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亚夫只好摘下帽子,告罪请退,得到皇帝许可,便快步退出去了。皇帝刘启目送周亚夫离去,说了一句话。“这个愤愤不平的人,将来能事奉少主吗?”
少主,指即将继承皇位的刘彻。这顿饭显然是皇帝刘启的预先设计,如果周亚夫表现出恭顺姿态,皇帝也许会考虑让他做刘彻的辅政大臣。反之,这顿饭就成了周亚夫的夺命索。
所以这其实是一顿比鸿门宴更惊险的宴席,鸿门宴上,至少刘邦是有所防备的,而这一次,周亚夫完全懵懂无知,终于身陷死亡陷阱而不明就里。
回顾周亚夫的崛起,要追溯到细柳事件。时为文帝后元六年,公元前158年,匈奴入侵,汉帝国边关燃起烽火。为抵御匈奴,文帝动员了六路大军,其中有一路驻扎在细柳,指挥官就是周亚夫。
《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记载说,汉文帝亲自视察部队,先到霸上和棘门两军,皇家车队,长驱直入,毫无阻拦。将领们下马迎来送往,对皇帝无微不至的慰问感激涕零。然而到了细柳军营,士兵个个身披铠甲,磨利兵刃,把弓拉满,如临大敌。皇帝的开道使者到达,门都不让进。
开道使者说,皇帝就要到了。军门都尉居然回答:“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什么意思,就是说这里是周亚夫的地盘,只有他说了算。
不久,文帝到了,也不能进。文帝也不发怒,而是派使者拿着符节传旨给将军说:“我要进去慰劳部队。”
周亚夫这才传下命令打开营门。然而对皇帝的冒犯并未到此为止,管营门的军官还对文帝随行的骑士说:“将军有规定,军营内不准骑马奔跑。”
到了中军帐,周亚夫手执武器,也不下跪,弯弯腰鞠了个躬对皇帝说:“因为身穿甲胄,不能下跪,请求用军礼相见。”
皇帝点点头,俯身扶着车厢前面的横木行致敬礼,并派人示意说:“皇帝敬劳将军。”
这就回去了,左右都以为周亚夫这下要穿小鞋了,谁知道皇帝感叹说:“嗟乎!此真将军矣。”
这就是汉文帝的气度,换作他老爹刘邦或儿子刘启,周亚夫必死无疑。为什么?军中闻将军令,不闻天子之诏。这不是造反么?
文帝是真的赏识周亚夫,他在病重弥留之际,嘱咐儿子刘启:“关键时刻,唯有周亚夫可以放心使用。”
公元前154年,七国叛乱爆发,刘启想起老爹的话,升周亚夫为太尉,主持平叛军事。当时叛军正在猛攻梁国,梁王向周亚夫求援,十分焦急。周亚夫却按兵不动,即便是景帝下诏,周亚夫还是不为所动。
“周亚夫在想什么?昔日真将军,难道变成了胆怯无能的怕死鬼?”
周亚夫有自己的想法。吴楚叛军一鼓作气,势头很猛,如果汉军此刻出战,正中叛军下怀,一旦有失,不但梁国不保,整个崤山以东都危险了。所以,周亚夫的计划是避开叛军的锋锐,反正梁都城池坚固,一时也攻不下来。在叛军士气衰竭之时,周亚夫便可截断叛军粮道,逼其不败而退。
果然,吴楚叛军求战不得,供给线又被切断,士气低落,迅速崩溃。不消三个月,叛乱就被周亚夫平定了,然而周亚夫与梁王却从此结下心结。因母兄宠爱而骄纵的梁王刘武思维完全以自我为中心,他并不考虑周亚夫有何奇谋良策,只记得此人在自己危难之时没有及时救援,从此记恨在心。
而皇帝打算废除太子刘荣时,周亚夫竭力劝阻,更成为刘武、刘彻两大谋夺继承权的实力集团的眼中钉、肉中刺。
周亚夫为什么力保刘荣?不得而知,似乎两人并无利益联系,或许以周亚夫耿直的性格而言,力保刘荣只是因为周亚夫认为:这个孩子并没有犯错,为什么要废黜他。
于是,周亚夫在功盛臻极后陷入政治漩涡。沙场之上,周亚夫可以做到运筹干帷幄之中, 决胜于千里之外,到了官场上,耿直的老周却成了一个天真的孩子。可见官场斗争实在是比沙场厮杀更险恶更复杂的迷局,火线英雄周亚夫陷入漩涡,不能自拔。
大肉之餐后不久,皇帝刘启便对周亚夫下手了。突破口是在老周的儿子身上找到的。老周的这个儿子确实不成器,老爹没死,他已经在准备老爹死后的陪葬品了,他寻思着老爹是一代名将,要找点符合身份的陪葬品。所以向有关部门购买了报废的盔甲、盾牌500个,找搬运工运到侯爵府。老周的这个儿子袖里揣着大块的金银,却克扣搬运工的工钱,可怜那些搬运工干得一身臭汗,气愤之下,向司法部门举报。
原来老周的这个儿子的这次购买行为完全是私下的非法交易。于是,东窗事发,并不知情的老周也一块牵连,下了大牢。老周心想老子立下这么大的功劳,你为这么点小事就和老子计较,愤怒至极,面对法官,拒绝回答任何问题。老周哪晓得皇帝刘启已经决心致他于死地,下令周亚夫到廷尉那里报到。
廷尉责问:“君侯想造反么?”
