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阴天者说:“很轻松的呢,我们有这种装置。只要你进入它,就能变成阴天者。最开始的时候,隔几天要从阴天者变回人类,之后再变成阴天者,这样反复半年,就能一直保持阴天者的样子了。接下去你自然而然就会知道关于我们的一切了。”
可是,男人拒绝了。谁想成为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啊。
变成阴天者的人类正在增加,世间的活力正在逐渐减退。熟人们一个个失踪,大家都变成了阴天者,并随之放弃了以前的生活。人类社会陷入了劳动力不足的境地,托他们的福,男人得以再就业了。
今天,男人也在妻子的目送之下去上班了。他走在满是阴天者的街道,坐上电车,往公司前进。男人与阴天者们一起在电车的座位上摇摇晃晃。这到底是日常还是非日常,连男人自己也分不清了。
(平成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
每天写短篇故事的时候,我老是想把它写长一点,写个足以出本书的故事。写短篇时,我总有种无论如何也写不完的感觉。对我来说,碰到这种情况通常是同时来写的。不过所谓同时,也只是暂时把这一头继续写下去,或是集中精力对付另一头。
一天写一个故事以来,这种做法就越来越困难了。每天必须交出一篇的话,就得小心别写成长篇的开头。为了给人留出喘息的空当,我总是担心会写得支离破碎。
但是,我真想写得长一点。那么,干脆就只写个梗概好啦,我想。于是写出来的就是这篇东西。有人会说,超短篇小说不就是类似梗概的东西吗?
我觉得不一样。这篇就是证据。好好地把这篇故事往细里写的话,会写成长篇,或是接近长篇的中篇吧!并且,我在脑中构思出了世间阴天者化之后不可思议而宁静的氛围,不也就能表现出来了吗?但是,这样倒也有点古怪的趣味就是了……
其实,我也搞不懂了。
接着,说到这“8·24”,只是指写这篇小说的时间是8月24日而已。
还要加上的一点是,对于仅有个梗概的写法,我总感到意犹未尽。我曾经打算把另一个故事归纳成完全类似策划案的创作笔记,放到一个月之后去写,然后以连载短篇的形式坚持写上四天,但我怎么都没那个耐心,最终放弃了。
妻子知道我想写长篇却没法写,而只能毫无怨言地默默看着我的故事,内心恐怕是很复杂的吧。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短讯播报
到了退休年纪之后,X氏未能再就业。当初准备录用他的公司在他退休那天倒闭了,之后,他虽多方奔走,但最近各公司都在裁员,哪儿都不要他。
某天,某个不知名的协会打来了电话,这协会听都没听说过。
不过对方似乎在X氏还没退休时就认识他了。那人说:“我们很需要您那诚实的说话方式和沉着的声音。并且,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工作,只是打工而已,可以的话能助我们一臂之力吗?具体工作内容和相关事项,我想跟您面谈。”
怎么听都很可疑,然而,总比每天游手好闲要强吧。X氏出门去见了那个人。
协会的人跟X氏聊了很多X氏没退休时和关于他公司的轶事。X氏对此当然记忆犹新,但听到与对方相遇的事情时,他却一点都想不起来。
“其实,我们想拜托您做的就是给留言电话播送短讯。”那个人切入了正题,“我这里有一份电话号码清单,共五百条。机主的信息不便透露给您,请您遵循这张清单依次给他们打电话。从您自家打还是用公用电话都无所谓。但是,请记住,如果对方接了电话,请一句话都别说就直接挂断。明确是留言电话之后,再将另一份列表中的语句以报道的严肃口吻念出来。同一个地方可以多次打电话过去,短讯也可以任选,不过假如您的电话被跟踪到以至于被逮捕,我们协会将不承担任何责任,请您知晓。”
“请等一下,你的意思是这是违法行为吗?”X氏问。
“嗯,算是违法的吧。”对方点点头,“不过就跟恶作剧一样,没什么大不了的。另外,您在进行这项工作期间,我们每周都会支付工资。这样可以吗?”
