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阿哥急匆匆跟着柴管事往出事的铺子赶,快到铺子时,一辆朱轮马车慢慢从九阿哥身边驶了过去,九阿哥扫了一眼,挥鞭而去。
九阿哥的马跑远后,朱轮车畔一个护送的侍卫轻声道:“格格,方才过去的是九爷。”虽不明白格格出门前为什么说可能会遇到皇上的九阿哥,瓦尔喀却仍按格格的吩咐禀了一声。
车内传出惠容清脆的笑声:“哦?九堂叔呀,他的铺子出事儿了,他肯定着急,一时没注意到我们,也是正常。瓦尔喀,咱们还得接着逛,我现在还没找到合心意的物件儿呢。”
“是!”
车内,惠容斜倚在一个垫子上,手里拿着一个玉石的小马搓弄,唇角含笑,心情显然很好。
“格格,九爷这是招了哪路神仙不高兴了吧,这般繁华的地段儿,怎么偏就他家出了蛇了?那蛇本不该来人这么多的地方呀!”
惠容笑道:“嗯,林嬷嬷说的对,兴许是九堂叔行止有差,真招了神仙也不一定。”
林嬷嬷合什道:“阿弥陀佛,九爷好好烧烧香,兴许就没事了。”
惠容咯咯笑道:“是呢,平日多烧香,多行善,总是好的,额娘不是说了,不以善小而不为吗?”
林嬷嬷点头:“夫人素日总不忘劝人向善,自己更是从没停过做善事,别家的主母都往庙里送香火钱,夫人庙里没忘,京里各处收留落难之人的善堂也是从没停过米粮衣被,更不用说听到哪儿遭了灾,还总遣人去救济了,像我们夫人这般仁心仁德的,老天合该让她事事顺心,万事如意的。”
惠容听着林嬷嬷又开始念叨这话头,转了转眼珠,“如果九堂叔也这样做善事,他的铺子应该就不会这样总出事儿了吧?”
林嬷嬷很是赞同:“行善积德,老天总会保佑的。”
车轮辘辘,主仆在车内闲话,贝勒府的四个侍卫前二后二,护着自家格格的马车在京中最好的各色铺子转悠,神色警惕,眸中精光四射,瞪视着每一个靠近自家格格的生人,唯恐有失。上年府里的两个小阿哥被掳,让所有人都心惊不已,那当日护送的,也都被贝勒爷撵了,那留下的,自是人人绷紧了神经,没见格格身边那两个丫头、四个嬷嬷,也俱是不敢有丝毫轻忽!
她们这般阵容,那些掌柜的自是拿了铺子里面最好的货色出来给惠容相看,只是,能让惠容满意的货色,着实不太多,好在,她今儿也只是出来碰碰运气而已,倒也并不太失望,有中意的就买,没中意的就再接着逛,直逛了许久,看着天色不早了,惠容才领着一群人回府。
靠在靠垫上,惠容无奈道:“额娘偏说什么要趁着年纪小,到处多看看,又说将来大了,就再不能像现在这般自在,可郭络妈妈说,她小时候都不怎么出门的。”
林嬷嬷给自家格格倒好果汁,笑道:“夫人正因年幼时的缺憾,才想着让格格多出来呢,夫人这全是一片爱护之心。”
惠容喝一口果汗,眯了眯眼,呼一口气,还是额娘那个地界儿的果子榨出来的果汁香。
“我知道,只是,逛来逛去,全是这些铺子,下次去那些没去过的地界看看,就当玩吧。反正,我现在才几岁,不用太多忌讳,是吧,林嬷嬷?”
林嬷嬷无奈:“照奴才的想法,自是希望格格不去那些不太安稳的地界儿的,只是,夫人说了,只除了那于闺誉有碍的所在,但凡您想去的地儿,都由着你,夫人既有这话,奴才们也自是听从的,若格格下次真要去,咱们就得多带些人才好,侍卫得多加几个,丫头嬷嬷也得再添。”
惠容打小身后就一串儿人,不像她自己额娘总嫌人多太烦,因此,对于林嬷嬷的话也不以为意。
“额娘总说百闻不如一见,我素日见的,也就这么些罢了,逛再多回,也长不了什么见识,倒是那年跟着汗玛法南巡,见过了那被火灾的村子,我那时,也才知道,何谓荒凉,何谓贫瘠。更是第一次目睹,真的有人穷得衣不敝体。额娘想要我知道这大千世界的各样人,各样事,各样物,说有比较,才有鉴别,有鉴别,才懂抉择。还总叹我是女儿身,不能自由自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要被拘着受苦。嘻嘻!”
