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宿舍,令我诧异的是,一个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闯入眼帘。
降初静静地靠着门站着,手里提着那个我熟悉无比的塑料饭盒。
“降初?”
降初看到我有一瞬间的欣喜,不过立刻又掩盖了下去。
“我,我想你昨晚一定没吃什么东西,就煮了些粥给你带过来,没想到你不在……”她说。
她说完又背过脸去,我又看到那缕轻轻跳动的发丝,若说冉冉的一切都能让我心情荡漾,让我欲罢不能,那么降初就让我觉得甜蜜和安心,所以我说,冉冉该是个妹妹的存在。
“进来吧。”我推开门说道,突然觉得这两天说的最多的便是这句话,无论是对谁。
降初默默地跟进来,把饭盒放在桌子上,轻轻说道:“怕是已经凉了,我去热。”说着就要去往临时被赵飞该做厨房的阳台上走。
“歇会儿吧,现在还不饿。”我说。
降初被我叫住,又觉得不做点什么似乎很尴尬,温顺的站在那里不再说话。
“赵飞去找你了,你知道吗?”我说。
降初摇摇头:“我早上就出来了,没有见她。”
“他现在在你家门口。”
降初突然想解释什么,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并没有在意她犹豫的表情,我有点想让降初赶快回家,这样赵飞就可以回来给岩寓看画稿,也想打电话给赵飞告诉他降初就在这里。
可是,我又觉得我的想法龌龊不堪。
傍晚,我们接到任务:向甲孔乡进发,抓捕一名犯罪嫌疑人。我从纪刚的口中得知,由于争夺夏季草场,两个家族发生械斗,其中一方使用全自动步枪,打死1人打伤1人,犯罪嫌疑人已经逃到原始森林。“你杀我一人我就杀你一人”是这些家族和同胞一直秉持的传统观念!
我没有感到这个夜晚有什么不同,我背着56式半自动步枪,穿上防弹衣,踏上了开往甲孔乡的征途。
我的身旁坐着一脸沉稳的老王。老王是特警大队年龄最大的一个,在去特警大队之前,我就从程小白口中知道了老王的传说,据说老王有一次下班途中,遇见有人持刀抢劫一个中年妇女,老王挺身而出,徒手与三名歹徒搏斗,并最终将其顺利制服。老王是退伍兵,在机关里待了整整十年。老王过腻了这种一成不变的日子,他想去基层,去一线。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劲。将近四十岁的老王报名参加了特警大队,让全县的干警都大为惊讶。我常常在他面前开玩笑,最美不过夕阳红,温馨又从容……在特警大队的日子,老王的话最多。他常常给我讲他和他老婆的故事,讲他即将出生的孩子。
老王说,再过几天,就是老婆的预产期了。
老王问我,老来得子的孩子是不是都特聪明?
我点点头,恩,特聪明。
喔,那就好。老王自言自语的说。
其实,老王和他老婆十年前就结婚了。可是结婚后,他老婆一直没怀上孩子。那段时间,夫妻两人常常爆发战争。老王说,肯定是你的问题,我身体好着呢。他老婆又说,我身体可没问题。后来,他们一起去了医院,最终的结果是老王的问题。从医院的检测报告上可以看到,老王的精子存活率很低。老王给我讲,他是老高原。结婚前他在武警交通部队修路,一次炸山的时候,飞石将他的下身砸中。从此以后,他那方面就不行了。这么多年来,老王一直在寻医,直到用藏药治好了他的命根子。
两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甲孔乡。那一天的夜晚,天空中依旧有很多的星星。我们借着星光,慢慢向原始森林里靠近。一路上,老王都在滔滔不绝的讲着他那还未出生的孩子。
他说,其实我早想好孩子的名字了,男孩的话就叫王帅,女孩的话就叫王贝。
他说,我希望孩子的性格像我,样子像他妈。
他说,我给孩子买了许多东西,尿不湿、奶瓶、漂亮的衣服,还有一大堆小人书。
他还说,不管我的孩子是儿是女,以后我都让他做警察。
突然,一颗子弹划破了高原的寂静,狠狠的扎进了老王的腹部。几乎只有了一秒钟的时间,剧烈的疼痛在老王的全身上下扩散开来,一股股暖泉办的液体从颈部不断涌出,染红了天蓝色的警服。
那一晚,高原的夜空闪烁着明亮星星,柔和的月光铺撒在一望无际的草原上,满是沁人心肺的泥土芬芳。夜空中布满了千万颗水晶般的明星,缀附在无际的夜幕之下,遍布苍穹的每一个角落。星光或明或暗,但点点微光汇集在一起,点亮了整个夜空!漫天的繁星扑闪着大眼睛,密密麻麻的汇成一条长长的银丝,悬挂在这巨大的天幕之上。
老王的视线变得模糊起来,远方的雪山似那渐行渐远的骏马,随着风消失在草原的尽头。
老王紧咬着牙,想要拾起近在咫尺的64式手枪,他的每一个细小动作都将使出全身的力气。他的手离枪越来越近,在手指触摸到枪的一瞬间,他痛得几近扭曲的脸恢复了平静。
送到医院,已经是两个小时后了。那天晚上,我亲手击毙了那名犯罪嫌疑人。那名犯罪嫌疑人被我的半自动步枪打成了塞子。
老王给他那还未出生的孩子写了一封信。
给亲爱的孩子:
爸爸要和你玩一个游戏,我们来捉迷藏好不好?我知道我的孩子一定很聪明,但是这一次,爸爸决定躲好久好久。
你先不要找,等爸爸藏好以后你再来找我。要等到什么时候呢?等你十二岁的时候,再问妈妈,爸爸躲在哪里,好不好?
