想到了天如,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心里默语:我欠她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亏欠范羽林的,或许还有可能弥补。双眼无神地看着前方。
羽林回到了家中,看着一家人正在吃饭,却不见未静的身影,他快步跑到了未静的房间,只见她呆呆地坐在床边:怎么不出去吃饭呢。
未静直勾勾地看着他:我有何颜面,见你的父母呢。
羽林淡笑着走到她的身边: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名义上的妻子,我们范家,还是养得起你这个闲人的。
未静露出淡淡的笑意:我在这儿都有三个来月了,再这样常住下去,可真是一只硕鼠了。可惜哥哥不在身边,我都不知去何处安身。
未静变得失落起来,她站起身来,看着站在身边的羽林:我怕出去了,范伯父范伯母又要问东问西了—未静啊,你是何时决定嫁给我们家林儿的呀,未静啊,我们珊儿真的好喜欢你啊,不过,你和林儿何时给珊儿添弟弟妹妹啊。未静装着二老的口气说着话,羽林被逗笑了:我的父母亲真这么着急?
未静点了点头,叹息着说道:此地不宜久留啊。
羽林长吁短叹起来:我知你日夜思念龙秀明,不知他的下落,你实在不安,可日子,还是得过啊。住在这里虽非长久之计,却是唯一的归处了。
未静呆呆地看着他:没想到做了那么多,错了那么多,终究还是回到原处了。她嘲讽地轻蔑一笑,早知如此,当年就该嫁给你得了。
羽林也淡淡地笑了:早知当初,何必当初。有些事情发生了就是发生了,没的悔改,没的悔过的,就像我和天如,一转身,就是一辈子。
他看着未静苍白的面庞,安慰地说道:至少,龙秀明他还在人世,你们二人还会有复合的可能。
未静眼中垂泪,伤心地都快哭了:新婚那日,我为何要说如此绝情的话语,我为何要离开,我从一开始就想嫁给他,可当他真正要娶我了,我却,我却如此伤他。
羽林无力地安慰道:既然爱了,没有对错,如果散了,受伤的永远不止一人。
未静从悲情中清醒过来,装出期待的样子问道:那你呢,你和程滟湫姑娘呢?
羽林苦笑着说道:我和她才认识几日啊,谈婚论嫁还言之尚早,更何况天如才去世一年,而珊儿,还这么小。我可不急着,给她找个后母。
未静看着羽林略显沧桑的神情,温和地说道:这人世变化太快,我都快想不起,我和他之间,和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多少的事,只是你,你还没有变,你还和初见时一样,单纯而善良。
羽林看着未静,淡淡地说道: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若无莫强求。
未静略有所思地看着他,露出淡淡的笑容。
一叶落,未静站在范府的园子里,摊开掌心接住了飘落下来的金叶。
下雪了,京城的初雪在一个明亮的午后而至,不过几个时辰,便将范府银装素裹。经过一夜的堆积,正午已成依珊的白雪天地,她快乐地和未静互扔雪球。
上元节到了,范府上下热热闹闹地准备着晚宴,羽林站在屋门口,看着天空中绽放的焰火。未静走出范府,怅然若失地走在街上,看着头顶满挂的红灯笼,在风中摇摆,心里悲凉叹息,总是感觉在街道的人群中到秀明的身影,追上前去一探,却发现认错人了。
转眼到了依珊两岁的生辰,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庆祝,依珊更是拿过未静阿姨做的小布娃娃,高兴地道谢,还亲了一口未静的脸蛋,范父范母都笑了,而羽林的脑中却闪过天如赠与布偶的场景,心中莫名感慨。
又一个七夕,羽林独自上街,看到热闹的街上一个熟悉的算命铺,他激动地走上前:老爷子,许久未见啊。这些日子来我偶有在这里守候,却不曾得见,这一年来,您倒是去了哪里啊。
老爷子笑呵呵地说江湖浪人到处寻活计,一年前是去了江南,游历了一圈,不过还是最喜欢这北平城的生活啊。算命先生问羽林有否和滟湫姑娘在一起。羽林摇了摇头,淡笑着走开了。
冬雪化尽春水细流,范府家的桃花开了,依珊高兴地摇着树,让桃花朵儿纷纷而落,零落红雨,洒在未静淡粉色的长裙上。未静抬头望着漫天的粉红,不甚陶醉:花开花落无人晓,庭院幽深人不至。更有顽童望春早,摇落红雨绽春泥。
中秋节到了,范家人在院中看圆月,吃月饼。范老爷和范老妇人坐着摇椅,含饴弄孙,而羽林让依珊拿了个月饼去给未静阿姨。接到依珊的月饼,未静双目含笑地摸了摸她的脑袋:谢谢珊儿,阿姨啊,最喜欢吃月饼了。
我,我知道。依珊可爱地说道。
未静的眼中闪现泪光,不解地看着依珊。
未静阿姨是嫦娥,嫦娥仙子,天天在月宫里,做月饼,到了中秋节,就把月饼分给家家户户的人吃。
未静笑了,抚摸着依珊的头发:珊儿真乖。
依珊笑着说:是爹,是爹爹告诉我的。
依珊笑着转身离开,留下一个矮矮的胖乎乎的小身影,穿着红色的袄子的依珊显得特别可爱。
未静直起身来,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了那几句甜蜜却刺痛她心的话语:你若是那嫦娥仙子,我就是那痴心等候的后羿。在月光下的静湖,秀明曾真心地说过。你就是那小白兔儿,我的小白兔儿。未静笑着抚摸着秀明的头发。
未静哭了,手中的月饼滚落在地上,她蹲下身来无声地哭泣:为何我从未珍惜和你一起的时光,若知这一切再不能重来,我怎样都要让时间停留在那个夜晚,那个湖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听到了吗?秀明,已经三年了,为何我们还不得见。三年了,难道对我的惩罚和折磨还不够吗。你还在这人世吗,你还在意我,记得我吗?