林嬷嬷看着自家格格甜甜的笑容,笑道:“夫人全是一片慈母心肠,总想着给格格最好的,恨不能把全天下的好东西都揣到格格怀里呢。”
惠容弯着眉眼:“额娘有时的一些想法,总是异于常人,不过,我都知道,便是让我看最不堪的事物,那也是因为额娘爱我。”
额娘说要让她知道这世界的真相,说不愿让她被人禁锢了思想,成了提线木偶,要她学会享受生活,而不是被生活所左右……
惠容抚摸着手上的小玉马,额娘的爱,与别人不一样,别家的额娘爱女儿,总把她们护得严严实实的,额娘爱女儿,却要她自己面对世界,总让她学本事。针线绣活要会,琴棋书画要学,银钱账本要懂,医术药理也得知道,额娘恨不能把一个世界装在她的脑子里,那样,她就无所不能,就能护着自己平安一生。
惠容扶着嬷嬷的手下了马车,缓步进了家门,其实,她比额娘知道的坚强,只是,额娘这样的爱,让她觉得好喜欢,她喜欢额娘把她严严实实搂在怀里,叫她宝贝;喜欢额娘偷偷看她练绣活后转身擦眼的样子;喜欢额娘为她揉手、揉身子;喜欢额娘摸着她的脸问:容容,今天心情好不好,高兴不高兴?
“容容,出去逛得好不好,高兴不高兴?”
惠容看着坐在椅上挺着肚子向自己伸出手的额娘,紧走几步把手伸到额娘的手里让她握着,坐到额娘身边,“额娘,容容今天可高兴了,容容逛了好些铺子,还看到九叔了,他的铺子进蛇了!”
玉儿听到这话,与女儿相视一笑……
因为额娘怀孕,第二天惠容替额娘进宫给皇太后请安送礼。刚到慈宁宫门口,便见惠妃牵着一个红着眼眶的年青女子从里面出来。
惠容趋身给惠妃行礼,惠妃看到惠容,勉强笑着闲话两句,就领着那个一脸凄惶之色的女子走了。惠容看着远去的两人,站着想了想,直到身后传来慈宁宫小太监说太后让进的话,才转身进了慈宁宫。
皇太后笑着等惠容给她行完礼,冲惠容招手:“过来,到皇乌库玛姆身边来。”
惠容笑着坐到皇太后身边的椅子上。
皇太后拉着惠容的手:“看着你们一家子的人,哀家就高兴。可你额娘这有了身子,都好些个月没进宫了。”
惠容笑道:“皇乌库玛姆,额娘也想您呢,这不,今儿容容就把她给您备的东西送来了,你看看就知道,罗里巴索,好些零碎儿,都是平日一想起来,就备下的,连额娘自己觉着好的一块儿垫子,她都能让人备下,您说,额娘她多琐碎。容容就和额娘不一样,容容昨儿逛京城,买了好些好玩儿的,你一会看看就知道的,还有外面做的泥娃娃,有个娃娃和桂嬷嬷就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容容也带来了。”
皇太后听到这话,笑眯了眼:“好,好,都是孝顺的好孩子,你额娘备的东西,从来都是好的,零碎儿好,皇乌库玛姆喜欢零碎儿。”
跟着的嬷嬷早把几个大盒子抱了上来,惠容一件儿一件儿拿出来给皇太后数落,当时额娘看着合适上了年纪的人用,东西又好,就让备下,什么时候吃着好东西,也让记下,下次进宫了带上,等等,等等,末了,惠容拿出自己昨儿买的东西,特特把一个泥娃娃拿出来给太后看。
“太后,您看,这样貌,和桂嬷嬷可是一样?”
皇太后拿远了眯着眼看了半晌,又回头看身边的桂嬷嬷,完了,哈哈大笑。
“小桂,你是不是出宫被人看到了?这模样,可不就是照着你的样子做的。”
桂嬷嬷从太后手上接过一看,自己也忍不住笑:“若不是奴才自己天天侍候太后,自己都要以为出宫去逛过了。”
慈宁宫几个侍候的嬷嬷传看一遍,无不称像。
皇太后道:“既像你的模样,就赏你了,拿回去好好玩儿吧。”
惠容又拿出另一个盒子里的小物件儿,慈宁宫里人人都有。皇太后看得直点头,这孩子年纪小,却仔细,好!