你一定找不到爸爸,因为爸爸会躲在一个很难找到的地方。我知道你会想爸爸,爸爸会趁你睡觉的时候,跑到你的梦里和你玩积木;在你画图画爸爸的时候,不管好不好看,你觉得是爸爸,就是爸爸;当你拿爸爸的照片看时,爸爸也在看你。
等你有一天长大,爸爸要拜托你一件事,要你照顾和孝顺爷爷、奶奶和妈妈,看你是不是比爸爸以前做得好?
爸爸猜想,我们这一次玩躲迷藏要玩这么久,爷爷、奶奶、妈妈有时候看不到爸爸,他们一定会哭。但是你不能哭,因为你知道爸爸只是在和你捉迷藏,爸爸没有走,爸爸永远都陪着你。你就要逗他们笑,让他们开心。
好了,亲亲我的宝贝,我们的游戏现在就开始咯。
写完最后一个字,老王就走了。五天后,老王的孩子出生了。
那段时间,我常常陷入痛苦之中。我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老王血流如注的样子。我时常做噩梦,梦见倒在地上的不是老王,而是我自己。我常常在半夜惊醒,然后再无法入眠了。我不敢再看到枪,甚至不敢再看到防弹头盔、防弹衣。我以为,执行任务时有了这些就不会再出现任何问题了。可是老王死了,他死的时候这三样东西都有。我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怀疑和深深的自责。如果我当时提醒老王提高警惕,这一切或许就不会发生了。老王就死在我的脚下,我清晰的记得中弹后他躺在地上全身颤抖的模样。我陷入了极度的恐惧。纪刚说,老王死得伟大,死得光荣。但是,再伟大、再光荣又有什么用。人死了,什么都没了。女人没了老公,儿子没了父亲。纪刚说,这就是我们的命,谁叫我们是警察呢?永远别忘了警察前面有两个字:人民。在罪犯眼中,你就是雷电;在妻子眼中,你就是高山;在孩子眼中,你就是摇篮;在人民眼中,你就是青天。若干年后,我终于明白了纪刚当初的那些话。
这一年的八月,纪刚一个人悄悄上路了。他要去成都。他要回去见两个女人,而那两个女人都不知道。
从川藏到成都,一千余公里的车程。如果是坐大巴,要坐整整两天的车。但是纪刚不想让等待再次延长,因为等待的时间已经实在太长了。他怕再这样等下去……
纪刚不敢再想了,人为的不敢再往下想了。活着,是这个中年男人的最大愿望。
纪刚找了一辆三菱车,谈好了价格就上路了。司机是个藏族小伙,他当然认识这个皮肤被晒得黝黑的汉族中年男人。
藏族小伙掏出一支烟递给旁边的纪刚,因为常年往返于省城和高原之间,这个藏族男人的汉话说得很流利。
藏族小伙给纪刚点上烟,纪队长,去成都做啥子?又是去抓人哇?
纪刚猛的吸了一口烟,却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早已习惯了沉默。
纪刚望着窗外逐渐明亮起来的天,从兜里掏出了手机。手机的背景是两个女人,一个大女人,一个小女人。看着看着,他就哭了。但哭着哭着,他又笑了。上一次看见这两个女人是在什么时候,纪刚在心头数了数,尔后常常的叹了口气。已经八年了。
他要回家的事,没有告诉任何人。他想给这两个女人一个惊喜。
这一年,是纪刚上高原的第十个年头。在高原上,时间早已不再是时间,唯一永恒的就是孤独与寂寞。对着石头说话,对着牦牛大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痛哭。
这一座座连绵的青山埋葬了纪刚的所有快乐与悲伤,或许有一天,也将埋葬他自己。他实在太累了,他不怕苦,不怕死,但他怕看不到希望。
他心头明白,离开这里的理由有无数个,留在这里的理由却只有一个。但正是那唯一的理由,让他选择留在了高原。
那就是自己的兄弟。那些荣辱与共,出生入死的兄弟是他在高原上所积累下来的唯一的财富。
纪刚带兄弟下乡抓人,要坐车八个小时,然后是骑马,然后是徒步,渴了喝一口山泉,累了躺在路边睡。无数个夜晚,他们在雪地上慢慢睡去。无数个夜晚,他们在凌冽的大风中前行。在嫌疑人的枪口下,他们从来没有退缩过。
他们在一起行动的大部分时候都是夜晚,因为只有暮色才可以掩护自己,迷惑对手。他们在黑夜中前行,路旁都是万丈深渊,有时候,走着走着,人就少了一个,再往前走一会人又发现少了一个。直到行动结束,他才在深渊之下看到自己走失的兄弟。没走多远,他又在路旁的丛林里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遗骨。他认得散落在一旁的警号。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颗比常人大几倍的心脏。
天刚放亮不久,三菱车便驶入了雅新路,车也变得越来越颠簸。在一段公路的转角处,纪刚让司机把车停了下来。他拿着一瓶青稞酒走了下去。
公路旁,有一颗巨大的石头。他弯下腰在路边摘了一把格桑梅朵,尔后默默走到那巨石边上。他对着石头说了半天的话,但说的是什么,没有人听到。他打开手中那瓶青稞酒,洒在了那块巨石之上,然后又往自己的喉咙里猛灌了几口。
巨石之上,刻着五个人的名字。而巨石之下,埋葬着五条年轻的生命。那都是纪刚手下的兵,在一次泥石流中被巨石砸中,遗体至今还埋在这块石头之下。
纪刚说,我从来都不会觉得自己孤独,我时刻都能感觉都身旁有自己的战友,他们有的活着,有的死了,但他们从来都没离开过,我一闭上眼,就能看到他们的笑,能听到他们的声音。