老周说:“臣买的是殉葬品,为什么说我造反?”
廷尉的话颇意味寻常:“君侯就算活着不造反,死了也要在地下造反!”
老周知道没道理好讲了,绝食五日,呕血而死。
周亚夫之死,就律法角度而言,是一种有罪推定。中国历史上有无数个周亚夫,他们所面对都是“已经认定你有罪,审问只是为了口供”的残酷现实,因此即便他们无罪,也无法解脱冤狱。1789年,法国人通过了著名的《人权宣言》,其中有一条说:“任何人在其未被宣告为犯罪以前应推定为无罪。”法律的无罪推定,是司法公正的基础之一。周亚夫的悲剧,是权法勾结的产物。
从政治斗争而言,周亚夫的死,宣告刘彻登基的最后一个障碍扫除,大汉帝国历史上一个崭新时代——武帝时代即将到来。这是一个被无数后人歌颂的时代。尽管生活在当时的百姓们或许会认为,逝去的这几十年,特别是正在远离记忆的文帝时代,才是真正的黄金时代。
第七节 独尊儒术:新儒家思想如何取代了黄老思想?
所谓“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来自于建元元年丞相卫绾的一份奏折:“所举贤良,或治申、商、韩非、苏秦、张仪之言,乱国政,请皆罢。”但是,“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绝不是一个人、一份奏折就能搞定的。董仲舒、公孙弘的登场,才真正拉开了儒家取代黄老、奠定国学地位的序幕……而且,此时的儒家,已经完全不同于当初的孔孟之道,倘若孔子复生,来到大儒董仲舒的学堂,洗耳恭听董老师的讲课,他一定会大为惊诧。
疑点之一:汉武帝对董仲舒的贤良对策格外青睐,然而董老师真的做了官,仕途却暗淡无光,甚至差点送了性命,这其中,又有怎样的内情?
疑点之二:放猪娃出身的公孙弘一大把年纪出来参加考试,在考官那里还得了个“下”的等第,这样一个无财无势无学问的老头,是如何青云直上,封侯拜相的呢?
疑点之三:占据汉初君臣头脑的黄老之道,面对儒学的步步紧逼,只能依靠一个老太太招架抵挡。为什么黄老之道会失去国学地位?
一、那一场影响中国历史进程的公务员考试
汉武帝建元元年,即公元前140年,这是刘彻当皇帝的第一个年头。
新年十月(当时以十月为新年的第一个月),年仅十七岁的年轻天子签发了一道圣旨,那就是征求“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的人才,说白了,这就是一次选拔高级公务员的考试,考试的题目,就是《古今治国之道》。对象是全国境内所有的知识分子。(诏举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上亲策问以古今治道。)
诏书一下,全国振动,不论是儒家法家诸子百家,不论是想升官发财的,还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不论是朝中有人家财万贯除了学问什么不缺,还是一无所有寒酸得只剩下学问的,都打点行装,瞪大了眼睛,竖起了耳朵,怀着各自的目的,来到长安谋前程来了。
其实,真的说起来,汉朝的公务员考试不是什么人都能参加的,还得有一定的知名度和资历,得有人推荐。好在汉初政治清明,我们司空见惯的一些公务员考试的潜规则,这时候倒不是很严重。
所以最后到长安应试的也就百来号人,其中就有赫赫有名的儒家学者董仲舒。
董仲舒这年四十岁左右,俗话说四十不惑,人到了四十岁就没有什么可以顾虑、疑惑的了,董仲舒却疑惑且郁闷得很。因为他到景帝时代出任博士,确切的时间,有说是前156年,这样看来,到参加这次公务员考试,老董已经做博士长达十六年了,可见董仲舒在政治前途上是不得志的。
说起博士这个官,他的学术地位,有点类似今天的院士,又兼有国事顾问的角色。秦始皇有博士七十人,“掌通古今”,学识渊博。博士们学业各有专精,儒墨名法,方技术士,无所不有。汉朝沿用博士制度,皇帝处理政务,遇到有什么不明白的疑难杂症,就把博士召集起来议论议论,最后写份内参供皇帝参考。贾谊就做过博士,常写参考文章给文帝。
老董在十多年的博士任上,默默无闻,一无建树,当然也可以说是韬光养晦,待价而沽。这不能全怪老董,因为汉初的主导思想是黄老政治,讲个清静无为,而儒家是最喜欢搞繁文缛节,最好大喜功的东西,难怪老董郁闷得很,也无奈得很。
但是老董也没闲着,他开班上课,课上得很认真严肃,尤其是很讲究礼法,老师的讲台面前,有帷幕把老师和学生拦开,有的学生甚至毕业了也不晓得董老师啥模样!隔壁有座园林,里面鸟语花香,董老师三年了也不瞧一眼,更别说去玩了。”
董仲舒教授《春秋》,为汉朝培养了一批儒学人才。他的得意门生中,有做到地方诸侯国相的,也有在中央任职的,如担任丞相长史的吕步舒。但是他自己始终却不得晋升。所以汉武帝初年的这次公务员考试,对于老董来说,可是一个千载难逢的表现升职机会。老董又怎能不把平生所学,全部施展出来?
