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读《二十四史》,最喜欢读人物传记,而在人物传记中又特别留意包括“上书”在内的可靠文献,并给予独到的评说。
在中国封建时代,政治文化的一个重要特点,便是文武百官向皇帝“上书言事”。早在秦汉时代,“上书”中便出现了许多奇文,此后历朝历代皆有佳作。
毛泽东对历代“上书”的作用及特点很感兴趣。他认为研读古代好的“上书”,从中可汲取政治智慧和历史经验,达到资政育人、古为今用的目的。在读《二十四史》的过程中,毛泽东对其中若干篇有代表性的“上书”,如李斯上秦王的《谏逐客书》、贾谊上汉文帝的《治安策》、马周上唐太宗书、朱敬则上武则天书、姚崇上唐玄宗书等反复阅读,在浓圈密画或与人交谈中,发表了不少新颖独到的品评文字。
“有很大的说服力”——毛泽东读李斯《谏逐客书》
毛泽东于1959年年底至1960年年初,在读苏联《政治经济学》(教科书)时,曾谈到《谏逐客书》这篇文章。他说:“李斯的《谏逐客书》,有很大的说服力。那时候各国内部的关系,看起来是领主和农奴的关系,每个家庭都有自己的战车、武士。”
李斯(?—前208)是楚国上蔡(今河南上蔡)人,入秦之前,是荀子的学生。学成后,他征求了老师的意见,选择了入秦实现自己政治抱负的道路。他抵达秦国的时间,是公元前247年庄襄王刚去世、太子政(后来的秦始皇)刚即位的时候。秦王嬴政时年仅13岁,他尊吕不韦为相。吕不韦招致宾客,就将新来的李斯纳为舍人。这为李斯得以接近秦王创造了机会。李斯向秦王所献之计为:“灭诸侯,成帝业,为天下一统。”这正是秦王要实现的目标。秦王先后拜李斯为长史、客卿,听从并采纳他的建议,对他很信任。
据《史记》记载:秦王嬴政十年(公元前237年),与秦接壤的东邻韩国派了一名说客,是位水利专家,名叫郑国,来到秦国,竭力建议在关中修一条长达300里的灌溉渠(这条渠后来修成后,称为“郑国渠”,也叫“郑渠”)。
这似乎是为秦国着想的,但其本意是想让秦国把人力、物力投入这一大型水利工程上,拖住秦国,无力出兵东伐,所以根本上是替韩国着想的。
不久,这件事的内幕被捅了出来,秦国的宗室大臣们借此大做文章,纷纷向秦王反映说,其他诸侯国的人来秦做事,统统有各为其主的不可告人的目的,都是坏东西,应该把他们一个不留地驱逐出去。一时“排外”的言行形成一股势头,秦王于是也下了“逐客令”。
李斯是楚国人,当然也在被逐之列。他的《谏逐客书》就是在这一背景下写的。
李斯的上书,开头回顾了春秋战国以来秦国历史上四个辉煌的时期:穆公用了百里奚等人,称霸西戎;秦孝公用了商鞅,变法殷富;秦惠文王用了张仪,扩大版图;秦昭王用了范雎,奠定帝业。这些智谋之士都不是秦人,而是客卿,他们于秦是有功的。
接着,李斯又以帝王所好的珍宝美女来自四方所献,不过只在于“快意当前”而已,秦的目标应该是“跨海内,制诸侯”,没有“术”怎么能成?没有人怎么能成?如果“不问可否,不论曲直,非秦者去,为客者逐”,那就等于是损害自己、资助敌国的愚蠢举动,“求国无危,不可得也”!
李斯的出发点是为秦国考虑的,就事论理,颇有气势,竟说服了秦王,撤除了已经颁发的“逐客令”。所以毛泽东赞赏这篇文章“有很大的说服力”。
毛泽东在评价此文之后,为什么又接着谈到“各国内部的关系”这一层意思上呢?因为当时毛泽东正在读苏联的《政治经济学》(教科书),容易联想到这方面的问题;更重要的是,《史记》本传在引了《谏逐客书》之后,介绍了秦王重用李斯,废分封,设郡县,完成了政治体制的改革,终于实现了“并天下”的目标,统一了全国。
李斯是毛泽东比较欣赏的历史人物,他不仅协助秦王嬴政统一了天下,还建议焚书,统一文字,企图从思想领域保证秦帝国的长治久安。秦始皇统一全国后实行的一系列政策,大多出自李斯的主意。李斯不但是策划者,而且也是执行者。他从老师荀子那里学到的本事,全都运用到辅助秦始皇的实践当中去了。秦始皇没有李斯,能否最终统一全国,尚不能论定。李斯之功莫大焉!