“走的这五个战友,最年轻的才19岁。他父亲就是警察,后来在一次武装抓捕行动中牺牲了,组织上为了照顾他们,让他的儿子免试入了警。这个小子高中毕业后,就直接作了警察。我看他身体好,听说还在省运会上拿过奖,是国家二级运动员,就直接把这小子要到了特警队。可上班不到一个月,连工资都没拿到,就走了。”
“有一个小伙子,出事前刚结婚不久,他老婆的父亲是省政府的一个说得上话的大领导,调令来了几次,这小伙子就是不愿意走,我骂过他,打过他,这小子就是不肯走。有一次,他喝了酒,半夜跑到我家里面,抱着我的腿哭,他说,队长,这里穷,这里工资低,这里连语言都不通,这里连自来水里都有牛粪,这里危险,但是队长,我舍不得,我舍不得你们,我舍不得特警队,我不走,我不走。但这小子后来还是食言了,他走了,永远的走了。”
“还有一个叫杨洪,家是德阳中江的,母亲死得早,从小靠他爹拉扯大。生活过得不容易,他父亲又上了年纪,身体有病。出事后,我们一直不敢给他父亲讲。这事就一直瞒着,我们说,杨洪去执行任务去了,要很长时间才回来。后来,他爹居然坐了两天的车,一个人跑到高原来看他儿子了。我啥话都没说,直接跪在了老人面前。老人一句话都没说,连一滴眼泪都没掉,转身就走了。但我心头明白,老人的日子也不多了。”
“我们外出之行任务,常常见不到一户人家,山谷里风大,携带的帐篷刚架好就被风吹翻。我们找了一颗大树,几十个大男人依偎在一起,相互取暖。天亮了,吃一点糌粑,喝一点山泉,又继续上路了。每次到乡下办案,我们会带上锅碗瓢盆,还会带上柴米油盐,路途遥远,干警们只得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从这一座山到那一座山,你可以领略春夏秋冬四季的不同风光。”
“我心里难受。他们刚才还在和我说话,可是一转眼就走了。但我老是觉得他们没有死,他们只是去了另外个地方,他们仍旧活得好好的。我给他们说话,我给他们讲特警队的事,他们都能听到。他们一定能听到。”
菱越野车继续前行,纪刚说着说着就睡着了。又或者他根本没睡着,他只是不愿意再讲了。这是他心头的伤疤,讲一次,就会被揭开一次。
车到雅江时,已经是中午了。进藏的车辆很多,大多数都是来旅游的。吃饭的地方就在公路边,灰尘很大,纪刚心情好,点了一份雅鱼,炒了一个大白菜。开车的藏族小伙坐在他的身边吃泡面,纪刚看到菜的分量很足,就邀请藏族小伙和他一起吃。吃饭的时候,藏族小伙又问了纪刚一次去成都干啥。这一次纪刚没有再沉默,他笑着告诉他:回家。
纪刚1989年入藏,1997年与自己的高中同学刘逸云结婚,第二年就有了女儿纪珊珊。2003年,年仅28岁的纪刚因为在一次抓捕行动中立功,被特警支队破格提拔为特警大队队长。从此之后,纪刚就再也没有回过一次家。最后一次看到女儿,她才五岁。而在当时,和家人联络的方式,便是书信和电话。他还记得,第一次听到女儿在电话里喊爸爸时,自己热泪盈眶的模样。
刘逸云每次给纪刚打电话,又或者是写信,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什么时候回来?
每次刘逸云这么问,纪刚总是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到了后来,纪刚就觉得烦了。只要刘逸云一问这个问题,他就会发火。从那以后,电话里的沉默就越来越多了。
什么时候回来?纪刚也总是这样问自己。可是他也不知道。
后来,刘逸云就很少给纪刚打电话了。刘逸云在信里说,女儿要长大了,以后的开销大得很,打电话太浪费了,我们以后就写信吧。
汽车继续前行,不久就开始翻越折多山。坐在后面的一个姑娘突然哇哇吐了起来,将中午吃下去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她这一吐,坐在她旁边的一个中年妇女也开始吐。纪刚突然一阵眩晕,胃中一阵翻滚。他紧紧闭上眼睛,咬紧牙关,这才慢慢缓过神来。这个时候,突然乌云密布,空中落下了拇指大的冰蛋子。很快,远方山峦的头顶已经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透过窗户,纪刚看到公路上有许多藏民在跪长头。
车到康定,纪刚在情歌广场附近买了几袋牦牛肉和一串用牦牛角做成的吊坠。他想把这些送给女儿。妻子妇科病很严重,他又去彩虹桥买了几朵雪莲花。买完这些,他们又上路了。
车过天全,便很快驶入了成雅高速。纪刚闭上了眼睛,嘴角挂着浅浅的微笑。他能感觉到,家,已经越来越近了。
夜里十点的时候,三菱越野车终于到了新南门车站。一下车,纪刚就感觉到闷得喘不过气来。刚走几步,汗水就湿透了衣服。难以隐忍的压抑在心头徘徊。
他身上穿的这件深蓝色的T恤,还是刘逸云八年前给他买的。站在川流不息的人群之中,纪刚仿佛感觉自己已经离开了几个世纪了。
纪刚没有直接回家,而是钻进了一家名叫小红美发的小店里。他说,剪发,洗头,刮胡子。他闻到一股浓烈的香水味,透过那面巨大的镜子,他才看到自己身后站着一个穿着暴露的女人。
这个女人化着浓妆,看不出真实的年龄。可能有三十了吧,纪刚这样想。
这个女人的大半个奶子都暴露在外面,她带着让纪刚看不懂的微笑,暧昧的说到,哥哥,我们这里不剪头。
纪刚有些害怕与这个女人的目光相碰,他有些害怕,但他又有些想。他说,不剪头?那给我洗个头。
那个女人将手放到纪刚的头上,两块柔软的胸脯紧紧的贴在了他的脊梁上。女人娇滴滴的问,哥哥,你是洗大头呢还是洗小头?