(忘不掉的思恋,断不了的想念
一年又一年,花开并蒂莲,只不过一瞬的光阴
转身的距离,企盼不到的温暖,陪在我身边的终究不是你
也曾在星空,许下最美的诺言,看流星一闪过去的叹息
夜深无人时枕边泪湿梦断了
何时才能让你回到我身边
独等待却将余生变的苍凉)
风雪月夜,未静快步走在清冷的街道,远远地跟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经三年了,我终于再见到你了,你为何躲着我,不愿相见!
男子怔住了,他听出了未静的声音,却迟疑地没有回头。未静变得激动起来,她快步奔上前去,深情从后相拥,眼泪涌出,悲戚地说道:你去了哪里,这三年你到底去了哪里?
男子慢慢地回头了,未静惊得松开了手,站在她面前的却是一脸无措的金天翼。
未静,怎么是你。天翼的眼中都是不解和不忍,他不知道这三年来,未静究竟出了什么事。
未静哭着失去了力气,人都变得瘫软起来:你不是秀明,你不是。我以为,我以为近日北平城中那个剑术高明,打抱不平的剑侠是他,我以为,他回来了。
她苦笑着蹲下身去,热泪一滴滴落在厚厚的洁白的雪地上。天翼不知如何安慰,正欲蹲下身来,一女子扶起了未静,而未静泪眼相望,却惊得说不出话来:羽林,羽林!她激动地喊叫,范羽林很快跑到了她的身边,埋怨道刚还说带珊儿出来走走,怎么一转眼就不见了,我既要看好她,又要管住你,我。
他看着未静,却见未静双眼直勾勾地看着滟湫:我叫程滟湫,天翼是我的哥哥。
滟湫适时介绍到。
我,我知道。未静傻傻地笑了,我知道你就是,就是那个程滟湫。
滟湫看到未静身边同样惊呆了的羽林,他的脸上是种久而未见她而有的惊异,分不清那木讷的脸上是惊喜还是疑惑:你,你回来了。羽林轻声问道。
我在金陵陪老父母过了这三年,却想有事未了,便再次回京。天翼说道,看着羽林和未静都盯着滟湫的样子,便自嘲地笑着说:我,我知道你要问的,要问的是她。
滟湫的脸上是高兴的神采:我,我刚回到这京城,也想,也想去探你,不过看来你,已有佳眷相陪了。
不是不是,我们不是。未静和羽林急切地撇清关系,天翼微微一笑,滟湫因羽林的窘迫而露出高傲的笑,他也解释道:他们,不是。
滟湫看看天翼,又看看羽林:这么说来,这三年,你还是和依珊一起过的?
羽林和未静都点了点头。
滟湫一副胜利者的姿态,笑着说:我从家里逃出来了,不,是走出来了,光明正大地出来了。
这又是何解,三年前,他们将你裹挟而去,现又还你自由?羽林不解地问道。
那当然,我哥,我哥他终于生了个儿子,全家上下都乐着呢,哪还顾得上我这个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呢。
什么叫嫁不出去,其实。羽林感到不好意思。
那我们,就不打扰你们叙旧了。这么多年未见,定有万语千言要与对方诉吧。天翼淡然地说道,示意未静离开,二人就背转身反方向地走开了。
只剩下滟湫和羽林二人了,气氛变得尴尬。
这三年来,你过得可好。滟湫问道。
好,挺好的。父母身体康健,珊儿乖巧可爱。
你呢,那你呢。
羽林双目绽放着光彩:你看呢,你看我好吗?
滟湫略显不悦,娇憨地说道:看来有我没我,你一样都能过得好啊。
羽林淡淡一笑:虽时隔三秋,我看滟湫姑娘你,也还是老样子。
滟湫走近羽林,眼神变得真挚起来:三年前的那个承诺还当真吗?
羽林不解地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滟湫笑了,笑容是如此沁人心脾,让羽林不觉恍惚,在她的目光中沦陷。
夜深了,羽林悄然回到家中,只见未静房间的窗门开着,里面的她恬静而美好,但却垂泪痴望寒月,羽林想到第一次见面时她那活泼可爱的样子,不禁心生怜惜。
秀明,你到底在哪里,三年过去了,你到底去了哪里,难道你真的死了?羽林敲了敲门,未静收起了顾影自怜的叹息,二人谈起了今夜之事。未静真替羽林高兴,安慰地说此人虽非天如,却像极了她,如果羽林你动心是很正常的,现在的天翼,已然是个好青年了,他与滟湫姑娘看来也别无私情,这一次,羽林还是可以去争取的。
羽林淡漠地笑了,说他已经败在金天翼手上一次,不想再重蹈覆辙。看着失落的羽林看似淡然得匆匆离开,未静却眼含泪光:问世间几多情困,添多少痴男怨女。何解这风月无情,蹉跎华年似水流。
羽林走到依珊的房间,看着她睡梦中可爱的样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被子。
二月初四是未静父亲的生祭,羽林陪着未静到城郊外的荒山,她父母的衣冠冢前去祭拜。结伴走上高高的山岗,在冬日的寒风中,未静触景伤情,冷风吹落了她的泪:爹,娘,我现在和羽林在一起,他对我很好,可是我哥他,已经一年多没有消息了。
看看坟前祭拜的东西,未静满眼含泪:哥一定来看过你们,可他为什么不来找我呢?