正因如此,毛泽东于1964年8月30日谈话中说:“李斯是拥护秦始皇的,思想上属于荀子一派,主张法后王。”
不久,毛泽东还谈到过这样的意思:秦始皇用李斯,李斯是法家,是荀子的学生,荀子是儒家的“左派”。显然,毛泽东认为儒家中的右派是孔子、孟子。这种划分的依据在于,是“取法先王”还是“取法后王”,也就是说,是遵守祖宗成法还是创新变法。因为荀子的学说中汲取了法家的成分,李斯在实践上又体现了法家的精神,是“主张法后王”的,是“拥护秦始皇”统一事业的,干了一番前人没有干过的大事业,所以毛泽东要赞赏李斯和他的老师荀子。在毛泽东看来,“敢”字当头,干前人没有干过的事业,就是进步的;历史人物凡是这样做的,就应当大加肯定。
“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毛泽东评贾谊《治安策》
1958年4月27日,毛泽东写信给他的秘书田家英,建议他:如有时间,可一读班固的《贾谊传》。可略去《吊屈》《鸟》二赋不阅。
贾谊文章大半亡失,只存见于《史记》的二赋二文,班书略去其《过秦论》,存二赋一文。《治安策》一文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贾谊于南放归来著此,除论太子一节近于迂腐以外,全文切中当时事理,有一种颇好的气氛,值得一看。
据《史记》和《汉书》记载,贾谊是西汉人,18岁时“以能诵诗属书”闻名于世。汉文帝时,被召为博士,每次皇帝诏下让议论的问题,许多年长博士说不清楚的地方,年仅二十余岁的贾谊对答如流,才华出众。不到一年,汉文帝越级擢升他为太中大夫。
贾谊在政治上主张改革,提出改订历法、修正律令、制定制度等一系列重要建议和措施,遭到朝廷保守派权贵们的忌妒和毁谤,被贬为长沙王太傅。三四年后,文帝召他回来,任文帝小儿子梁怀王太傅。贾谊虽经历了被贬黜的磨难,但他忧国忧民之心仍然很殷切,向文帝上了《治安策》,即毛泽东所说“南放归来著此”。
毛泽东在多次讲话中,提到年轻有为的历史人物时,常常会以贾谊为例,说他在历史学和政治学方面都有很深的造诣,是古时的秦汉史专家,“英俊天才”。对贾谊33岁由于梁王坠马,自责“为傅无状”郁郁死去,毛泽东深表惋惜,曾赋诗感叹道:“梁王坠马寻常事,何必哀伤付一生。”
《治安策》又名《陈政事疏》,顾名思义,它是贾谊为了汉帝国的长治久安提出的政治策略。
从汉高祖到汉文帝,西汉王朝经过将近40年的统治,经济有了很大的恢复和发展,政治比较稳定,表面看是一片清平盛世。但是,目光如炬的贾谊居安思危,清醒地看到实际上潜伏的种种危机。他在《治安策》中开宗明义地说:
臣窃惟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叹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偏以疏举。
字里行间,流露出他对国家前途命运的深切忧虑。
贾谊对当朝权贵一味强调“天下已安已治矣”等歌功颂德、粉饰太平的说法和做法,轻蔑地批评为“非愚则谀”;说自己“陈治安之策”的动机,是因为他认为“方今之势”,无异于“抱火厝(音cuò)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
在《治安策》中,贾谊为之痛哭的是:诸侯王各据一方,相继发生淮南(淮南王刘长,是汉文帝的弟弟)、济北(济北王刘兴居,是汉文帝的侄子)之乱,企图夺取中央政权。贾谊从前朝历史和设置诸侯的沿革,分析了诸侯叛变的根源,建议:“欲天下之治安,莫若众建诸侯而少其力。”即削小诸侯领地,削弱诸侯权力。因为诸侯“力少则易使以义,国小则亡邪心”,便于统治。