说到金额,还真够多的。
“就算这样……再怎么像恶作剧……”X氏有点不情愿。
“担心的话,您先看看要播送的短讯内容如何?这种程度的恶作剧真的不算什么呀。”那人解释道。
于是,X氏打开了那本短讯集,似乎是打印出来的。短讯的数量好像真是五百条。
内容大致如下:
宇宙舰队802军于昨天14时返回地球,以艾斯贝拉特司令为首的全体成员状况良好。
联合国已查明南美秘密基地皮阿萨的存在,请尽可能迅速疏散身处皮阿萨的人员,并实施爆破。
超能力者联合组织正在图谋计划占领月球,若不提前摧毁该组织,事态将无法控制。
X—2041号新型机器人逃脱,据称已与越狱机器人的地下组织会合。请火速将X—2041号新型机器人的相关数据送到。
X氏笑了出来,说:“你是指把这种东西播送到留言电话里吗?”
“没错。”对方重重地点了下头,“请当成是真事,严肃地念出来。您是否确实在工作,确实在播送,我们可都会一直监视着哦。”
真不像是成年人的工作啊!可X氏还是干了起来,只不过,这明显就是恶作剧,还是别用自家电话比较安全。于是,他决定用公用电话,并尽可能用离家远的公用电话来工作。
刚开始的时候,还真是很好玩。X氏偶尔用沉重的语调,偶尔又用紧迫的语调接连给留言电话播送短讯。就这样过了一周,说好的费用以现金的方式邮寄到了X氏的手里。
究竟是谁为了何种目的来让人干这种事呢?X氏完全没有头绪。做这种工作还能得到报酬,这就更想不通了。
不过,X氏继续干着。干得挺愉快,而且,钱也分毫不差地寄到了手里。说不定,这其实是在发暗号,X氏有时会这样想。要不然可能是未来的人们用过去的留言电话在传达什么信息——有时他也这么想。
但是,管他呢。今天,X氏照常从家里出发,坐上电车,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用公用电话播送短讯。就从列表上最喜欢的那条短讯开始今天的工作吧。它是这么写的:
潜入地球的海达尔人,将人类一个个变成了章鱼。这些章鱼仍保留着人类的意识,用一定的方法处理过后还会恢复成人。当下,请各位不要食用章鱼,也请不要捕捉章鱼。
(平成十一年八月二十八日)
想必大家也能明白,这个故事想以荒诞无稽的短讯来博众位一笑。不过,也会有人说,“一点也不好笑”,或者“这不都是科幻风格吗,科幻有什么意思”之类的话吧。那也没办法,反正妻子是笑了。
到底是什么协会会让人播这种短讯呢?为什么要雇人去干这种事呢?认为这种做法很合算的理由又是什么呢?——大家肯定会有这样的疑问。作为回应,就像本文中写的那样,我提到了暗号通信,或是穿越时空的传话,等等。
不过最最贴切的说法还是一种期待蝴蝶效应的作战方式吧,但解释蝴蝶效应又很麻烦,所以我干脆就没写。拿蝴蝶效应说事儿的怪谈或电视剧也不少,恐怕会被人嫌弃在炒冷饭吧。于是,也压根儿就没出现这字眼。
还有一种说法是:“那么容易就提到‘合算’之类的字眼,人家很可能会把你当成拜金主义者哦。”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虚空的一年
1月
我在镜子前坐下,旁边的女人开始巧舌如簧起来。镜中的自己,只有从两耳上方到后脑勺的地带还留着头发。
过去当然不是这个样子,浓密的黑发顺着额头斜斜地披下来,不是我自夸,还真是英姿飒爽呢。不过后来头顶开始变薄,逐渐发展成了蓄水池,接着成了开拓地,最终前面的头发也掉得差不多了。
我没戴假发,这年纪就该是这样,我算是放弃努力了。
“没关系,能行的。”女人说。
研究生发的某研究所人员开发出了具有跨时代意义的生发剂,他们希望让我作为非正式的实验对象。