羽林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膀:爹,娘,女儿我在京城过得好好的,吃喝不愁,生活无忧。每每你们的生祭死祭我都会来探望你们,女儿从来都没有,没有把你们忘掉。就算你们都不在了,哥也不在身边,我还是会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就像你们,你们从未离开。
她泣不成声,羽林看着跪倒在地泪如雨下的未静,心中也颇为怜惜:未静,我们走吧。梁伯父梁伯母在天有灵,一定会保佑未平,也会保佑你,和你所爱的人。
不多时,羽林便扶着未静下山,二人走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路静默无语,羽林只得瞥着她苍白憔悴的脸,却不知如何安慰,如何解其凄苦。一阵风吹过,未静的泪水滑落在她美丽的面颊,抬望眼,看着茫茫的前路。她忽然站住了,她的心被猛烈的一击:玉树临风的龙秀明,剑眉星目,着灰白的衣衫,带着淡然的微笑,拉着一个美丽女子和一帮人往山上走去。时间凝固了,未静激动地说不出话来。而秀明似乎没有看到二人,而径直从他们身边走过。
当一行人与未静羽林渐行渐远时,未静听到了心碎的声音—再见秀明,他仍如此清秀俊朗令人心动,眉宇间的温和却再也给不了她慰藉。他的手拉着别的女子,他的眼睛,也未在她的身上停留。
泪水滴落下来,砸碎在石阶上,未静站在了那里,往事涌上心头:上京路上的桃花树下,她满怀希望的等待;在荒野中的小屋,她在野草丛中等待着秀明的到来;在北平城中的石屋小院内,二人一年后的重逢;在大婚之日,她对慕容彩轩的恶语相向,她离开时,秀明无以名状的伤心,红红的双眼凝望着背转身走向花轿,压抑着悲伤的未静。
羽林一把搂住了她的肩膀,扶住无地自怜,伤心悲痛的未静,看着她断了线的泪珠涌落,嘴里却痴痴地说着为什么,为什么会在这里遇到他,他没有死,可他,却…为什么事情会这样?
见到他就好了,一切都会好的。羽林无力地安慰着,拉着未静的衣袖一步步走下了石阶,那一视,那一刻,砰然的心动,转瞬即逝的欣喜,而后一切虚无的美好都破碎了。三年了,风吹过,雨落过,痴结的二人之间,还剩下什么呢?
不知走了多少蜿蜒的山路,二人到了山脚下,未静强忍着心中的伤感,做出一副微笑的样子,说着感谢的话语,而羽林非常柔情地看着她,将她的发髻取下,让青丝披散下来:三年了,你还是那么爱他。他将桃花簪递到未静手上,未静泪眼蒙蒙地望着他:去吧,未静,去找他,找他说清楚。时间也阻挡不了你们之间的情缘,若是无情,何以泪洗面,若是相忘,何以难开颜。
羽林看着静立的未静,欲转身离开:我的家门永远为你敞开,我会永远在家里等你。他走了几步,转身笑着对她说:或许,我们都可以,重新开始。
未静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擦干了泪水,露出强忍的笑容。
未静在山下久候,远远地看着秀明一行人从山上走了下来,他的微笑犹如春风拂面,他的眉宇他的眼神,如同冬日暖阳,可目光,总是宠爱地望着身边的这个女子。未静想起在郊外,她抚触秀明清秀面容的情景:剑眉,显得英气,整张脸都那么的神采飞扬。星目,眼神凌厉,给人年少的锐气。高鼻,秀气,同时显得贵气,而薄唇呢,薄唇就是个薄情寡性之人。
未静苦笑着流泪了,看着这清丽的美貌女子挽着秀明的臂膀离开。她一路跟随,到了京城的集市上,远远地看着二人。
秀明,你说,我戴哪个簪子好看啊?女子微笑着说,那清丽秀气的模样,像极了四五年前,无忧无虑的梁家大小姐。看她衣着华贵,气质不凡,未静变得暗淡和忧郁起来。
秀明笑了,那唇间,那眉宇,怎能不让人沦陷:你戴什么都好看。他那带笑的眼睛,那闪亮的眸子,与几年前并无异样:乔儿,喜欢就都买吧。乔儿高兴地把簪子都买了下来,秀明从袖中拿出钱币笑着付给了小贩。乔儿静静地站在一边,看着秀明的脸庞微笑,二人互视,挽着手离开。秀明觉察到了什么,他向后瞥望了一眼。
秀明,你说爹爹会同意我们的婚事吗?秀明皱了皱眉:会的,什么都阻挡不了我们在一起。
乔儿幸福地笑了,眼波流转,露出少女美丽自信的微笑。
也许就是这个月,也许就在下个月,我龙秀明,一定要娶你赵思乔为妻。
乔儿停下来,看着阳光下他俊美的容颜,就要开心地欢蹦乱跳起来。秀明也看着她,目光中都是柔情和宠溺:今日我们去祭祖,你爹也是默许的,难道不是让我要认祖归宗吗?
乔儿疑惑地看着他:认你赵家的组,归你赵家的门啊。
乔儿开心地笑了:说话算话哦,秀明。
她欢快地朝前走去,手里玩弄着各色的簪子,举到阳光下看看,又如获至宝般攥在手心,贴在胸口。看着她前行的背影,秀明脸上的笑慢慢隐退,眼神又显犀利。他的余光,瞥到了身后不远处,低着头侧着身的未静,露出令人不解的笑。
是夜,未静偷偷跟着秀明,走入他落脚的客栈。她小心翼翼地躲闪,希望秀明不要看到她的狼狈。她在楼下木桌而坐,看着秀明走上台阶进到屋里去。她侧着头,低着脑袋,却不知秀明上楼后,在栏杆处倚望,还在关上房门前看了她一眼,嘴角露出肆意的浅笑。
秀明进了房间,脱去灰色的布衣,坐到木桌旁,想起今日在上山的小路上与未静羽林的擦肩,想到乔儿在赵家先人前跪拜,更高兴地让秀明与她跪地磕拜,压抑不住地高兴地说:爷爷奶奶,太爷爷太奶奶,他是龙秀明,是我,是我赵思乔的心上人。你们一定要保佑,保佑我能顺利地嫁给他。如果你们在天有灵,就托梦给爹爹,让他同意我们的婚事吧。
秀明跪在乔儿身边,发丝在他柔和的眉宇间飘拂,他含笑的眼睛柔情地望着乔儿。
一阵敲门声将他的思绪拉回到眼前,他喝下杯中水,目光变得阴冷起来:谁!
