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钦差送交了总督府,林戒的生活再度恢复了平静。平日无甚事,说好听一点便是悠闲自在。
御史之职责,主要在于关注世事民政,掌记录朝廷动静,纠弹百官朝仪以及贪腐等种种罪行。按理说并不是个轻松的官职。
但林戒却是例外,镇北城中官员武将虽多,但大多奉公守法。此地乃大明边境重地,以军法代替民法,一向严苛之极。去岁,一名四品将军带着部下夜间玩乐,犯了宵禁,结果打了二十记军棍,半月未能起床,这在内地省份是绝不可能的。
至于分布在漠北三省的其余官员,则由林戒的属下,三名普通的巡按御史分别负责,林戒不过总筹谋划,具体的事物却无需操心。正因为如此,林戒的生活自然也就悠闲下来,但在悠闲的官也是要坐衙门的。
御史衙门并不宏大,相反却十分内敛,隐藏于四周的民房中毫不起眼。一间小院内,几颗浓密的杨树笼罩着一座带着后厅的大堂。院外的墙壁上挂着一块“御史正堂”的小匾额,远远望去还以为是某些店铺的招牌。
然而大堂内的布置却堪称奢华:香樟木的躺椅上铺着墨竹的长席,前方的几案明镜,豪尘不染。上面摆放着一摞珍惜古籍以及库伦的上等狼毫,台州的端砚,京畿明德轩的宣纸、香墨。两侧屏风上的画卷俱是当世大家的手笔,再往前则是一具三角支架挺着一个巨大的铜盆。盆中满是坚冰同时还摆放着西瓜、鲜桃等时令果蔬。
在这烈日炎炎的酷夏,有一瓦遮日,有冰块降温,有冰镇的水果解渴消暑,实是一件令人惬意之事。
然而林戒却不惬意,很不惬意。今天上午,自己那位巡按漠北顺宁省的御史下属——李承因故突然造访,带着满心的愤怒之情向林戒述说了三日前在顺宁省发生的一件骇人听闻之事。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今年漠北酷暑连连,三省俱出现了不同程度的旱灾,好在这些年来朝廷新政初见成效,一般的百姓之家余粮充足,未曾出现大规模的饥荒。
但三省中的顺宁省的姚安、武定二府之百姓,先是被三年前的嗜血红狼之灾伤及了根本,去年又遭受了蝗灾,再到今年的旱灾,再也坚持不住。粮食不足,数十万饥民深处水深火热之中。
于是乎,李承以御史之责与顺宁巡抚一起上了一道折子,请求朝廷拨款救灾,同时组织大户官员捐款救灾。三日前,连带的朝廷的赈灾款以及各地的捐款,总数足足五十万两的白银运送出省,用于购买粮食医药赈灾。但令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这笔钱刚刚出省就被人抢了,而犯下这等恶行的正是左副督成铮的左路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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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承满面愤怒,语调愈发的提高,林戒面若冰霜,眉头紧锁。有些事只有亲身经历过方才,方才知其中真意。林戒生于南方,曾亲眼见过水患过后的灾民。李承未曾中举前更曾经亲身当过灾民。
那枯槁如柴的身影,绝望木然的目光,实在令人难以忘怀。灾民们,能为了一个馒头而不惜自轻自贱,为了半个馍馍而不惜性命相搏。甚至于个别地方,以死人为食。所谓尊严,所谓气节,所谓道德,所谓仁义在一顿饭面前,往往显得那般的薄弱。
林戒默然,百姓们的所求极少,一粥一饭一件衣裳耳。然则就是有那等官员,连这一粥一饭一件衣裳都要掠走,非逼着百姓们铤而走险,反抗起义不可。
“大人”李承愈发激动,曾为灾民的他,想必对灾民的苦难比之林戒体会更要深沉:“姚安,武定二府,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危在旦夕,万望大人您有个决断!”
林戒舔舔嘴唇,语气异常的坚定:“我只问一句,你要如实的回答我,这笔赈灾款是被成铮或是他麾下的将军们贪污了,还是被左路军的将士们私分了!”
李承眉梢一挑:“大人,这有何分别!”
“分别大了”林戒摆摆手:“若是左路军的将军贪污了,哪怕是左副督成铮,我也会让他把这笔钱吐出来,但若是被整个左路军将士分了,恐怕咱们就得另想他法赈灾,就当这笔钱喂狗了!”
“大人”李承眉梢紧皱:“这笔钱确实是被整个左路军的将士分了,据说整个左路军上上下下近四万人,一人得了八两银子,军官更多。
但卑职以为,军队私分赈灾款,此事要比某些将军贪污罪过更大。我大明军马,原本就是为了守土保民方才建立。一支连灾民赈灾的救命钱都敢私吞的军队,又如何能守土保民,又如何卫我大明江山永固。”
林戒微笑着点点头:“李承啊,这些话骗骗老百姓也就罢了,在我面前就莫提了。想来你定知道,三年前,齐国再犯边境,南方战线吃紧,为了应对齐国的‘空行战傀’大明不惜千万两白银的货物,向草原人求购战傀机弩。”
“知道,就是漠北大劫中,被劫走的那一批货物吧!”
林戒赞许的望了他一眼,漠北劫案尚属保密,即便是漠北本地的官员也只有四品以上官员以及筑基之上的修行者才知晓其中的内情。自己的这位御史属下不过六品,想不到消息倒满灵通的。
“千万两银子,就这般打了水漂了,但当初为了凑齐这笔银子,朝廷可是花了偌大的心力。近年来,黄河连年水患,加之南方边境局势不稳,朝廷的赋税出去了必要的开支外,大部分都投入到这两件事上了,又如何出得起千万两白银。
于是,朝廷采纳吏部尚书的建议,节俭开支。从去年冬至到如今,朝廷内所有官员的薪俸一律削减了五成,修行者的供奉银子削减了四成,就是各地的军费都少发了三成。
唉,吏部尚书也不想想,军中贪污饷银吃空额成风,往年的十成饷银到了普通军士手中也就剩下六成了,如今这七成饷银……结果,千万两银子是省出来了,但从今年开春,云贵等贫瘠省份的驻军兵变不断,朝廷不堪其扰。
漠北同样是此理,连续数个月的五成饷银,军中的不满情绪浓郁,加之如今正处于多事之秋,为了五十万两银子,若是真把这帮丘八们都得罪了,闹出兵变来,任谁也担待不住。”
“大人,那我们该如何……”
“算了,你先在这等着”林戒的目光坚定如针,“既然发生了这种事,总要找左副督大人谈一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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