会选上我的原因之一是,我是个偶尔会抛头露面的小说家,这效果大家都能有目共睹;原因之二是,如果我满意,就能帮他们写两篇文章美言几句吧,看来就是为了这两点。
研究所人员那番颇为“科学”的说明,我虽然是一点也听不懂,不过看似还是有点用的。
“我们要再收集一点数据,调整一下成分,就从下个月开始实验吧。”女人说。
2月
他们给了我一个装了一个月份量的药瓶,要我每天早晚刷满整个脑袋。
“效果应该很强劲,每天大约会长三毫米长的头发,发根也会逐步长出来。”一个女人说。
3月
效果还没出来,但头皮好像已经进入准备阶段了。
4月
太惊人了。早上起床一看,整个脑袋都变黑了,是头发。并且,一天,两天,头发越长越长了。没长出白头发真是太好了,如果是白发的话还不得不去染一下。
过去我曾读过某个作家的超短篇小说。那故事里说头上长出的头发其实是植物,不得不染颜色,并且它们生长非常凶猛,光是剃头就累死人了,幸好我长出的头发很普通。
听研究所人员说,头发长到一定的长度就会自然脱落,到时还会长出更多新头发,所以让我不必担心。
5月
我的头发长得垂顺乌黑,就跟年轻人似的。看到我的人全都吓了一跳,还有人说这是奇迹。不过,让我头疼的是,长出来的头发掉得太多了。
测量了一下那些掉发,大都是在7厘米到8厘米之间。研究所人员说,这些发根都是在对头皮的强烈刺激下形成的,即便手不去碰头发,它也会自己掉下来。
6月
糟糕的情况发生了。头发虽然在长,但掉发怎么也止不住。更要命的是,因为长出来的头发超过了掉发,只要把那齐刷刷的头发拢在一起,就会不停地往下掉。
我去跟人会个面,不知不觉桌子上就掉了几十根头发。写作时稍微挠挠头那就够呛了,啪啦啪啦,头发层层叠叠掉了一桌,得用手扒拉开才能让稿纸露出来。
研究所人员说,可能的话,请每天早中晚各洗一次头。
7月
人们纷纷开始对我敬而远之。我只要一动,头发就会啪啦啪啦地散落下来。可头发还是疯长个不停,而长到七八厘米时,它们又都掉了。研究所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于是断了打算把我作为宣传资料的念头。
8月
掉发地狱。
我甚至没法好好地用餐。吃饭时,得用块布遮着餐桌,飞速地把要吃的菜夹起来塞进嘴里,随后再把布盖上,可布上已经全是头发了。
9月
真是忍无可忍了。我跟研究所商量之后,决定停止用药。
10月
我的脑袋迅速恢复到了以前的状态。
11月
生发剂的影响完全消失了。
12月末
我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近处没有放镜子。因为一看到自己的脑袋,我就火大,就空虚,就不开心。
电视里正在播放古典文学的讲座,是《平家物语》。电视里讲着“骄奢之人必不长久,唯如春夜短梦;蛮武之人终将灭亡,宛同风前微尘”。我换了个频道,虽然这话看上去好像与我无关,可我就是不想听到。
(平成十一年十月十七日)
我年轻的时候,或者说从少年时代开始,就被人告诫要爱护头发。听说父亲在二十五岁左右时,大半的头发就没了。起初我并没把这当回事,三十几岁的时候,有人给我看了一张我从大楼里走出来被人从上面俯拍的照片。头顶真是只有薄薄一层,像个蓄水池。
之后我用过各种养发剂,不知是不是真的有效,反正到了这把年纪多少还留了一点头发,不过全都变白了。以前妻子对我说:“不管头发多还是少,跟年纪相符不就行了嘛。”我倒真是不在意了,不过没想到这段过去居然还让我从头发上获得了写作灵感。
这个故事的结尾其实是想表达——再来一次,试试看吧。
收录于《日课·每天三页以上》
苍白的棍子
研究班下课了,学生们陆陆续续走出教室,其中一人在门口停下脚步,似乎有点踌躇。