敲门声停了,也没有回应。他料想到了什么,嘴角露出冷酷的笑意:进来。
只见未静轻轻将门推开,战战兢兢地地现出身来。她穿着白色的裙子,飘逸又灵动,披散着长发,美目娇唇如同清晨载着露珠的百合。
秀明面无表情地打量了她一番,露出了嘲讽的微笑:是梁未静,故友重逢,分外相亲,我们果然是许久未见啊。
未静看着面前这个俊秀的男子,看着他不变的剑眉星目,薄薄的嘴唇,吐出几个云淡风轻的字。看着秀明重又站在面前,隔着不到三步远的距离,未静感到一阵酥软,快要瘫倒在地。
三年了,你还是没怎么变啊。秀明走向前,伸手去抚触她的发丝,却见未静不自觉地低下了头。笑意在秀明的嘴角凝固,而未静缓缓抬起了头,看看面前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子。
岁月,没有在二人之间留下任何痕迹,只觉得他有一股成熟的味道,表情也显得严肃了。看着他秀美的样子,温润的眉宇,她是多么想呼喊他的名字,多么想钻到这个久违的温暖怀抱里。但看着他对自己的冷意,未静迟疑了。
你不是嫁给范羽林了,怎么还只身跟我到此?
未静被触动了伤处,眼泪落了下来。
秀明轻蔑地一笑,向后退了一步,目光灼热地看着她。未静的心提了起来:怎么,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我可是有很多话要对你说。
未静抬起泪眼看着他:秀明,这三年,你去哪里了,我,一直在找你。
秀明表情严肃地看着她:找我?找我干什么。我们两个,已经在古宅小院,在那场荒唐的婚礼上做了了结。
未静啜泣地说到:那天晚上,我还是回去找你了,可是,你已经不在了。
秀明走到她面前,双手搭在她的肩膀上:阿静,难不成你还对我余情未了。
未静直直地看着他:既然你当初选择嫁给范羽林,现在这样做又是何必呢?
未静怯生生地靠在他身上,而秀明没有为之动容:对不起,秀明,对不起。她哭了,沉寂了三年的想念和折磨在这一刻化作了肆意的眼泪。
秀明的目光从淡然变得坚毅起来,他一下子推开了她:阿静,如果我们的一切都在三年前定格,也许是个好结局,但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未静呆呆地看着他,想从他冷峻的面容上得到一丝宽慰:即使错过了过去,我们还会有未来。
秀明退后了几步,看着眼前这个泪水汪汪的美丽女子,回忆着当日未静离他而去时,心痛的声音,那种懊悔和难以言表的悲愤。回忆着,独身坐在桃花树下许久,从傍晚到月出。眼中满含泪水的秀明进了冷清的婚房,喝下毒酒,一心求死的悲凉。
从回忆中醒来,秀明露出了淡漠的笑容,转身走到了桌子旁,坐下饮起了酒水,看着白衣未静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口的圆桌边,他俊秀的脸上露出轻蔑的微笑:既然夜来探我,绝不是诉衷肠表真心这么简单吧。
看着未静怔怔地站在那里的样子,秀明笑了:你过来,过来啊,天这么冷,不如与我同床休眠可好。
未静一下子变得清醒起来,硕大的泪珠挂在她的眼睫上,她不可置信地看着秀明。
你只身来客栈看我,难道只是想来看看我,远远地静静地看着我?他站起身,走到未静身边,二人靠的如此之近,而未静则感到前所未有的寒意:脱啊,你脱衣服啊,你不是很想把你自己送给我嘛。
未静看着他嘲讽的目光,更觉无地自容:秀明,秀明你不是这种人。
那我,是哪种人啊,要不要,我帮你。秀明冷冷地浅笑着。
未静屏住了呼吸,看着秀明侧身到她身后,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慢慢地向手臂向肩膀滑过:我也是个普通的男人,送到嘴边的东西怎有不食之理。
未静感到他的温热在脖颈间游走,闻声耳语更让她面红心跳,她的外衣在秀明的扯动下滑落在了地上,她的心火热热的,身子却感一阵凉意。
秀明的双手紧紧地从后抱住了她的腰肢,二人的脸贴在了一起,秀明在她的耳边低语道:今夜,你真的别走了,陪我到天明,难道不是你所想的吗?
