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世院统摄天下佛门,山门僧,净发僧,施茶僧,坐禅僧,塔僧,通经僧,直日僧,直库僧,堂司僧,烙饼僧。禅海里推崇宿老,多年穷究佛理,不是朝夕就能通达的,像赵清持这样一日入八禅的变态,实在是千年未遇。
绛山之会的范琦擅改经文,将皇帝拔高到比佛高的位置上,可谓胆大包天,抛弃信仰,令不畏权势的小撮寺众很是气恼。
范琦苦笑着在赵清持禅房外垂首站着,雨里的范琦全身湿透,不敢往前跨出那一步,只要一小步就可以站到屋檐底下,范琦还是安静的站在原地。
“贤首,我不知道皇帝会这样。”
“不该让步的。”禅房里的赵清持低沉的说。
“对佛祖的侮辱,我会这天下信徒也给我自己一个解释的。”
“不必,再说了,我也不会让你去死。世上的皇帝需要顿首石,那我就给他顿首石。”
“为了佛门的消亡之前的延续,再恶心的事,总得有人去做,你没错。”
范琦的马屁拍到这个份上,这依然不够,依然改变不了初皇帝要对佛门下手的念头。赵清持清楚初皇帝的最深处的想法,归根结底还是自己一日入八禅,佛众渐渐压过初皇帝的子民。这是任何一个世间帝王都不能容忍的。
赵清持想二十五师兄了,想师父了,想怀渭和尚了,想起了很多人,也想起了有年下山打水遇到的那个姑娘,想起了那个突然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的少年,递给了饿着肚子的自己一根沾了水珠的萝卜,还有那个悬空的桃花枝,以赵清持现在的见识自然知道赵渐暗挖空了他自己世界里的一颗顿首石才把桃花枝插进去,这在现在看来依旧不可思议,顿首石是不畏天赐予这片大陆最珍贵的礼物,有谁竟然动手凿开一个洞,这简直丧尽天良,有人的世界浮现一颗小小的顿首石都生怕崩散,碰到不敢碰,只是痴情的望着那颗顿首石。赵清持想起那日赵渐暗为了让自己睡觉时看到桃花枝,就顺手把那颗比命金贵的顿首石凿了,令赵清持心思微动了一下。
贤首赵清持于知闲校的偏僻破庙顿觉兰若,剔荒碑于鲜径,洗残碣于松岩。
善世院贤首赵清持决定在被细雨湿浸泡多年的怪石见证大智慧,微尘也能磅礴。
拉来一百五十车的干柴,堆在山下,赵清持净面净手,自破庙一路跪拜到顿首山。
顿首山满是顿首石,赵渐暗在努力的凿坚硬的石头,入夜之时,暮色苍茫,顿首石开始一块石头一块石头的变亮,直至满山皆石。赵渐暗自知道赵清持要在顿首山以肉身证无上菩提,万里踏石而来,不知道踩到多少崩散的顿首石,狼狈的去看那个呆子为什么突发痴憨。
“清持贤首说是要以身破顿首山,天下间顿首石太少,而这山已矗立千年,怎么好是那么容易破碎成块块石头的。”
“要成功,那就是大功德。”
“相信不管成功与否,这都是世间修行史上辉煌的一笔。”
……
所有人窃窃私语,都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目光灼灼生怕错过最精彩的瞬间。有极个别眼光尖的,看到山顶的赵渐暗,不知道那个人在干什么。
赵渐暗知道只有把满山的顿首石全凿出来,才能阻止赵清持的自燃,别无他法。
“为何冥顽不灵?”赵渐暗甩去掌上的鲜血怒道。
“千年暗室,忽然一灯。”赵清持平静的看着他。
“你想做那一盏灯?”赵渐暗眉头凝结。
“一灯即亮。”赵清持顿觉兰若后,看清云削去,看玲珑似画,看荡然风雨,看栖霞绕禅院,看洛阳伽蓝,看涿州娘娘,看韩祖挂袍,看大彻的岩石。
赵清持开始烧手掌,一道火沿着掌线纹路燃烧,火苗升腾,像在饶恕三千大千世界。赵清持一直面带微笑做着这一切,看着手掌渐渐烧没,白色的掌骨一时半会还烧不完,胆小的姑娘都扭头不看这惨烈的一幕,还有的都在低声饮泣。
“善世院诸弟子,左善世释二,右善世僧器。左阐教楞弔,右阐教童奉。左讲经措叩,右讲经歇坦。左觉义牛厄,右觉义喝不。”从极遥远的云层传来犹如梵唱。被念到名字的都神色凄然,因为贤首的离开,还不忘升自己的官。
五百和尚从寺庙赶过来,盘膝坐着,托腮看贤首烧手掌,边看边流眼泪,几个年纪大的和尚感觉托腮哭不庄重,所以垂泣叉手。
大火里,赵清持周匝开始显现十八应真罗汉,二十威德诸天,西堂禅僧,诸禅长老,眼神里露出不加掩饰的喜色,大声念佛号,恭敬的下跪,全身都在颤栗。
“所有尘氛,悉皆收敛,万里苍苍,一色清净。”赵渐暗揩拭掉眼泪,扭头迎着人潮就走,背后是熊熊大火。
赵清持口占一诗:
“竹册百年,仓颉用的不是正楷。”
赵清持想到那个伟大的造字先贤,观日月形迹,察百兽蹄远之变,执掌而创文字。
“菩萨与少年,都很无奈。”
“西归的达祖绕路不说禅,只是弯腰捡起地上散落的柴。”
“须眉皓然间杂无耻的作派。”
“梵宫琳宇南北大浮屠,人人抬脚膜拜。”
“唱经楼在三山门西半里之外。”
“几杖打肿了和尚的腮。”
“美婢烟火,梨园鼓吹,黯然想张岱。”
赵清持听赵渐暗讲世间藏书,说张岱垂髫聚书三万卷,不禁无限向往,这比旧边墙书院的藏书都多,比世间大多数书院的藏书都多。
“瓦官寺上空无比皎洁,寺内一帮无赖。”
“纵横游士,衣带清凉,就是脖子老歪。”
“文字般若文字禅,都是胡说,对话都用猜。”
“持钵入精舍,比丘三百。”
“岩洞、斋堂,由山行至海。”
赵清持又想到赵渐暗一路行来,自己的手已经烧焦,轻轻触碰,化作飞灰,再不能给赵渐暗掸掉衣衫上的风尘,遂无比黯然。
“风入松石撞青苔。”
“纤细笺注像数年前的雪莱。”
说到这里,赵清持又想起在那个夏夜,赵渐暗跟自己讲的那个叫雪莱的人,据说也是能出妙音发五根五力,分菩提的妙人。雪莱还到过七重栏楯,七重罗网,七重行树的极乐之地。虽然感觉最后这句有点吹牛,但赵清持还是很温暖的回忆跟赵渐暗在一起的光阴。
“擦《春秋》于学宫,书院顿时矮。”
“踢我禅床的暮霭。”
“清池边夜话,陪我在旁的青槐。”
“牛首山上得自然智慧,以消永夜的痴呆。”
五百和尚听完,哭的更厉害了。
始于贤首,成于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