“老师,我有件事想跟您商量一下。”他对我开口说道。
“什么事?”我回应道,那个叫N的学生仍站在门口。
“来,坐下吧。”我指了指手边的椅子,N坐了下来。我自己则坐在了他对面。
“我接下来要说的话可能很奇怪,您大概都没法相信。”开场白过后,N说了起来,“其实……最近,我眼中的人类都只是一根根棍子。”
“棍子?”我很诧异地说道。
“没错,宽度约30厘米,高度跟人的个子差不多,不过是苍白的、圆滚滚的棍子。”
我没有接他的话。
“不过,家人不一样。家人还是平常的样子,可邻居也好,同学也好,在我眼里都是棍子。”他解释道。
“也就是说……在你眼里,我也是,那种,苍白的棍子?”我继续问道。
“实在非常抱歉,的确如此,对不起。”N对我表示了歉意。
“你也不必道歉啦。但是,大家都是棍子的话,你不就分不清谁是谁了吗?”我很疑惑。
“那倒没有啊,凭借感觉或是动作还是能分辨出来的。”N接着说,“而且,虽然我看不出来,但这个人在干什么,手或脚的动作我能感觉出来。当然,声音也听得见,所以总还是能对付的。”
我还是没有发表意见,想听他继续说下去。
“某天早上我起来,就变成这样了。”N有些无奈地说道。
“某天早上?”我问。
“是的,大概一个月以前的某个早上。”他回答。
“从那之后,就一直这样?”我还是有些无法理解。
“一直都是。”N又说,“啊,但是我刚才忘了说,电视或者录像里的人,还是跟过去看到的一样呢。现实中的、家人之外的人看上去就是棍子。”
一边听,我一边回想起N不擅与人打交道这回事。N曾经说,玩电脑或电视游戏的时候比较轻松,不用费什么心机。而且要说一个月之前……那似乎是N求职失败十多次,情绪极度低落的时候。那之后他一直没来研究班上课,直到时隔一个月的今天才再次出现。
“说不定,这是因为你讨厌人类或是出现了人类恐惧症的原因,才导致你变成现在这样的呢。”我说着自己的观点,又问,“然后呢?去问过医生吗?”
“还没有。”N回答。
“为什么?”我问。
“说实话,我觉得还是现在更轻松。对方只是一根白棍子的话,既不会感到对方施加的压力,也不用看对方的脸色。”N说得有些无奈。
接着N把脸朝向我:“今天我要去接受一个面试。这是自从我眼中的人变成棍子以来的第一次面试。是不是不去比较好啊?先看下医生,等我眼中的人都恢复正常之后再去面试比较妥当呢?”
“不过,这么一来今天的面试不就浪费了吗?之后还有什么目标吗?”我问道。
“没有,至少现在还没有。”N有些沮丧。
“那你还是去面试比较好,要是把对方当成棍子看会比较轻松的话,现在或许还是个机会呢。”我劝慰他。
虽然知道自己这话有点不负责任,我还是继续说:“把棍子当成对象,大大方方地说出自己的主张。这样,或许还会收到好效果呢。”
说到这份儿上,我继续加上两句:“不过,会把别人看成棍子这回事,跟面试官当然是要保密的,对其他人最好也别透露吧。说实话,听者肯定会不高兴的,到时候再去看医生也不迟。”
“——这样啊。”N答道,并轻轻地点了点头。
N好像被那次面试内定录取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问他现在是不是还会把人看成棍子。N肯定了这个说法。不过之后,N按时出席研究班,顺利地毕业了。
新学期开始了。5月,我收到了N寄来的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老师,您还好吗?我正在努力奋斗着。在我坚持不懈去医院的精神科就诊之后,会把别人看成白棍子的这个症状终于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