未静闭上了眼睛,心跳剧烈,感觉就要从喉间跳出来。只感秀明的脸在她雪白柔滑的脖子和肩膀间游走,轻轻地吻着她的肩膀:秀明,秀明。她似在深情地呼喊,似在无力地抵抗。
我今生不能娶你,但还是可以让你成为我的女人。
秀明!未静睁开了眼睛,挣脱了他的束缚,哭着蹲了下来,把自己裹在了衣服里害怕地说道:不要这样,不能这样。
秀明狂傲地笑了:都已经是范羽林的女人了,还装什么清高。他双手抓住未静的肩膀,将她从地上扶起,却被未静转身甩了个巴掌,衣衫不整的她含着泪推门而逃。
秀明笑了,看着她落荒而逃的样子,露出轻薄的笑意:看来你爱我,不过如此。
未静边走边哭,委屈,羞愤,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她用力抓紧了领口,街上天寒地冻,她的心更冷。泪水挂在脸上,冷风吹来,更显冰寒。
(再清冷的夜晚里总有月光,照着我
抬头望远期待天一方,你的目光
再艳丽的焰火也会,淡出夜幕化为无声
多绚烂几多的感动,转瞬即散
想念你或是一种方法
忘掉自己暂别回忆
每个夜晚,每个梦里,想你望着天明
就算你心中无我,我也倾心思恋,为你付出总不够
任由泪水滑过孤单的脸,也有理由来原谅你
轮回千年无果,痴情错付难过
对你幻想着未来
月光是否愿停留,烟花会再开
温暖我的心痛
寒冷的夜,等不到离去的人)
她一边啜泣一边行路,嘴里呢喃:秀明他不是这种人,秀明他变了,他变了。
回忆里秀明阳光的笑脸,也曾为她绽放,在河边嬉闹,光着膀子出现在面前的秀明曾吓了未静一跳;月光下的树林,秀明吹着笛子,未静从后抱住了他;上京的路上,秀明以为未静落水,就和衣跳下了刺骨的冰湖;在皇宫里的御花园内,秀明将未静拉到一边,捂住她的嘴紧张地告诉她不要再往里走,自投罗网了;逃亡的途中她脱掉湿漉漉的外衣,秀明不适时地进来,看到了她湿透了的美背;瀑布下的山洞里,秀明微笑着将蓝色珠链子放到她的手心。
未静无声地哭着,她的心在滴血。不知不觉到了范府,她看了看大门前挂着的两盏红灯笼,双手紧握着胸前的蓝色珠子,竟哭着不肯前行,面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未静!一个男声响起,她缓缓地转过头去,看到月下金天翼的身影,她的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意。天翼走到她身边,看着她失魂落魄又心碎的样子,不由地叹息道:四年前是我的错,才害的你和龙秀明分离,现在我一定要弥补。
太晚了,太晚了,天翼,来不及了,已经来不及了。
天翼帮未静披好外衣,真挚地说道:还范羽林一个天如,也该把龙秀明给你找回来。
看着未静绝望的样子,天翼浅笑着说道:你不知这三年来他经历了什么,怎知他内心的故事和苦闷。
看着未静期待的泪眼,他安慰地说道:龙秀明和慕容彩轩现在都住在朝华寺,明日你可去朝华寺探他,如果说清楚了那定可尽释前嫌。
未静惨淡的脸上露出浅笑,目光动容地看着面前这个略显沧桑的天翼:你变了。
天翼笑了:变得好了,不是吗?
他与未静告别,看着她推门进了范府后,才安心地转身离开。
冷月当空,微醉的秀明晃晃悠悠地走在山路上,走上漫长的石阶,回到了朝华寺。看到彩轩和劲儿都在房中安睡,疲倦的脸上露出淡淡的笑意。他回到朴素的禅房里,一下坐倒在床边,迷离的目光看着云雾中的清月,脑海里回想那日,穷困潦倒衣着单薄的他,在街头偶遇光彩照人的乔儿。不由恍惚,仿佛看到了初遇时的梁未静。
正午,在街口晃荡的秀明,再次看到了在布店买布匹的乔儿,瞥见粗布烂衣的秀明的乔儿,对清秀俊朗的秀明投来善意的微笑。
那日晚上,乔儿和丫鬟在回府途中,却被人群冲散,钱袋被盗。秀明果断出手,几下即打退盗贼,将手袋还到乔儿手中,乔儿微笑着看着这个俊美的男子:我叫赵思乔。
秀明淡然地微笑,不语地转身离开:诶,你叫什么名字啊,你是谁啊。
乔儿拉着身边丫鬟的手说道:倩儿,我感觉今日都见了他三次有余了,是真的有缘还是,
还是他跟踪我们啊。
倩儿古灵精怪地说道:被这样一个美男子跟着,小姐应当高兴才对啊。
乔儿用手中的书打了一下她的脑袋:看你胡说。
倩儿搀着赵思乔走开,不服气地说道:公子颜如玉,俊朗世无双。星目浩如海,眉宇剑
成锋。高鼻增清秀,薄唇岂可亲。貌若潘安者也。
看着二人远去的背影,秀明的目光变得冷峻起来。
当夜,秀明回到了朝华寺,穿着质朴蓝衣的彩轩见他神情有异,便在安顿好劲儿后,来找秀明恳谈:你是说,她就是当朝锦衣卫指挥使赵仁德的女儿?彩轩关切地看着他。看着秀明坚定的眼神,彩轩心里有些害怕:秀明,这三年来,我知道你的日子不好过,但这个决定太重大了,会有很多磨难和牺牲,你?
如果留我命来就是为了完成这件事,我绝不退缩,绝不后悔。
他抓住彩轩的手,深情地说道:这些年来,经历了最坏最搞糟的事,是义父不遗余力,甘
愿倾其一世功力才将我救活。幸得你不离不弃,我才苟延残喘。现在我身子都好了,也终于让这个赵思乔认识了我,事情定能如我所预料的发展,我也定不会让义父失望的。
可是。彩轩忧心忡忡地说道。
没有可是了,我慕容秀明活着,就是为报这血海深仇,有你,有义父支持我,就够了,其他人,我都不需要。
看着秀明坚定从容的样子,彩轩露出苦笑:我知道你去过范府,去看过梁未静。你还放不下她,对吗?
