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七月以来,漠北的气温就如同芝麻开花,节节攀升。暑气蒸人,却不仅仅蒸人,还蒸腾了高粱地的红高粱,玉米地的熟玉米,
七月至今,一连大半个月,漠北之地晴朗无云,未降下一滴雨珠,原本就已经有所征兆的旱情,愈发的严重起来,甚至于漠北三省的三位巡抚大人已经做好了联名的报灾折子,祈求朝廷减免一些赋税,为属地内的百姓降低一点负担。
然而昨日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却将这张已经准备递送的折子又缩了回去。雨势猛烈,夏雷滚滚,直到半夜时候才云雨稍霁。
这一夜温度骤降,凉风习习,漠北百姓沉浸其中,睡得深沉香甜,纵然也有夏雷所扰,但与连日来消磨人精神的暑气比起来,却也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然而就在这暗夜之中,几匹快马载着焦急的军士冲出了南门的城防衙门,向着几个不同的方向飞驰而去,兀自留下点点溅起的水花。
其中的一骑一个转弯,冲向南城附近的一座府衙。
府衙清幽广阔,足足占据了大半个街衢,由此便可见的其中人物的富贵。自“互市”以来,镇北城便成为了连接内陆与草原的最大的交易市场,每年不知有多少商贾富豪不惜以重金,只为求得一席之地。
原本还算平常的地价,早已在无数巨贾商家的哄抬抢购中,变得寸土寸金起来。而能够在南城门附近坐拥这样的豪宅,实在是一件拉风至极之事。
临近府衙,那军士顺势下马,快步上前,越过那对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敲响了那朱红色的大门。
片刻,一名清秀的小厮轻启门檐,问清了来意,将之迎入府内。二人顺着抄手连廊,快步前行。
远方是一汪清湖,碧波荡漾,波光嶙峋。眼下晨光未至,湖面沐浴在这朦胧深邃的夜色中,折射出一点万家灯火的味道。
湖畔,几株垂杨柳迎着夜风枝条扭动,仿佛舞娘的长袖飘摇。杨柳树后是一片竹林,和着夜风,发出沙沙的声响,似在曲颈天歌,而在这一片的轻歌曼舞间,一幢朴素幽雅的小楼若隐若现。
一点灯火顺着二层阁楼的窗户迎到夜里,屋内,一位青年以手扶腮,斜靠在檀木象牙床上,另一只手持书卷,和着灯光似在苦读。
青年的年岁不大,约莫二十三四的摸样,容颜虽算不上俊朗但也称得上清秀二字,周身一件末袖小褂,一条丝质长裤,看起来与一般的富户公子没什么两样。
然而令人触目惊心的是,青年那托腮的左臂,持书的右臂却并非人之躯体,而是两只钢铁打造的辅助假肢,若是以极为专业的说法便是“傀儡代肢”。
也不知这位还未至而立之年的青年究竟遭受过怎样的苦痛,竟就此失去的双臂。
“咚”“咚”“咚”“咚”“咚”
阁楼二层的木质地板上,一连串轻快迅疾的脚步声作响,片刻后,随着房门“吱”的一声清响,那位先前将军士引入府内的清俊小厮闪身而入。
“大……大人,不……不好了,钦差到了”那小厮此时面色红晕,呼吸略显急促,语气更是有些焦急的断续。
“钦差!”床上的青年放下手中的书卷,眉梢微微蹙起:“胡言!此次钦差北寻乃是暗访,又怎会暴露身份、位置!”
“是真的!城防衙门的人刚送来的消息,说钦差一行再过两个时辰便到南门,望大人您拿个主意。如今那位送信之人,已经被小的迎入了会客厅”
“待我更衣,前去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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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客厅内,那位先前送信的军士如今焦急的踱步不停,面容愁苦的缩成一团,焦急之色易于言表。
大凡迎接钦差,不仅合城中上品级的官员需要出城相迎,同时地毯仪仗,一应迎接物什皆不可少,可如今的钦差到来太过突兀,诸多物什根本来不及准备,着实犯难。
须知,钦差大臣不仅自身品级崇高,更代表着皇家与朝廷,接待工作若是做不好,说轻了是准备不足,工作失误,说重了那便是藐视钦差,蔑视朝廷,这般罪责任谁也担当不起。
故而,仓皇之下,这位南城门的七品守城小吏只得找城内大官拿个主意,而这位住在南城附近的名曰林戒的御史大人自然成了最好的选择。
众所周知,御史之职,官职虽低,职权却高,更何况这位林大人还是诸多御史中的佼佼者,四品位的俭都御史,便是放在那官员多如狗的京城,都称得上一方人物。而在这,穷乡僻壤的漠北,便是巡抚,总兵一级的高官都会笑脸相迎,若是有他撑腰,想必日后就算有些罪责,也会减轻许多。
会客厅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林戒快步而入,那位军士赶忙躬身行礼。
“标下城防衙门校尉马云拜见大人!”