纪刚的身体开始颤抖,血液在瞬间合着外面的温度沸腾起来。最后,他逃出了那家美发店。
他在新南门附近逛了半天也没打到车,他顺着滨江路往下走,一直走到了合江亭。他从合江亭打车,往玉林小区走。距离并不远,但却走了整整半个小时。开车小年轻问他,你是西藏的吧?
纪刚本来想说我是土生土长的成都人,老子在桐梓林砍飞刀的时候,你娃还没生呢。但是他没有这么说。八年,已经将一个人改变得太多太多。他甚至能闻到自己身上酥油茶和牦牛肉的味道。他说,恩,我是甘孜新龙的。
小年轻带着纪刚兜了一个大圈子,才将车停在了玉林小区的门口。纪刚知道这小子给他绕了路,换了他当年的脾气,估计连车都要给他砸了。可是现在,他没有这么做。他心里又开心,又紧张。他不知道该用怎么的表情面对自己的妻女,他不知道见到妻女的第一句话该说什么好。
他站在自家小区的门前,可是他却忘了回家的路。他自己都有些不相信,这条梦到过无数次的路为什么突然找不到了呢。那座大烟囱去了哪,守门的刘大爷去了哪,曾经的自己,去了哪?
他一边走,一边向路人打听。后来,他终于走到了自家单元的门口。他认得门口那棵银杏树。那棵银杏,是他在香港回归祖国那一年和刘逸云一起栽的。
他站在家门口,却没有勇气敲门。他内心忐忑不安,他一遍遍的骂自己没出息。后来,他终于鼓足勇气敲了门。
他已经想好了,等到门打开后,他会给妻子和女儿一个大大的拥抱。或许抱着大哭一场。然后一家三口去小区外面的秦妈火锅好好聚一下。他要喝酒,他会让刘逸云喝酒。等到喝醉了,他会牵着两个女人回家。
他甚至早就计划好了这三天的安排。第一天,他会带着女儿和老婆去欢乐谷痛痛快快的玩上一天。第二天,他会带着妻女去看自己那年迈的父母。第三天,他想去看看特警队牺牲战友的父母。
他将耳朵贴在防盗门上,希望听到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或是一个女人扯着嗓门问,谁啊?可是等了半天,他所希望的都没有来到。他使劲拍了拍半,大声喊了刘逸云的名字。
隔了半响,门终于打开了。开门的是一个坐着轮椅的女孩。接着灯光,纪刚清楚的看到这个女孩没有右腿。
女孩一脸青涩,看模样有十四五岁。十四五岁,和纪冉冉差不多大小。花样的年龄,却失去了右腿。纪刚的心微微有些疼。他连忙道歉,说,对不起,我敲错门了。
纪刚转过身,准备往楼下走。可是他刚走几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最开始,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脚步。
他听到,那个女孩在叫他爸爸。
他希望那个女孩是认错人了。他抱着一丝侥幸转过身,却清晰的看见女孩脸上与自己相似的眉目与神情。
他推开门,看见客厅的正中央摆放着一个女人的遗像。他感到山塌了。他沉默了许久,最后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
她怎么能走呢?她怎么能丢下我和女儿就走呢?她还没有跟着我过上一天的好日子怎么就了呢?她说好要和我拍婚纱照,怎么就这样走了呢?我不愿相信她真的走了。我不相信。
他跪在地上,泪水不停的往下掉。最后,他哭得已经没了眼泪。珊珊用手轻轻抚摸他那布满风尘的头发,他就这样靠着女儿睡着了。那一夜,他睡得特别的香。
因为他回家了,回家了。
在刘逸云的坟茔前,珊珊说,妈妈死了,死了已经五年了。2003年检查出乳腺癌,她谁都没有说。一年后,她就走了。死的时候,她留下了98封家书。我看了时间,这些信一直写到了2012年。我懂她的意思,每隔一个月,我就给你寄一封。
珊珊说,你算过吗?你和妈妈结婚7年,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有多久?你可能没算过,但妈妈算过,你们在一起的日子满打满算只有15天。15天,半个月的时间,就是你们的所有。妈妈想和你说话,妈妈想和你吵架,妈妈想和你一起去做许多许多的事。只要和你一起,无论做什么都是世上最浪漫的事。
可是她的世界没有你。七年来,妈妈把这15天翻来覆去的想了个遍,白天想,晚上也想,想你年轻时为她写的每一首诗,想你说的每一句话,想你的每一个动作,想你的每一个表情,甚至想你发脾气时的样子。想完了,她就翻出相册看你的照片。看完了你的照片,她就看我。因为她说,我的身上有你的影子。
你知道吗?妈妈这七年,就是靠着这些回忆熬过来的。
妈妈一直活在自己的幻想中。每次看见一家三口在外面走,妈妈就会哭。那个时候我不懂,我不知道母亲的泪水究竟是何意。但我知道,母亲一直活在她自己的世界里。在她的世界里,一定有一座大房子,房子里有我们一家三口。这么多年,就是这个幻想在支撑着她。有时在街上看见穿警服的人,她就会发疯似的跑过去。可是等走近,看清不是你,她却还要跟在那人后面走出很远很远。