但是当年孔夫子周游列国,向诸侯叫卖儒家学说,结果无人问津。董仲舒又是如何兜售他的新儒家学说呢?
董仲舒在第一份答卷,提出了著名的“天人感应”论。
董仲舒说:“天和人是有感应的。统治者行正道,上顺天意,下应人情,就会有祥瑞出现。反之,统治者不行正道,不上顺天意,不下应人情,就会有灾异出现警告他。如果再三警告不知悔改,这个国家就会灭亡。“
天不但会发出灾异警告惩罚,还会送出祥瑞对圣明的天子进行奖励。如《尚书》记载,周之将兴,兵渡盟津,白鱼跃入王舟;有火覆盖在王屋上,又忽然流动,变成了红羽乌鸦。这就是所谓三代受命之符。
那么,怎样可以讨得天的欢心呢?董老师说,一是统治者要自正,也就是自我约束。二是要教化百姓。老百姓都是作奸犯科之类,所以要教化他们。
那么,怎么教化百姓呢?董老师说,君主教化百姓的最好教科书,就是儒家思想呀!
董老师先攻击法家,说秦朝以法家为治国思想,结果“立为天子十四岁而国破亡矣……”所以法家思想不能维持帝王的万年江山。
既然法家不行,就要改变治国理念,但是汉朝初年奉行道家思想,鼓吹无为而治,在应该“更化”的时候没有“更化”,错失时机。所谓“为政而不行,甚者必变而更化之,乃可理也。当更化而不更化,虽有大贤不能善治也。”不更化理念,皇帝再显明,也不能使国家富强。
答卷交到少年皇帝那里,汉武帝一看,与从前的无为理论完全不同,观点新鲜、刺激有活力,文章又写得文美辞丰,旁征博引,好啊!有《论衡》为证,“孝武之时,诏百官对策,董仲舒策文最善。”
但是汉武帝还是有些不明白,究竟是黄老无为好,还是孔孟有为好呢?究竟是道家的简约风格好,还是儒家的繁文缛节好呢?究竟是德治好,还是法治好呢?为什么我做皇帝这份工作这么卖力,成绩却很一般呢?
董仲舒得了利好鼓舞,再接再厉,又写了第二策。
关于无为和有为的问题,董仲舒虚晃一枪,以时代不同为理由,提出无为政治适应于上古时代,到了周以后就不适用了。所以黄老已经过时,儒学却正当年!
关于简约和繁文缛节的问题,董仲舒开始亮出马屁绝招,儒家之所以繁文缛节,不就是为了“明尊卑,异贵贱,劝有德”吗?要是皇帝和百姓一样寒酸,又怎么分别贵贱呢?这个马屁拍得皇帝很舒服。汉朝皇帝大兴土木,贪图享受,自汉武帝起,不能不回避董仲舒的这一怂恿责任。
关于德治和法治的问题,董仲舒当然不会放弃这个痛打法家落水狗的好机会,拼命攻击秦的****,推尚礼乐德政。(其实指责****虽然没错,但董仲舒因此贬低法治,抬高德治,却是在偷换概念,因为****不等于法治。)
最后是皇帝的个人问题。董仲舒认为汉武帝之所以未能建功立业,其因有三,王心未加,士素不励,长吏不明,其实是一个意思,就是要宣扬儒家思想,用儒家的人做官,用儒家思想恩泽百姓。
雄心勃勃的少年天子汉武帝还是不满意,觉得这位学术大师说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有所顾虑,于是三降天问,让董老师放开胸怀,大胆地说话,把事情讲清楚。
汉武帝道:“三代的王道都不一样,有没有一个万古不变,百世奉行,放诸四海皆准的真理之道呢?”
老子回答过这个问题:“道可道,非常道。可以说吗?不可说也?”看来老子的回答太玄乎了,汉武帝要董仲舒清楚地说出来。
于是董仲舒说了一句话:“道之大原出于天,天不变,道亦不变!”
其实这与他前面说道家过时的言论是自我矛盾的,如果“道”真的不变,适应于上古时代的无为政治为什么到了周以后就不适用了?如果说是天变则道变,天不变,道亦不变,那么怎么判断天变了呢?道又如何变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