在《治安策》中,贾谊为之流涕的两件事是:其一,匈奴侵扰,虽封爵、和亲、馈赠金帛财物都不能缓和矛盾,边界长期处于战备状态,而皇帝未予重视和解决;其二,皇帝软弱,对边界问题不敢碰硬,本来“德可远施,威可远加”,却搞得数百里外,匈奴肆虐,“威令不信”。因此,他建议加强对少数民族的控制,严惩里通少数民族的官员。
在《治安策》中,贾谊为之长叹息的事是:其一,世风日趋侈靡,“夫百人作之,不能衣一人”,“一人耕之,十人聚而食之”,人民贫困,潜伏着不安定因素。其二,秦朝“遗礼义,弃仁恩”,风气败坏,导致其加速灭亡。汉朝取得政权后,秦的“遗风余俗,犹尚未改”,而“若夫经制不定,是犹度江河亡维楫,中流而遇风波,船必覆矣”。其三,对教育太子和为君之道未予重视。贾谊建议制定礼仪、纲纪、法度,使上下有所遵循。
贾谊在《治安策》中为之长叹息者本为六项,班固的《汉书》仅择其要保存了三项,其余内容已渺不可查。
《治安策》是贾谊深刻观察和分析了当时社会的政治经济状况,有的放矢地提出来的。它从历史到现实举出种种事例进行了分析,说理层层深入,有理有据,有很强的说服力。全篇文笔犀利,感情真挚。因此,毛泽东称赞说:“《治安策》一文是西汉一代最好的政论”,“全文切中当时事理,有一种颇好的气氛,值得一看”。
毛泽东评论《治安策》中“论太子一节近于迂腐”,是指贾谊主张对太子的教育,应选拔天下道德品行都很端正的人与太子做伴,使太子“生而见正事,闻正言,行正道,前后左右皆正人也”,“不使太子见恶行”。这样,太子整天和正人君子在一起便不会变坏。这种把太子放进“玻璃罩”里的教育方法,必然造成太子丧失“免疫力”,很难达到贾谊所理想的教育效果。
而毛泽东一贯主张,年青一代要成长为革命的接班人,就必须投身到革命斗争的实践中去,在大风大浪中经受锻炼和考验。毛泽东认为:“有比较才能鉴别。有鉴别,有斗争,才能发展。真理是在同谬误作斗争中间发展起来的。”“我们要提倡正确的东西,反对错误的东西,但是不要害怕人们接触错误的东西。单靠行政命令的办法,禁止人接触不正常的现象,禁止人接触丑恶的现象,禁止人接触错误思想,禁止人看牛鬼蛇神,这是不能解决问题的。”
毛泽东是以自己的这种思想观点,来衡量贾谊“论太子一节”的,所以说它“近于迂腐”。
贾谊在《治安策》中所阐述的政治主张,未引起西汉统治阶级的重视,致使他壮志未酬身先死,成为千古遗恨。
“贾生《治安策》以后第一奇文”——毛泽东品马周上唐太宗书
毛泽东在读《二十四史》的过程中,重点地仔细阅读了《旧唐书》和《新唐书》中的《马周传》,对马周的多份“上书”都很留意,尤其对《新唐书》所载马周在贞观十一年(637年)的一封“上书”密加圈点,并给予高度评价,称其为“贾生《治安策》以后第一奇文”。
毛泽东对马周这位出身寒微,但却才识超群、深得唐太宗赏识的人物情有独钟。
马周(601—648),博州茌平(今山东茌平)人,从小孤贫好学,尤其精通《诗经》《春秋》。他早年落泊,西游长安,做了中郎将常何的门客。贞观三年(629年),唐太宗李世民令百官“上书言得失”。常何是一介武夫,不通经史,但又任务在身,无奈之下,只好请马周代笔。马周条陈二十余事,件件皆合唐太宗的心意。唐太宗感到很奇怪,因为凭常何的才具是写不出这样的“上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