妈妈走的时候,对我说,你是警察,你是光荣的高原警察。小时候,我也常常为自己的父亲是警察而自豪。可是后来我懂了,你保护了无数百姓群众,却没有保护好你的妻子和女儿。看见我的腿了吗?512地震那天你在哪?你一定在灾区抢险救灾吧。但你是否知道,那个时候你的女儿在哪里呢?你知道我被埋在废墟下想的最多的人是谁吗?是你啊,爸爸,我想你了,即使你在我的心中是那么的模糊,模糊的我几乎不知道你的模样。但是我想你了,我想见到你,我没有了妈妈,我不能再没了你。
纪刚坐在刘逸云的坟茔前,唱了一首她年轻时最喜欢的情歌。王菲的《我愿意》。当他唱到我愿意为你忘记我姓名时,他哭了,珊珊也哭了。
我不知道我究竟睡了呆多久,当我再次从黑暗中醒来,右腿依然疼,但已经比先前好多了。我用手摸了摸右腿,发现血液已经凝聚成一块。我揉了揉太阳穴,终于记起了先前发生的一些事。
这是我第一次执行押送任务,我们的任务是押送一名杀人犯到康定看守所。我的搭档是拉蒙。一路上都很顺利,直到车行驶到理塘,一辆飞驰的大货车向我们冲来,司机为了躲避大货车,拼命的打着方向盘和踩着刹车。但车还是没有停住,撞断了安全带,向着深渊冲了过去。
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异常的安静,听不到一丝杂音。我感觉到自己似乎飞起来。尔后,是一阵阵碰撞和翻滚,我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蚂蚁一样,在车厢内被甩来甩去,直到车停了下来。
我不能死,我一次次的告诉自己。我咬着牙,向黑暗中那缕亮光爬去……
在黑暗中,我向着那缕亮光不停的爬着。我的右腿又开始剧烈的疼,每爬一步,我的身体就会痛得不停的颤抖。
这段路很短,这段路又很长。我咬着牙,不停的向着那个方向爬。好多时候,疼痛让我几乎昏阙。我感到我的右腿即将和身体分离,骨肉相连的那么一丁点让我疼得喘不过起来。
我的右手和左腿在地上摩擦着,左右紧紧的握着那把随身携带的56式半自动步枪。人在枪在,只要我还有一口气,枪就会一直在我的手上。
我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身体却只移动的那么一点。
我的心开始阵阵绞痛,全身冰凉,迸沁着冷汗。
当我指尖触摸到光明的刹那间,我再次晕了过去……
“冉冉昨天为什么会突然跑走了?”降初诧异地抬起脸问我。
冉冉为什么走你不知道吗?明知这样想不对,可我还是这样想着。我又开始烦躁。
“冉冉喜欢赵飞。”我说。
降初似乎错愣了一下,纤细的手指绞着衣角:“我不知道冉冉喜欢赵飞。”
她似乎急于辩解,因为她又说道:“而且,赵飞他,我不喜欢赵飞,昨天的事情我并不知道,如果知道我一定会阻止赵飞的。”
“是吗?”我明知故问,心里却想着别的事情。
降初紧紧地看着我,似乎被我质疑之后连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才好。过了一会儿,她似乎下了很大的决心,轻声问道:“李峰你……喜欢冉冉吧!”
我不置可否地看向她,没有说话。降初垂下眼睑,睫毛微闪,我看到她睫毛下极力隐藏却又浓重的悲哀。
“我先给你热饭吧。”降初说。
我看着降初端着饭盒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就听到乒乒乓乓锅碗相碰的声音,我觉得温暖地让人心烦,我给赵飞打了个电话,告诉赵飞降初在我这里。
赵飞赶过来了,不到十分钟就来了,我不知道他一路闯了多少个红灯,不过想来也不会,因为这个小县城原本就没有几个交通信号灯。我又在胡思乱想了,我想。
“彭!”赵飞几乎是撞进门来的,气还没喘匀,一进门看到安然坐着的我,破口就问。“降初呢?”
赵飞头发散乱,眼窝下陷,想必是昨晚一夜没睡今天一大早又去了降初家里等降初。他总是会把自己的心情勇敢地表达出来,就像他可以说自己等降初等了多久,可以为降初制造各种浪漫,而我,与赵飞比起来就优柔寡断了,如果是我一定会在门外踌躇很久,直到不得不见才会进来。
我想知道,对于爱情,我俩的态度哪个更好一些,哪个更容易动人。
我指指厨房,降初听到动静也从厨房里慢慢踱出来。看到赵飞,降初的脸色堪比锅底灰。我看着降初,心里明白了,原来,我俩的态度都不好,因为我俩都失败了。
“降初。”赵飞急切地走过去抓住降初的手臂,感觉到降初大力地挣动又叹口气轻轻放开她。
赵飞退后一步,这个距离让降初舒服些。
“昨天的事,我向你道歉,降初。”赵飞柔和地说道。
厨房的传来“咕咕”水沸的声音,降初手指攥着门框在上面轻轻摩挲:“你不用道歉,只是我不……以后不要再那样了!”