秀明松开了紧握着彩轩的手,目光如受伤的小动物般闪耀,嘴角露出不屈的笑:她过得很好,我便也放心了。龙秀明,已经死了,现在活着的,是慕容秀明。
彩轩不安地看着他:如果你决定不惜一切地复仇,那我一定支持你,从过去到现在,绝不背弃,永不离开。
秀明从她的目光中寻得了力量,苦笑着点了点头。
微弱的烛光下,秀明目光闪烁,回想今天在街上瞥见梁未静的情景:阿静啊阿静,不论你的出现意味着什么,对我来说,已经都没有意义了。他喝下了酒,目光坚定地看着窗外的月亮。
清风晓晓,吹入屋来,披头散发的未静显得十分地温柔动人。她坐在床头,看着屋子里的烛光。想起今夜,秀明握住她的手臂,从下而上地摸索后抓紧她的肩膀,慢慢褪去她的外衣,用温柔的薄唇亲吻着她的雪肤,她的不安与躁动,狂热与悲痛。那种失而复得的欣喜若狂,那种转瞬即逝的不安感,看得见,却抓不住的怅然失落。
回想今日在街头,秀明和那陌生女子甜蜜幸福的模样:错过了那次婚礼,就是一辈子。我们本来可以很幸福,但是……未静眼泛泪光:三年了,对你的思念,有增无减。如果时间可以倒回,我定不愿离开你的身边。成为你的妻子,和你朝夕相伴,这种要求还是太过分吗?她心里想到。
还记得,那个日落的傍晚,在古董店看到秀明挺拔的背影。还记得,那次逃亡路上,秀明微笑着伸出手,把未静拉上了马。还记得,在那一片花海,未静开心地躺在了软绵绵的花海上,身边是秀明灿烂的笑容。还记得,从瀑布底下“死而复生”,内疚的秀明一把抱住了刚醒过来的未静。她笑了,甜甜的,满满的。
第二日,未静穿上了最喜欢的粉色长裙,梳妆的美丽动人。她早早地出了门,在大堂看到打扮的干净又精神的羽林:去哪儿?
莲花池。你呢?
朝华寺。
羽林帮未静理了理衣角,摸了摸她头戴的桃花簪:祝你好运。他微笑着说道。
你也是。未静脸上的欣喜和憧憬都快满溢出来,二人在门口道别,各走东西。
未静一蹦一跳地走上了朝华寺长长的台阶,一开始她还充满朝气,快活有力,但走着走着,有些体力不支,气喘连连。为了见到秀明,她还是微笑着,吃力地继续攀登。
终于到了山顶的庙门口,她一转身,看到了这山下美丽的风景,一时心情舒畅,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你说过要与我同看日出,你还记得吗?
她微笑着带着轻松又飘忽的心转身进入了寺庙,看到寺庙门口一块刻着“忘”字的石头。一僧人走到她身边,告诉她三年前有个男子在一个夜晚突然到来,在这里疗伤数月,毒解了身子好了之后,便每天清晨在这里静坐,用剑刻下了这个字。
未静听闻不禁心痛落泪,她带着沉重的心情迈入了寺庙,在厢房间的长廊上,看到了彩轩的身影:慕容彩轩?她迟疑地叫道。彩轩循声望去,看到了如桃花般美好的未静。
二人冰释前嫌,唏嘘不已,彩轩跪地向未静道歉,说都是当年的自私害的未静和秀明的错过,未静也跪地致歉,说是她亲手粉碎了秀明和自己的未来,还撕开彩轩的伤口,让她如此痛苦和不堪。
彩轩扶起了未静,二人到厢房内倾谈,未静询问秀明这三年来究竟发生了何事,与那年轻女子又有着怎么样的纠结,彩轩一时迟疑,淡然地说:你来了就好,见到他,你就会懂的,也只有你,能开解他,也只有你能给他迟来的幸福了。
未静说是金天翼告诉她来朝华寺寻秀明,而听到这个名字,彩轩一时落寞难语。
到了晚上,秀明总该回来吧,我要等他回来,一直,一直等着他。看着未静充满希冀的美好的脸庞,彩轩心中一阵唏嘘。
太阳东升西落,很快便又是傍晚。未静从站立到端坐,最后跌坐在门槛前。
也许他今夜不会回来。彩轩说道。
为什么,他最近都不在这儿住了吗?
彩轩想起昨夜秀明的话语,不由的心一紧:彩轩,如果你哪天见到了阿静,千万要隐瞒我的故事,千万别再给她希望。让她死心,让她对我完全的失望,我才能了无牵挂地实行我的复仇计划。绝不能让梁未静成为我的牵绊。
彩轩想了想,皱起眉头,不悦地起身走到未静身边:你看到过寺门口的石头吗?
未静点了点头。
这就是秀明对他自己立的誓,也是他对你想说的话吧。
未静站起身来面对着彩轩:可是刚才,刚才你说。
我说什么并不重要,关键在他的心。他的心变了,我们是无论如何都没有办法让他回心转意的。
彩轩安慰双眼含泪的未静道:你走吧,即使他见了你,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也许他见了你,会说出做出让你伤心的话和事,他不会回头了,你又何必独自留恋。不忘执念,难得始终。
未静叹息着双目含泪:他真的爱上那个女子了?他真的要和她成亲,对吗?
彩轩看着伤感的未静,心里纵有不忍,还是坚定地点了点头:他已经忘了你,开始新的生活,你又何必?