“嗯”林戒淡漠的点头,目光中暗含着一丝询问之意:“马校尉,听闻钦差一行即将抵达镇北城,此事是真是假?”
“是真的,大人,约莫一刻钟钦差帐下的前哨官员亲自来传的口谕,城防衙门……”
“好了”林戒将手一摆,“具体的不必多说,只要你们城防衙门能够确认就行,只是事已至此,总督府可曾派人通知,司礼仪帐可曾准备妥当。”
“大人啊”马姓校尉苦笑连连:“若是这些都已经做到,我们又怎会打扰大人您的清梦,想必大人您也知道,昨日将军府诸将分别去巡视另外几座边境城市的城防去了,至今未归。区区两个时辰,便是快马去报,也来不及。至于说司礼仪帐,这短短时间,更是无法准备停当!如今,只能盼望大人您能拿个主意,城防衙门惟大人您马首是瞻!“
“马首是瞻!我可担当不起蔑视钦差的罪责”林戒憋了他一眼,心中却在暗自沉思。
钦差查案,分为明访与暗访两种。明访嘛,自然就是打起官腔,呵起官威,一路之上,招摇过市,摆出一副唯恐人家不知道的架势。
沿途诸省诸郡县的官员诚惶诚恐,小心应对,一路好吃、好喝、好招待,名为查案,实则却好似公费旅游嘉年华。唯一倒霉的是老百姓,毕竟接待的费用,肯定不会是官员自己掏腰包的,早晚会从老百姓的身上搜刮出来。
而真正厉害的是暗访,暗访嘛,顾名思义便是来阴的。就如同林戒前一世的某些极其狗血的电视剧一般,钦差大臣一般不表露身份,或扮为商贾,或扮为百姓,混入城中,暗中查访。
但作为钦差所调查的对象(犯官),往往极其嚣张,仿佛天王老子一般,摆出一副天老大,我老二的架势。待得钦差查得实据,表露了身份,立时老子变孙子,匍匐于钦差脚下。钦差也会借此良机,发表一篇演说,怒斥犯官的犯罪行为,重申了朝廷的英明神武。于是乎,百姓俱欢颜,大圆满结束。
而事实上,这种极其狗血的剧情却在大明的历史上极其狗血的上演了无数次,然而诸官却不知收敛,每隔时代,因此而倒霉的不知有多少。
此次钦差来访便是暗访,漠北总督府除了知道有这么件事之外,对于钦差的行程,沿途的停歇地点全然不知。
为了应对这尊不知何时会降临的大神,漠北官员小心翼翼,便是往日里最为嚣张,最为桀骜的将军也不得不夹起尾巴,装起孙子。
但今日却不知为何,这支恍若幽灵的钦差团队突然表露了身份,由暗访变成了明访。甚至说是明访都有些不合规矩之处。
凡是明访,钦差的前哨官一般会提前两到三天将钦差的行程报告沿途省郡官员,毕竟现下的交通还闭塞,要想集结省内诸官员,搞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没个两三天是完不成的。与之相比,区区两个时辰,搞一个简易的迎接恐怕都不足。
当然,这一条也是只官场的潜规则之一,并非朝廷的明文规定,作为钦差若是不按此旧例行事也未为不可。而此次作为钦差的三人中,成国公主朱亚阁知不知此例,林戒不知。但无论刑部尚书钱炳,还是林戒的那位顶头上司右都御使高源都是官场中的老油条,历经数十年宦海波涛仍能屹立不倒的人物,又怎会不知这些官场中的潜规则。
这使林戒不觉深思,这其中究竟有什么考验之类的东西存在,蓦然间,他点点头,眼眸愈发明亮。
“两个时辰,想要完成接驾事宜是不可能的,此事不光我们知道,想必钦差们也一清二楚。此既然是钦差给咱出了一奇招,咱们也不妨也奇招应对,这般,我们干脆不要接驾!”
“不去接驾,大人的意思是……”
“前朝大汉之时,名将周亚夫治军极严,便是皇帝车驾在其军中,也只得放松缰绳,轻车慢行,所谓诸将甲胄在身,不行参拜大礼的典故便来源于此,如今我们也不妨效仿一二。
便说钦差一行,来的太过突兀,不合旧例,恐怕有诈。你等城防衙门的军士,不,最好能将城内负责防守南门的第三旗团请来,摆出一副临战的架势来,进而省却了迎驾这一环节。以我漠北将士之素质,两个时辰,完成城防布置应该是绰绰有余的。”
“大人,这般做行不行啊”马姓校尉只感额头微微见汗,硬着头皮回道。
“不行也得行,否则你又能如何。”林戒的眼眸明亮而又坚定,语气中暗含着一抹自信。
“那好”马姓校尉暗自咬牙:“标下这就去禀报,一切全凭大人您的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