降初还是心软地不懂拒绝,一句“我不喜欢你”她说不出来。
“降初你误会了。”赵飞想去拉降初攥着门框的手,但是看到降初拒绝的神色又放了下来,“我不是在为我的示爱道歉,我不后悔喜欢你,也不后悔将我的心意告诉你,降初!”
赵飞丝毫不顾屋中还有个像是外人的我,话语直白语气深情地霸道。我想我该找个地方呆着,离开这间屋子。
“李峰可以作证!”赵飞突然走过来拉起我,“李峰知道我是多么认真地爱你!降初!昨天我也说了,我不奢求你能现在接受我,但是只希望你不要把我推开,慢慢地试着接受。降初!”
被赵飞从椅子上拉起来,我看到降初愈发别扭地神色,降初皱起眉头,质问道:“你不是说要向我道歉吗?这就是你道歉的方式?你的道歉就是让已发生的事情重新上演一遍吗?”
我从没有见过降初有着这样激烈的反应。降初这个样子让我有点心疼,也无可奈何!
赵飞慢慢放开我,向降初解释道:“不是的,降初,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我是想来道歉的,我想为了昨天和你争吵的事情向你道歉,没想到又惹得你生气。”
“咕咕!”水滚的声音越来越大。
“我以后不会再阻止你来找李峰了。”赵飞说。
“我想找谁都是我的事情,而且……冉冉昨天突然跑走,你就不担心吗?”降初的神色又平静下来,转身进厨房看火。
我听到水溢出来的声音。
我不想再听她们两个争吵,我觉得我得把心放在冉冉身上,现在冉冉是最重要的,我告诉自己。
“赵飞!”我叫住要进厨房的赵飞。
“怎么?”赵飞回过头来问我,他看我的眼神有点奇怪,好像很无奈。
我起身从桌子上拿起岩寓的画稿。“冉冉想让你帮着看看的。”我说。
“恩,知道了!”赵飞接过画稿随意地翻看。
“进步很多。”他说,但是有些心不在焉。
我斜靠在桌子上,让身体的重心全部压在桌边。“你不去看看冉冉吗?”我问。
“去。本来打算下午去的。”赵飞说,“岩寓的画虽然进步很大,但是要是想参赛拿名次恐怕还得再学,他的画创造力很强,但是基本功太差了!”
赵飞越看越认真,随口对我说道。
我不想再理会他提起冉冉心不在焉地神色。因为他的心都在厨房那个人身上,我已经阻止不了也不想阻止了。
降初把汤热了就要走,刚才和赵飞的争吵和被我旁听的尴尬让她喘不过气,她本来就是个安静害羞的人儿啊!
我望着降初盛出的一碗汤发愣,好像周遭的这些都与我无关。赵飞要去送降初,我听着降初推拒的话语和赵飞紧追的脚步声,随着屋门利落地被关上,我的世界,终于清静了。
那碗汤一直放着,直到它再次放凉。
我去了训练场跑步,直跑得天黑,赵飞回来了。
“送完降初我去学校了。”赵飞说。
“恩。”我脖子上挂着毛巾走到浴室去放水,想洗掉浑身的粘腻。
“但是冉冉不愿见我。”赵飞在床边坐下,脱掉鞋子找拖鞋换上。
冉冉的心情可以想象,不愿见就不愿见吧,我想。
赵飞提拉着拖鞋来浴室找他的牙刷,我没有回头。“我给杂志社负责儿童绘画的老刘打了个招呼,让岩寓从明天开始到他那里去学画画。”他说。
“你这样算不算利用职务之便走后门?冉冉不会高兴的。”我说。
赵飞笑了笑:“哪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过是让老刘系统地教岩寓一些基本功,而且他只是负责人又不是比赛的评委,不要紧的。”
“哦!那以后每天都去学吗?”