皇帝领着众皇子巡幸畿甸,不在宫中,因此,从太后的慈宁宫出来,惠容又去四妃处转了转,便出宫回府。
惠容回到家里,一家子都回来了,洗漱完毕,遣了下人出去,一家人自在地歪在炕上说话。
雅尔哈齐坐在妻子身后给妻子当靠背,一边伸手给她按摩腰背,玉儿懒洋洋倚着,一边拉着女儿的小手婆娑,双胞胎看得眼馋,一会儿把姐姐挤到了一边,把两颗小脑袋伸到玉儿手下让她揉。额娘被抢,惠容也不恼,顺势歪在哥哥身上。弘普无奈,妹妹和额娘学得一个样儿,人前一副端庄派头,家事女红也都拿得出手。可人后就是个懒骨头,能靠着绝对不站着,能躺着绝不坐着,好在有认真学额娘教的养生式,若不然,这身子不知道会不会懒得长不高。
玉儿看着大儿子的样子笑了笑,一家子,就他最严肃,还是四阿哥府去得多了,跟四阿哥学得越来越像。好在,没像四阿哥那般自虐,若不然,她肯定不再让儿子去的。
“普儿,邬先生学识如何?”
弘普侧转身子,让妹妹靠得更舒服,听到额娘问,想了想:“比上书房的师傅灵动,也不拘泥,医药星相,巫卜测算都会涉猎的。”
雅尔哈齐听了儿子这话,失笑道:“难不成你让上书房的师傅教你算卦?上书房的课,都是皇上亲定的,自是不能随心所欲的。至于邬先生,他确有几分才气,却也有几分痞气,油滑之气。”
弘普道:“邬先生说那是豁达,不是油滑。”
雅尔哈齐道:“还有几分酸气,酸秀才。”
“邬先生说那是文人长年浸淫书册才能染就的书卷之气,还说他上了年纪,不再意气风发,如今更喜欢顺势而为。”
雅尔哈齐咬牙:“还有一张刁嘴。”
弘普看看他阿玛,决定不说了,邬先生嘴里,他阿玛是个粗暴蛮横、心狠手辣的权贵,好命的娶了他额娘,于是,过上了神仙似的生活,唯一的可取之处是疼爱妻子儿女,不贪花爱柳罢了。当然,他阿玛嘴里的邬先生也没什么好处!
玉儿见丈夫又开始数落邬先生,不由好笑:“邬先生那腿最近如何了?”
弘普道:“现在已经不拄杖了,但每日总要敲几遍他那条病腿,极高兴的样子。”
雅尔哈齐冷笑道:“他高兴?以前四条腿,现在只剩了三条,高兴什么?”
玉儿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想起几个儿女还在,又回身拍了丈夫一记。
雅尔哈齐这才省起现在在家呢,嘿嘿笑了一声,“容容,打听到你八堂叔家的事儿没?”
惠容还在想方才阿玛那话什么意思,见问到自己,便道:“庆嬷嬷说,八堂叔家的呐喇庶夫人被人下了歹毒的绝育药,今儿惠妃娘娘领了她去跟太后告状,太后很生气,说要叫了八堂叔去问。”
雅尔哈齐扶着妻子换了个姿式,给她揉另一边的背,“郭络罗氏给呐喇氏下药的事儿,得让太后皇上知道,前些年,她可没少给你们额娘找麻烦,就算现在有了弘旺,可那却是个汉人使女生的,身份儿却是差了很多。皇上太后正月还赞郭络罗氏是个懂事的,出了这事儿,想来也都知道弘旺的出生只是郭络罗氏的无奈之举,不过是为了不让府里再进别的身份儿尊贵的八旗女子。以后,郭络罗氏在太后皇上面前,说话只会越来越没份量,再不用担心她找你们额娘的不自在了。
现在,你们八堂叔后院儿起了波澜,应该没多少空儿来算计咱家了,嘿嘿,你们阿玛我把他安在户部的人手弄了好几个下去,也算稍出了一口气。别的,以后等着机会再接着算,却不用再主动挑事儿了,以免被捉了漏。还有你们九堂叔那儿,你们自己玩儿吧,只不要让他抓着把柄就成。”
弘普翘起嘴角:“上书房里的堂叔堂兄弟们,也都知道了九堂叔铺子的事儿了,都说九叔肯定是德行有亏,才总召蛇鼠虫蚁,不久,宗室亲贵,都会注意到,皇上肯定也会知道,到时,不知道九堂叔会不会又挨顿板子。”
玉儿摇头:“皇上不会为这个打你们九堂叔板子的。”
几个孩子都一脸惋惜的表情,看得玉儿直摇头。
雅尔哈齐道:“再几个月,你们额娘就该生产了,你们都要更仔细一些,另外,弘普在宫里要小心,现在你们八堂叔管着内务府,不知道他会不会使什么手段,你记得离太子、大阿哥家的孩子远一点儿,你们阿玛我总觉得这气氛有些不对劲儿。”
弘普难得好奇:“阿玛,怎么不对劲儿?”
