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姐弟相认,总算是大团圆的喜剧收场。然而这一个大团圆的喜剧之下,隐藏着更多残酷的人间悲剧。如果窦漪没有当上皇后,若是窦广国在矿难中未能死里逃生……而这如果,却是大多数宫女和童工的结局。有一个当上皇后窦漪,却有九十九个老死宫中的宫女窦漪。有一个死里逃生、姐弟相认的窦广国,却有九十九个被拐卖、最终惨死的童工窦广国。
元人张养浩在《潼关怀古》中吟道:“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无论兴亡,百姓总是处于被蹂躏的境地,不过程度差异而已。唯走出这个兴亡循环才是出路。
第五节 黄老与商鞅思想杂用的文景年代
汉王朝发展到文景时代,出现了政宽人和、五谷丰登、商业繁荣、百姓安居乐业的和谐局面,史称“文景之治”,乃是中国历史上少见的黄金时代。
这一黄金时代的出现。主要原因是统治思想的转变。秦朝奉为国策的韩非思想,在汉初则为黄老无为思想和法家中偏重守法的商鞅思想所替代。其中又以黄老无为思想为重,所以在汉初,一贯****气氛浓厚的中国社会,难得地出现了宽容自由的气象。
疑点之一:贾谊被儒家知识分子奉为贤明人士,而汉文帝也绝非昏君,然而贾谊为何身逢明君却不得志?
疑点之二:张释之总是得罪人,先是太子,后来连皇帝的面子都不给,为什么他还能步步高升?
疑点之三:吴国的太子为何在皇宫被杀?凶手竟然是汉皇太子,其中有何缘由?
疑点之四:晁错一上台就着手削藩,晁错错了吗?
一、贾谊为何身逢明君却不得志?
刘彻的祖父刘恒当皇帝之后的第一年,就对全国的地方官员进行了政绩考核,考核的结果,河南郡郡守吴公名列第一。汉文帝赞许他的功绩,提拔吴公到中央担任廷尉(司法部长)。
吴公调任中央以后,向皇帝举荐了一位青年才俊。这位青年才俊,正是洛阳人贾谊。于是汉文帝召见贾谊,任命他为博士官,并亲切询问他对国家大事的看法。
看来贾谊的回答让皇帝有惊艳之感,因为年方二十的贾谊,居然在此后的一年之中做到了高级干部太中大夫,俸禄千石。
但贾谊的火箭式上升也就到此为止。三年后,当汉文帝打算提拔贾谊做部长级干部时,遭到了几乎所有官员的一致强烈反对,理由是:太年轻,学问功底不扎实;权力欲望太强,难以合作共事;毛手毛脚,改革激进。
汉文帝也吃了一惊,想不到大家对小贾如此排斥,看来小贾在中央是无法干下去了!于是外调他去湖南,当长沙王的太傅。这几乎就是一个闲差,对于官场来说,小贾简直成为废人了。
这件事后来成为文人骚客关注度极高的话题:贾谊为什么失意?他得罪了哪些人,以至于受到如此排挤?
后世的儒家知识分子,把贾谊的示意归因于“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具体而言,首先是贾谊急于表现,得罪了老先生们。《史记》记载,小贾是博士中最年轻的,每次皇帝下诏询问大家对某件国家大事的看法,老先生们还没能打好发言稿,才思敏捷的小贾已经全部周到地解答完毕。如此表现,老先生们口头上只好服软,后生可畏,心里却难免不高兴。
其次是贾谊升迁太快,导致同僚嫉妒从博士到太中大夫,不足一年的火箭式跃升,显然让在官场上很辛苦耕耘的同僚们义愤填膺了,而以军功上位的老将军门更是不满,我们流血战斗换来的官位,你个小青年张张嘴就混上了?
诚然不可否认这种观点有一定道理,然而官僚故旧的阻挠,虽能造成阻力,却未必能改变汉文帝的态度。关键是汉文帝的态度如何?
李商隐诗云:“宣室求贤访逐客,贾生才调更无伦。 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何以“不问苍生问鬼神”?汉文帝绝非不关心“苍生”的昏君,他为何只问贾谊“鬼神”事。潜在的原因,恐怕是汉文帝对贾谊的主张并不完全赞同。
而正是这一点,才是决定了贾谊仕途失意的真正原因。
贾谊第一次重大献策,是鼓动汉文帝改制。这是儒家的礼仪重点,当年叔孙通做了一个简易版本,解决了朝廷基本礼仪问题,但也就到此而已,因为儒家那一套繁文缛节,实在让刘邦等汉初君臣提不起兴趣。而贾谊所提出的改制方案,不但针对礼乐,还包括历法、服色、制度、官名,几乎可以说是将汉朝体制推倒重来的一揽子计划。
贾谊的这项建议,让汉文帝很吃不消。为什么?汉朝建立以来,一切政策,都贯穿着实用主义思维,凡事都以促进发展经济、改善民生为目的,最忌讳的是无事生非的扰民之举。萧何当年修建未央宫,稍稍华丽雄伟了一点,刘邦便觉得消受不起。汉文帝在位二十多年,没有为自己修盖一间宫殿,宝马、好车、名贵服装,毫无添置。当时时尚界流行的服装款式是“长裙曵地”,但是汉文帝最宠爱的妃子慎夫人居然“衣不曳地”,为的是节约布料。汉文帝自己的陵墓中的随葬品,也都是瓦器,金、银、铜、锡,一概没有。所以盗墓界的人士都不去打扰他老人家的安息,为什么呀?一是仰慕他,一是晓得没什么可拿的,还不如一个土财主家里有油水呢!