“以后我早上去学校接岩寓到杂志社学习,不过我可能要忙了,之前给降初准备礼物出去的那两天堆了很多事情没做。”他说。
“那我中午下班去接岩寓吃饭,下午再送过去。我早上上班时间早,只怕来不及去接他,所以接送岩寓的事情还得你去。”私心里,我是想让赵飞多去学校跑几趟,为着什么我已经不想去想了。
“好的,你就管他吃饭就行。”赵飞满嘴泡沫,说话吐字不太清楚。
周末过完,单位里也开始忙了起来,赵飞这两天也找了房子搬了出去,宿舍里一下子空荡荡的,我站在屋子正中,就好像一直挂在门后的那把吉他一样孤寂。
赵飞每天到学校里接岩寓,晚上再送回去,但是冉冉一次也不愿见他。赵飞心里也是不舒服的吧,毕竟以前我们是那么无话不谈。我想。
岩寓学的很认真,每次去接他,杂志社的老刘都不住地夸他。岩寓被夸我也高兴,替冉冉高兴。
这天接了岩寓本来打算带他到外面吃点东西,却接到了降初的电话。降初近来不再在门口巴巴地等我,每次过来之前都会给我打个电话,即使我百般推拒她还是会过来。
自从赵飞搬走之后,降初基本上两天来一次,要么带些骨头汤,要么买了菜来给我和岩寓做饭。
接完降初的电话,我就直接带岩寓回宿舍,走到窗外就闻到一股芹菜香味。
“赖旭身体还没好,你这么跑着不在家看着他,万一出什么事怎么办?”看到在厨房里忙活的降初我质问道。
“我看你不会做饭,以前也就算了,现在还带着岩寓,岩寓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餐食上不能委屈了。”降初说,说的很义正言辞,但是闪烁的眼角让我看出了她的心虚和紧张。
“而且每次给赖旭做补汤做的多,就想着给你们带过来,放着也是放着。”她又说,好像她不说这句话我就会怎么着她一样。
其实我没想那么多,降初喜欢来就让她来,经过冉冉这件事我已经没有心力去管其他的了。
岩寓是个小自来熟,之前在学校里已经见过降初,最近更是阿姨长阿姨短地叫着。
“降初阿姨,下次把赖旭弟弟一起带过来吧,我还没有见过他呢!”岩寓一进屋就蹦蹦跳跳地跑到降初身边,撒娇的说。
“岩寓过来玩,不要耽误阿姨做饭。”我说,“赖旭在家养伤呢,等赖旭伤好了叔叔带你去找赖旭玩。”
降初温和地拍拍岩寓的头,微微一笑:“等赖旭好了,一定带他来玩。岩寓要好好学画,这次争取拿个第一,让冉冉老师高兴高兴。”
她一提冉冉,我的脸色登时一变,转而又觉得自己有点无理取闹。
“我一定会好好学,拿出成绩来让任老师高兴的,任老师最近总是闷闷不乐的。”岩寓说。
自从那次从学校回来,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冉冉了,若说想念也是有的,但是已经不像在成都的时候那样的牵肠挂肚,更多的是担心。
一顿饭吃的枯燥无味,降初不住地给我和岩寓夹菜,我木木地吃着,也不作表示。岩寓和降初聊得开心,说起来,觉得枯燥无味的只有我一个人。
“降初,赵飞最近和你联系了没有?”我突然问道。
降初伸手拈掉岩寓脸上沾着的米粒,听到我问她突然一愣,神色有些不自然,低声说道:“去看过赖旭几次,我……”
我知道降初是怕我介意,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和赵飞怎样。
降初低头垂眸,睫毛微剪,轻轻地嚼着干米饭。我看着她温顺的样子出神。
也许,我是有那么一点在乎的,只是转眼我就把这个念头甩掉。
“没什么,我就是随口一问。”我说,“赵飞已经好几天没到我这儿来了,平时去接岩寓也见不到他的面。”
降初还想解释什么,岩寓举起筷子,插话说:“赵飞叔叔这几天忙呢,好像不在杂志社,每次他把我送过去就一个人开车走了。”
“他还忙摄影比赛的事儿吧!”我说。
降初紧紧抿着嘴唇不接话,似乎一接话就让我觉得她在乎赵飞一样。
“赵叔叔说摄影比赛已经开始了。”岩寓说。
“开始了?”我有些惊讶,“那你们……”
“赵叔叔说我们绘画比赛要到十月底才开始。”
听岩寓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赵飞确实提过,儿童绘画组是安排在最后的,他负责的摄影部分被排在第一组,十月中旬就开始,想想也就是最近。
吃过饭我去送岩寓到老刘那里,然后回单位上班。降初自己在宿舍里。等我回去时降初已经走了,屋子里的东西都被降初归拢摆放得整整齐齐。桌子、窗台、地板都被擦洗地一干二净,澄静明亮。
自从赵飞表白之后,降初再过来总是安安静静的,帮我做饭,洗衣服,收拾屋子,仿佛是在弥补什么,可是弥补什么呢?冉冉,还是我?我失笑。
无论降初是什么想法,我都安然受之。我又开始了一边享受着降初的照顾和关怀,一边不停自责地状况,只是也不知我自责的是对冉冉感情的背叛,还是对赵飞友谊的漠视,还是……对降初的辜负。我想不出是什么,所以脑子里乱成一团。
就这么一日日混混沌沌地过着,转眼到了十月底,高原的秋季冷的厉害。冷风入骨寒凉,似乎是从远处的积雪的山峰上吹下来的,刮地脸生疼。
岩寓学得很顺利,老刘直夸岩寓很有天分,又勤快好学,将来一定可以成大器。我听了之后第一反应想打电话告诉冉冉,可是自上次分别冉冉的电话永远都是关机。
岩寓的参赛稿已经画好了,明天我要带岩寓去递交稿件,索性晚上直接去接了岩寓到我这里住。
降初是中午来的,等我接了岩寓回到宿舍降初还在洗床单,宿舍里没有洗衣机,降初端了盆子在走廊上洗,寒风吹得泡沫飞扬,有一抹沾到她的发丝上,我想走过去帮她拂下来,岩寓先一步扑到降初背上,降初被岩寓猝不及防压得浑身一震,发丝上的泡沫也跟着震掉了。
降初在围裙上抹抹手上的水珠,起身揽过岩寓。我看到她的手指冻得通红,像一根根细细的红萝卜。
吃过晚饭,降初安静地端着碗碟进厨房洗刷,我想去帮忙她不肯,于是就在外面坐着拉了岩寓说话。
岩寓翻着一本《三打白骨精》的连环画,这是冉冉送他的,他一直带在身上,书角都磨破了也不舍得扔。我侧头看着他。
“叔叔。”岩寓突然停下翻看的动作,“你说任老师还会走吗?”
我一愣,看着他:“恩?怎么会这么问?”