未静用力扯下脖子上的蓝色珠链:这是他的东西,你帮我还给他。既然以后各赴西东,何谓留下这恼人的念想。
她将珠链子放到木桌上,转身离去,彩轩看着她的背影,目光中闪现泪花。夕阳西下,打扮的如桃花般粉嫩美好的未静,带着疲累的心,拖着沉重不堪的身子回去了。恍惚间不小心踏错台阶,跌倒,磕破了手,狼狈的她席地而泣。
秀明和乔儿的关系越来越亲密了,秀明却犹豫了。看着乔儿对自己的好,想着彩轩不安的神情,未静期待的泪眼,他的心,还是挣扎了。
冷月下,满面愁容的秀明回到了朝华寺。星星点点的暖暖的烛光下,还是彩轩在等待。饮酒间,彩轩和他说起未静的事:三日前,梁未静她来过这里,还托我将此物还给你。
秀明接过蓝色珠链,攥在手心久久不松开:既然她还这么痴恋着你,你也没能完全放下她来,你们二人不如放下一切,私奔到天涯。
秀明苦笑了:那年婚事未成,就为今日之局埋下了种子。当时,还来得及,现在,却是回不了头。他将链子放到烛光上烘烤,看着绳链化为焦炭和灰烬,往事,浮现在眼前。
三年前的大婚夜,秀明毒发昏死在地上,慕容义出现在他的面前,蹲下来摇晃着秀明。知他中毒已深,奄奄一息,便将他扶起,坐地运送真气,保全他的性命。大雨夜,依稀记得彩轩跪地哭嚎着推着他的身体;深夜的冷风冷雨中,慕容义背着他上了朝华寺。
七日后,秀明在厢房的暖烟中醒来,身边是关切温柔的彩轩和面露欣慰憔悴不堪的慕容义。秀明知己大难不死,脸上却全无半点重生的光泽,反是问着彩轩慕容义为何来此,对其深怀不安和抵触。慕容义和彩轩互视,终对秀明说明了一切。
十八年前,慕容义还是慕容家的管家,慕容正天和妻子过着和乐的生活。二人有个好友叫赵庭,两兄弟在意外间得到了江湖上失传的武功秘籍,而决定一人守着一半,练习其武,共为朝廷效力。二人都入朝为武将,风光一时。
但赵庭却对慕容家的秘籍起了歹心,他夜闯慕容府,在慕容夫妇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毒杀了二人,杀了慕容家所有的手下。此时的小秀明正在睡梦中,便被慕容义藏到了屋中的隐蔽处,小秀明在吵闹声中醒了过来,他看到大堂里死去的爹娘和面露凶光,剑上淌血的赵庭,发出支吾的哭声,被赵庭发现,他向二人躲藏的屋子走来。
就在这危急时刻,慕容义为了保全慕容家的独子,便走了出来,在里屋躲藏的小虎看着爹爹被奸人所伤,竟不知情地冲了出来。慕容义一心求死,却不知小虎跑到了身边,而赵庭将慕容义打倒在地,一把举起了小虎:他,他是谁,是不是,是不是慕容正天和林雪清的儿子?
慕容义害怕地跪倒在地,含糊地说着:不是,不是不是。赵庭狂笑了:我知慕容兄有个三岁的儿子,却从未得见,今日慕容兄夫妻已死,慕容家也被我灭了,留下他一个又有何用。
小虎被他举在半空中,害怕地惊呼:爹,爹,救命啊,爹!
小秀明远远地看着这一切,害怕地捂住了嘴巴,正欲冲出去却想到刚才慕容义将他藏于床底下时的话语:不管出了什么事,不管谁死了,你都不要出来。
慕容义痛苦地跪地求饶,求他放过这个孩子,放过慕容家唯一的血脉,赵庭却狂傲地笑着说:既然他爹娘都死了,何以留他在这个世上做一个无父无母的可怜人。
他一把将虎子摔在地上,慕容义惊得说不出话来,小虎口中吐血,睁着眼睛看着慕容义:爹,爹,我。
悲痛让慕容义跪地哭嚎,趴在小虎身上无声地哭泣:少爷,少爷啊。他呜咽地哭道。
赵庭向前走了几步,赵仁德转身望着他冷酷凶残的背影,说着诅咒的话语,强忍着内心的痛苦,在赵庭面前“自尽”。
慕容义昏死过去时,双眼死死地看着小秀明那个方向,巨大的刺激让小秀明变得呆呆傻傻,他缩在床下,看着狂笑的赵庭,看着死去的小虎和他身边的慕容义,看着慕容府在这个陌生的男子手下被付之一炬。
慕容府在熊熊烈火中燃烧,小秀明痛苦地捂着嘴,在地上趴着费力地钻出了床,而重伤的慕容义,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儿子被火海吞噬,而抱着秀明冲出了慕容府。
重伤的慕容义凭着报仇的信念活下来,和小秀明过着隐居的日子。而经历了那一夜,小秀明就变得傻乎乎的了,他不说话,也不动,双目无神地坐着,站着。
慕容家的大劫很快传到了帝都金陵的朝野里,时任吏部刑部官员和京师大员奉命追查此案,他们正是当年的林海通、金洪烈、李宗清和梁延年。赵庭买通了四人,让他们忽略灭门惨案的疑点,而判定是慕容家的内人因与慕容正天的妹妹做了苟且之事,东窗事发,而将慕容夫妇杀死,将目睹真相的下人灭口,慕容乐瑛和慕容义下落不明。他们欺上瞒下,让慕容义成了替罪羔羊,慕容义不知内里乾坤,竟四处告官,求靠林大人、金大人、李大人等,却惨被擒,险些丧命。
慕容义痛定思痛,一直怀恨在心。他凭着那时不适时地偷练了秘籍的前半部分,而立志要为慕容家报仇。一年间,慕容义有预谋地将林家、李家和梁家的儿子都偷偷绑架出来,而金家的长子却因夭折未能成为他的棋子。林慧明即是林家独子林毅豪,未明则是李家独子李言清,智明就是梁家的未平。慕容家遭劫的那夜,慕容乐瑛因在古寺吃斋念佛而免于一难,此后三年杳无音讯,郁郁而终。
慕容义用药抹去了四个男孩的记忆,秘密地开始着自己的计划,当四个小伙子成人后,并没有对3,4岁以前的任何记忆,而由着他的“遗命”完成着复仇计划。