汉文帝如此节约,无非是考虑到百姓收入有限,上交的赋税,作为天子要省着点花。花费少了,纳税人的负担自然也就得以减轻。那么先“富民”、后强国的汉朝发展路线,庶几可以完成。
但是如果采纳了贾谊的建议,改历法、官制、服色,建立繁文缛节的儒家礼乐制度,必然有两个结果:其一是花费大量赋税在无关民生的形式建设上,其二是打乱现有秩序,干扰百姓安居乐业的局面。
所以贾谊的儒家主张,与主张与民休息的朝廷主流黄老思想严重不符,汉文帝自然难以接受,只好表示谦让不敢当,事实上是否决了贾谊的建议。
改制建议之否决,是贾谊仕途上第一次重大挫折,为他后来的外调埋下伏笔,不过事情还在继续发展。第二年,贾谊给汉文帝上了一份关于农业问题的建议书。
建议书的前半部分,贾谊引经据典,大谈农业的重要性,这固然不错。但在后半部分,贾谊所提出的建议,却让汉文帝再次无语。
贾谊是这么说的:
“农业为本,工商为末。所以我认为,应该强制工匠商人,改行务农。则积蓄自然充足,百姓也安居乐业。陛下在这一点一直犹豫不觉,实在可惜!”
在这封建议书中,贾谊继续在兜售儒家的那一套,不过这一会不是礼乐制度,而是抑制商业。
对于这一点,汉文帝就更不能苟同了,虽然农业的确重要,但汉初以来,从来就没有一个皇帝或丞相说要强制商人去种田,而是推行自由政策,鼓励百姓依据具体条件,各自寻找致富之路。如果按照贾谊的主张,强制工商阶层都去务农,那还不乱了套。
实际上,从汉高祖到汉文帝,推行了大量促进农业生产的实惠政策。
汉高祖刘邦做了三件事。其一是颁布了招揽流浪人口回归故乡的优惠政策,把老百姓在战乱期间失去的田地、房子还给他们,让他们回家安居乐业。其二是发动了一场废奴运动。战争期间,许多老百姓因吃不饱饭而自卖为奴婢,现在全部释放为自由人。其三:秦朝税收制度是“泰半”, 泰就是太,太半就是一半还多。汉高祖收多少,田赋改为十五税一,什么意思?农业税(也就相当于今天的个人所得税,因为当时的百姓主要收入就是农业)是百分之六点六七,加上其他附加税收,也不到百分之二十。
汉文帝继位以后,一是继续减税:农业税(个人所得税)再减一半,从十五税一到三十税一,也就是是百分之三点三三,算赋(人头税)也由每人每年120钱减至每人每年40钱。二是减轻徭役:成年男子的徭役减为每三年服役一次。
上述措施,远比贾谊的“强制商人务农”来得实际有效。
对于工商业,汉文帝的态度也颇为积极,至少是“重农不轻商”。他先是开放山林川泽资源,放手让百姓发家致富。文帝后六年,开放为国家垄断的所有山林川泽,准许私人开采矿产、利用和开发渔盐资源,结果,民间资本空前活跃,汉朝的商业、手工业、矿业、渔业空前繁荣,老百姓的腰包也鼓了起来。
后是废除了关卡。汉代在军事重镇或边地要塞,都设以控制人口流动,检查行旅往来。出入关隘时,要持有“传”(通行证),方可放行。文帝十二年,取消出入关的“传”,直接降低了商业运输成本。
由此看来,汉文帝在经济问题上与贾谊的态度,又是截然相反。既然道不同,那么自然不相为谋,贾谊的退场也就顺理成章了。
贾谊的失意,绝非孤立的事件。汉初,大多数如贾谊这样的儒生,他们的仕途都是失意的,这完全是因为儒家思想与道家黄老思想的格格不入。
所以贾谊的失意,是他个人的不幸,却是汉初百姓的幸事。倘使贾谊主政,所谓“文景盛世”,恐怕要夭折于襁褓之中了。
那么贾谊在史册上,为什么又会享有那么高的声誉呢?首先是因为后世文人对他个人的同情。如李商隐,他自己也失意潦倒,难免就借贾谊这杯酒,浇自己的块垒。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汉武帝以后的中国社会,乃是儒家思想的一统天下,对于贾谊这位早期的儒家思想鼓吹者,需要有所拔高。
二、惊马案件与张释之的奇妙判决
贾谊的老家洛阳之南有一个南阳,南阳有个张释之,如果以今天的行政划分来看,也是河南人,算是老乡。