岩寓又继续翻起画册,只是这次却有点心不在焉,他看的不是连环画,他看的是远方的冉冉。
“任老师这一个月来总是闷闷不乐的,莲丫头说任老师这两天特别忙,忙的都不怎么跟他们说话了。”岩寓说。
莲丫头我记得,是常和岩寓打闹的那个小丫头。我望着岩寓手中的连环画,孙悟空威风凛凛地举着金箍棒,化作村女的白骨精倒在棒下。
我的脑子很乱。
冉冉还是没从失意中走出来吗?是了,如果已经走出来又怎么会长达一个月不见赵飞,也不接电话。
我想去找冉冉,可是我怕她看到我更伤心,也怕冉冉不见我。
“叔叔?叔叔?”
“恩?”感觉到岩寓推我我才回神。
“叔叔,你说任老师会走吗?老师要是走了……”岩寓说着泪珠子就从眼眶溢出来,“啪”地落在书页上,打湿了孙悟空炯炯有神的眼睛。
我没有孙悟空的火眼金睛,所以我看不到冉冉心里所想,我无法解答岩寓的问题。
面对岩寓赤诚的眼泪我不知所措。
“放心,老师不会离开的。”我摸摸岩寓扎手的发辫,安慰他。可是冉冉会不会离开我又哪里说得准呢。
“彭!啪啪!”
厨房传来碗碎的声音。
惊的我周身一震,慌忙起身走进厨房。
“降初!”
地上尽是瓷碗的碎片,有几片滚落到我的脚边。降初正蹲下身捡这些碎片,我看到她冻得发红的手指,有些心疼。
我上前捉住她的手,冰凉的吓人。“降初,不要捡了,小心伤到手。”我说。
长辫垂下,刘海遮住了降初的面颊,我看不清她的神色,降初挣开我的手,默默地继续捡拾碎片。
“降初!”我不知道降初为什么会如此执拗。
我俯下身利落地一片片捡起满地的碎片,我不忍看降初这个样子,原本因为冉冉而心生烦乱,现在降初这个样子让我更是烦躁不堪。
“李峰,你手流血了!”降初突然焦急地喊道。
一缕血从指缝流出,沾到白瓷碎片上染出一朵红花,我愣愣地看着这片血红,晕在我的心上。
“快,快看看严不严重,要赶快包扎一下!”降初着急地过来拉我的手。
冰冷的触感从指间直接传到大脑变成焦躁的火热,冉冉蓦然闯入我的脑中,我的烦躁刹那间蒸腾放大。
我刷地甩开降初的手。
降初愣了,我也愣了。我不理会降初的反应径自去门后拿了扫把回来把地上的碎片扫干净。
“还是包扎一下吧。”降初说。
我淡淡地回绝她,“不用了。”我说。
将扫把放下,对着水龙头冲了冲手上的血迹。
降初看我面无表情也不理她以为我在生气,委屈地站在水池边上。
“我是担心冉冉才摔了碗……”降初咬唇小声说,“我,我想去看看冉冉。”
冰凉的自来水也不能冷静我的情绪。“她现在心情不好,你就别去了。”我说。
“可是我只是想去看看她,我知道她不高兴,也很担心她。”降初仍然在解释。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你去了她更心烦!”我紧紧地扭住水龙头,转过头冷冷地看着降初。
降初被我的语气惊得后退半步,绞着手指,低下头不敢看我:“我也想关心关心冉冉。”
“不需要!”我甩手推开她走出厨房。
“她现在根本不需要你的关心!”我说。
岩寓坐在椅子上抱着图画书不知所措,我走过去拍拍他的脑袋让他去洗脸睡觉,他的眼神在我和降初的脸上转了两转,听话地进了浴室。
“我也是不忍心看你天天心烦,想让你高兴!”降初说。
我失笑:“你什么都不做我就高兴了!”被自己冷酷的语气吓到,我赶紧去看降初,但是我根本管不住自己。
降初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快步向前两步走到我面前,却在走到近前时又后退一步。
“我并不想给你添麻烦的,你要觉得我不应该去我不去就好。”降初说。
听到降初这句话,我不禁无奈地想:你已经给我添麻烦了,我的朋友为你神魂颠倒,我喜欢的人因你伤心,甚至我,都被你惹得心烦意乱……我不想追究为什么我会心烦意乱,但是我已经不想再忍耐了。
我专注地看向降初的眼睛,静静地陈述:“我喜欢冉冉,降初,你上次不是问我是不是喜欢冉冉吗?现在我告诉你,我喜欢她,而且我自以为再没有人能比我还爱她。”
“离开吧,降初,”我说。
降初的表情就像哭了一样,她说:“你让我离开?”
“是啊!”我觉得多说无益,憋着多人的情绪终于发泄了出来。
“我喜欢你,李峰。”冉冉很轻很轻地说道,我权当没看到或者听不懂她的话,看向窗外。
春天来了,我已经闻到了春天的气息。阳光洒在高原的每一个角落,格桑梅朵在雪山的映衬下,测量着与天堂的距离。高原,是一个美丽的梦境。
当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医院里了。纪刚坐在我的身边,他若有所思的望着窗外的一片片青稞地。
老大。我大声喊道,可是这一喊,我的头又开始剧烈的疼。
你醒了啊。纪刚看了看手表。
截至北京时间3月21号下午三点十分,你已经睡了整整三天零十小时了。你小子破新龙纪录了。
我笑了笑,但很快发现自己被绷带包裹的严严实实的右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