知晓慧明、未明弑父得成,慕容义在暗里独享着这迟来的报复,金天翼成为他的弟子,也正是为实施对金家的复仇。当年给梁延年写信告知有人将与其大寿当夜刺杀,告诫其必当留神警醒的就是慕容义,他欲借梁延年之手杀了除秀明外的三人,以绝后患。
他入宫中多年,在永乐帝薨逝的那年,终在迎丧途中认出了赵庭—此时他已改名换姓,且容貌较年轻时变化甚大,慕容义是看到他使出御龙剑法,方知他正是当年灭了慕容家,夺得整部剑谱的恶人。
慕容义本是要亲自刺杀赵仁德,却被赵仁德识破,不敌他手却得侥幸脱逃。他后来找秀明,见秀明和彩轩成婚生子,便不甚欣慰,心想慕容家有后,秀明能幸福地生活便是最好的结局。谁知秀明后欲与梁延年之女成婚,又被害的心死身亡,便不得不插手,竭尽全力救回一心求死的秀明,并唤起了秀明的回忆:我虽不愿将身世重担加诸与你,看你痛苦,看你挣扎,但你要知道,你是慕容秀明,你是慕容家唯一的男儿。义父我就算死,也要为慕容家报仇,为小虎报仇。
慕容义激动又痛心地说道:你与那梁未静既已断了今世情缘,想必你心中已痛苦万分,带着仇恨和悲痛,你能活的更好更久,有了这份漠视死亡的淡薄,你我师徒二人联手,必能报的大仇。
义父,我听你的。秀明双目含泪,绝望地说道。
要接近赵仁德,获取他信任而染指那御龙剑谱,实比登天还难,我们需要别的突破口,而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你。
我能做什么,我该怎么做。
慕容义看着秀明,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上天给了你如此清俊的外表,料是每个得见的女子必为之倾心。
慕容义笑了,仿佛看着这世上无上的珍宝,秀明眉头轻锁,目光中全然是忧思与不解。
彩轩,我知道我在做些什么。我只需,只需你陪在我身边即可。我心意已决,断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而改变。
秀明说完将蓝色珠子紧握在手里,出门而去。彩轩望着他孤冷的背影,目光中都是心酸的泪光:秀明毒发昏迷后,她曾日夜守候,他刚清醒,便叫着阿静,阿静;大病初愈,秀明在寺庙的小院里练功,慕容义的出现和不语让心乱的秀明对他恶语相向—你杀死了慧明和未明,又害了智明,为何,却为何要救我呢!秀明举起剑,全身的真气在身体里乱窜,他狂叫着刺向了慕容义,他也不躲闪,剑直刺入他的胸口,秀明愤怒的眼中含着泪水,扔掉了手中的剑。
在疗伤的几个月中,秀明时常跳入寺庙后的寒潭疗伤,每每压抑住体内的燥热,忍着寒冷爬上岸来,蜷成一团直哆嗦,彩轩便快步上前,用干净的衣物裹住他的身体,紧握他冰冷的手,看着他苍白的脸和黑发上凝着的冰雪。
冬夜里,秀明狂吼着醒来,彩轩赶忙奔到他的房间,黑暗中,秀明的眼睛如星辰般闪亮,眼神恍如受伤的困兽般,他扑到彩轩的怀里,坐在床边的彩轩安抚着他的激动与不安:我梦见,梦见慧明,未明,还有小虎,和我一起长大的小虎哥。他们都为我而死,都是因为我。为什么,为什么我是慕容秀明,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身世!彩轩心痛地抚慰着他:每个人都无权选择自己的出生,既然真相如此,我们只能接受。秀明悲痛难抑地抓紧了彩轩的肩膀:我不会离开你的,我不会。彩轩安慰道,泪水浸在眼中,心也万般纠结,这个她曾经深爱的男子,此刻背负沉重的往事,落入了万丈心渊,怎不让她心怜,但事实真如此,彩轩也全无办法,只能在这寒冷的冬夜,互相抚慰,相互疗伤。
从朝华寺出来的秀明落寞地走在街上,却被乔儿从后跟上,她欢快地跑到了秀明的身边。秀明收起苦思,假意露出微笑:你怎么来了。
乔儿高兴地抓起了秀明的手,靠在了他的胸前:我想见你,便来街上走走,谁知,这么快就让我们遇上了。
秀明面对着乔儿,淡淡地一笑:我看你也跟了我一路吧。从朝华寺的山下至此,以为我没有察觉吗?
乔儿开心地笑了,二人四目对望,乔儿在秀明的眼中看到一丝温存,心也敞亮温暖起来。冷清的街上下起了雪,乔儿伸手接住了洁白的雪花,秀明看着她那欣喜美好的容颜,淡漠地说道:我愿做那雪花,融化在你的掌心。
看似平淡一语,却让乔儿喜不自禁,她真真地看着秀明,二人在夜雪中对立,跟随而来的彩轩在街角看到了这一切,心里不是滋味,她的脑海回想起那天夜晚秀明伤心的话语:太晚了,一切都太晚了。秀明的话语中带着淡淡的失望和心凉,义父想看到我和阿静幸福,而能永远埋葬那段故事,让我以龙秀明而活。可阿静的离开让一切都变的遥不可及。义父拼了命救回了我,而他也耗损了十几年的内力,如果我不为我爹娘报仇,不为小虎报仇,不为义父报仇,那我还能叫慕容秀明嘛!
彩轩抓住秀明激动的手,却被他甩开,他手举酒杯,一口喝下,眼睛红红的,闪动着仇恨的光彩,像困兽一般,似在发出低沉的咆哮。
秀明,无论你要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我都会站在你身边,可我请你,请你千万要小心,为了报仇而丢了性命,实非我所愿,也非慕容家应有的结局啊。秀明冷冷地看着她,惨笑着转身离去。身后是彩轩凝望的泪眼:秀明,你还是选择了赵思乔,那梁未静怎么办呢,你,怎么办呢。看着二人看似欢快的背影,消失在彩轩雾蒙蒙的泪眼中,彩轩不由得一声悲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