张释之的仕途一开始很不顺,他在骑郎(骑兵禁卫官)这个位子上一坐就是十年,毫无升迁的希望,本想回家种地算了,得了袁盎的推荐,慢慢得以接近皇帝身边,得了个公车司马令的职务。这公车司马令是个什么职位?当时的公家,不就是皇家么。皇宫南面有一扇门,叫司马门。这个公车司马令,就负责看守这扇门,巡视周边环境治安是否良好,有百姓来上访、告御状的,以及四方贡献、被征召者,都给接待一下,该上报的上报,不该上报的就给挡回去。有人说,这不就是一传达室吗?也可以这么理解,不过前头得加“皇家”二字,有了这两字就不一样,他有权力,有时候还挺大的。
譬如说有一次,汉文帝的太子刘启和梁王同乘了一辆马车,进宫朝见皇帝,打司马们这里过。按规矩,无论皇亲国戚,经过这司马门,都要下车。可这两个年轻人,一个是当今太子、未来的皇帝,一个君临一国的诸侯王,自己也觉得身份特殊,所以就大模大样地闯了进去!这要搁别人,也就算了。可这位张释之不依不饶,追上去就给二位拦住了,不许走,你们得下车!这还不算,回到办公室就写了一份奏章,弹劾太子刘启和梁王。这件事情,一直惊动到皇太后那里,最后太后下了道****令,宽恕太子的愚蠢行为,这才罢休。
要说张释之该倒霉了,汉文帝该不高兴了,恰恰相反,皇帝和太后都一致认为这老张很不错,是个恪守规矩、刚直不阿的人,这一类型的人,往往在官场上吃不开,但是在汉文帝这里当宝贝,先是提拔为中大夫,后来又任命为中郎将。
汉文帝前元三年,公元前177年,农历甲子,鼠年。
当时的老张,已经是汉帝国的廷尉,相当于今天的司法部长。实话实说,这个官不好当,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法官是要依法行事的,各个国家、各个朝代,都不会忘记制定光明正大的法规律令,一条条地写在那里,可是真的遇到事情,能不能按照法律来办,这个,就难了!一方面,阻力来自下面,中国人讲究个情理,这情在理之前,亲朋故友,说情的、送礼的、要挟的,都有。更致命的是来自上头的压力,一旦遇到皇帝的意思与法律的条文相左,你是严守法律公义呢,还是曲解法律迎合上意?你的选择倒在其次,要害是皇帝给不给你守法的权力。你严守法律,行,皇帝可以罢免了你,甚至流放、杀了你,换个人做法官,你完了,法律的公正也完了!
这一年,发生了所谓“惊马事件”。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汉文帝从中渭桥上经过,忽然有一人从桥下跑过,惊了皇帝御车的马,幸亏皇帝的车夫反应迅速,立刻采取应急措施,及时控制住马车,这才没有造成严重的后果。这人惊了马,这马也惊了人,那人知道自己闯下弥天大祸,赶紧撒开腿就跑,一帮御林军就在后头这个追,好不容易才把他给逮捕,送到廷尉老张那里处置。
老张说:“按律令,天子出行,你应该回避。但是你没有及时回避,所以这是犯跸之罪,很严重。”
老张的判决是:“罚金!”
“罚金!?”这下子连好脾气的汉文帝也发怒了,幸亏这马温和,要是换成脾气暴躁点的马,这么一受惊,马车还不得翻了,这一翻车,朕还能好得了么?你居然只判罚金?
张释之解释说:“法律可不是针对一个人的,天下之人,人人都应该遵守。如果随便地加重,那法律还有什么威信可言?当时皇帝要是立刻把他处死了,我老张也没办法。可是现在既然送到我这里审理,我这里可是廷尉,天下公平道义所在,如果连我都做不到公正,老百姓还有什么盼头呢?陛下您自己琢磨琢磨。”
道理讲得很清楚,可听不听可就是人皇帝的事了!要是皇帝,一瞪龙眼,一声龙喝,这老张十有八九小者丢乌纱,大者丢脑袋。
汉文帝最后还是冷静了下来,还说了这么一句话:“当廷尉的,不就应该这个样子吗?”显然,这是在夸赞老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