雅尔哈齐道:“以前,太子的人总时不时被人挑出错来,现在却安静了许多。”
弘芝眨巴着眼:“阿玛,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对不对?”
雅尔哈齐点头,“不过,也兴许是不想折腾,或者是没找着由子折腾了也不一定?”说完这话,雅尔哈齐自己都摇了摇头。
八贝勒府,八阿哥坐在正房,看着满脸泪痕的妻子,无奈道:“呐喇氏真不是你下的药?”
郭络罗氏道:“谁知道她是着了谁的道,却来赖我。”
八阿哥叹道:“若是别人,还好说,偏她是惠母妃家的,这让我如何向惠母妃交待。”
郭络罗氏垂下眼皮:“怎么就要爷交待?许是她在进咱们府前就出了事儿呢。不过是那时不知道罢了。”
八阿哥看一眼妻子,“今儿我歇在呐喇氏那儿,出了这事儿,我不能不去安抚她。”
郭络罗氏袖内的手一紧,咬着牙道:“爷自己看吧。”
八阿哥静静坐了片刻,起身道:“你早点安置吧。”
郭络罗氏僵直地坐着,听着八阿哥出了门,听着他走远,听着,再没有声音……
“夫人,您别伤心了,爷也是不得已的。”
郭络罗氏有些疑惑地看着贴身嬷嬷递到眼前的手绢子。
“夫人,您别哭了,您这一哭,奴才心里跟刀绞似的。”
郭络罗氏呆了呆,自己哭了?伸手在脸上一摸,一手的湿。
“嬷嬷,我做错了吗?”
“夫人,您没错,爷要儿子,现在不是已经有了?府里毛氏再两三个月也要临产了,您还有什么没做到位呢?”
郭络罗氏擦干净脸上的泪,苦涩地笑道:“我以前还知道爷在想什么,可他现在想什么,我却都不知道了,他是真的不在意,还是其实心里在怨怪我,现在,我都拿不准了。自打呐喇氏进了府,你看,爷多宠她,每个月,总有十天歇在她那儿……”
郭络罗氏紧紧捂着胸口,只觉身心俱痛,满腹悲苦,以前,以前他从不在别的女人那儿呆足一晚,可是,呐喇氏那儿,他一个月,十个晚上,从没少过一天。如果,如果自己当初手软一点,那么,现在这个府里,还有自己的位置吗?
“你们,下去吧。”
几个心腹丫头并嬷嬷都静悄悄退了出去,郭络罗氏哆嗦着倒在被间,只觉全身无一处不痛,她的爷,她的爷现在抱着别的女人……
等着那一阵剧痛退下去,郭络罗氏喘着气,她知道,这又是一个无眠的夜,她的男人,在别的女人房里,哄着那个女人,抱着那个女人,亲吻那个女人,原本,原本,这都是她的,如果,如果早点儿让下面的使女有孕,是不是就不会有这个呐喇氏?如果,如果她能生育,她,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样的苦?是不是,她也能如同那个伊拉哩氏一样,独宠专房?那个女人,又有孩子了,那个女人,那个伊拉哩氏,她为什么就能一直生,自己,为什么求一子而不可得……
爷想要那个位置,可是,坐上那个位置,是不是会有更多的女人来分走他的时间,他的宠爱?以后,她就得夜夜这样痛苦难眠?
呐喇氏,呐喇氏,现在,你知道自己再不能生育,如果,如果你还要占着爷……
郭络罗氏双手狠狠一撕,刺耳的裂帛之声,在房内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