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邦无法把对方的一根指头驳倒,他们真的答应过南乡人,教人家淘金技术。双方最初商谈的时候,东顶人并没有打算把教技术作为一个条件。他们想用技术顶对方的矿藏,像聪明的南方人一样,用咒语顶老头的宝瓜。南乡人从三千多年以前的种瓜老头那里,接受了全部智慧和经验,明白了一个最基本的道理:只要有人来跟你做买卖,你都需要提高警惕,不管此人来自南方还是北方,只要他和你不同属于南乡,他就不会让自己的女人光着上身到街上晒草,都是狗杂种。东顶人想盖个大屋子开会,来淘金瓜山的金子,等他们把大屋子盖起来,坐在里面舒舒服服地开会,女人的脸晒不黑,南乡人不会淘金技术,仍然要在太阳底下开会,晒黑女人的乳房。东顶人的技术就是南方人的咒语,南乡人的金子就是老头的宝瓜。只要东顶人不交出技术,南乡人就让金子在大山的肚子里烂成粪,喂自己的庄稼。在南乡人的智慧和坚定面前,东顶人被迫妥协让步,答应在联营淘金的过程中,教会南乡人淘金技术。“九大”已经召开,副统帅作为接班人写进了党章,可是,基层组织做买卖的协议还未写在纸上,只停留在口头。等到三河县城的造纸厂也能用麦草生产出铜版纸,做买卖的大小协议就会用最好的纸张书写,以便让毁约的生意人完好无损地掏出来打官司,滋长起兴旺发达的律师业,刀笔吏大行天下。南乡人看透了,纸上的协议,还要等开会的大屋子造遍南方和北方,念完好多公报和文件,才会生效,口头协议需要用武力督察执行,他们便派出民兵连长进驻联营金矿:于大军是拉流的大工,也是南乡人的统帅。于大军果然不负众望,阴雨天不能晒草的日子,打开保密的大门,竖起一根指头好像打枪,逼东顶的淘金人记起,曾经有过协议。杜邦和朱金斗,好像在飞机场被江姐带领的游击队男女枪手抓住的特务头子,乖乖投降,答应把技术教给对方。
南乡人并不都像民兵连长于大军那样有战斗力,勇敢冲锋,另一个拉流的大工道善,就不像于大军竖起的一根指头那样,能挺起来,硬起来。他常带微笑,像一个书生面孔白皙,可是他显然不如杜炳成读书多,口中缺乏诗句。他曾经是公社的小通讯员,因为偷东西,被开除回村。他把公社食堂废弃的水桶和风匣都偷回家里,长时间无人发觉。他盗术高明,却不想用来偷淘金技术。他公开学艺,是个君子。朱金斗“抖”得比杜邦好,他用黑夜里偷东西不会看错目标的目光,一眼就看清了。杜邦常常开会讲话,养成了咋咋唬唬华而不实的毛病,花架子不小,抖得好看,抖出来的金子,却不像他声张的那么多,他就是胆子大敢下手罢了。这也像他在锣鼓队里打锣,集体的响动里,听上去他的声音最大,总是一副满不在乎到处抛洒的样子。朱金斗一辈子没做过官,谨慎务实,经常紧绷绷的神色就表明他工于技术。他在锣鼓队里打鼓,并不像有些鼓手那样敞开衣襟,露出男人的胸脯,虚张声势,他连鼓槌都擎得不高,可是他槌鼓准确,鼓点清晰,有利指挥——锣钹手不听他的,他也不十分计较。他着急了,只是把头一点一点地自己用力,击出的鼓声也仍然不大,盖不过口面敞荡的大锣。演《江姐》的时候,他不击大鼓,改掌小鼓,小鼓的鼓面只有小牛的卵子大,他准确落槌,不会击空。他用哒哒的小鼓声,催江姐上场。甫志高领特务来抓江姐,他的小鼓击得十分紧张,江姐在台子上东张西望,预感到要出事了,命令小通讯员把做暗号的辣椒摆出去。江姐开口要唱,他狠击两下:“哒!哒!”郑小群紧跟着拉响坠琴,不抖。在公社里当过小通讯员的南乡人道善,没有看见过朱金斗打鼓,看他收拾簸子抖得好,就知道他是个好鼓手,说到家,敲锣打鼓唱戏,淘金子盖个大屋子开会,都是为了让人高兴,不能乱抖一气。花哨没有用处,能抖出金子才是好家伙。道善着意跟朱金斗学收拾簸子,正是看中了朱金斗抖得扎实,不玩玄虚。
朱金斗却不教给道善“抖”的要领。外行人也能一眼看出,朱金斗的抖法跟杜邦的抖法不一样,可是谁也说不透,那是身上的功夫,还是心底的功夫。小船一样的金簸子在两个人的手上晃,晃出的水花差不多一样大,一抖,就抖出了不同花样,金子抖出水来,或散成扇面,或结成花瓣,好像随了人的心情高兴不高兴似的。朱金斗脸色铁青,绷得完全是不高兴的模样。道善接过簸子去,刚刚晃了两晃,还没有抖起来,朱金斗就把簸子边按住了,不让道善乱抖。他小心地警告道善,别抖到簸子外头。道善不顾朱金斗阻拦,大着胆子,抖了两抖,金子没有抖出来,倒把簸子里的水抖到了自己身上,朱金斗把簸子接过去,阴沉沉地说:
“胡抖。”
道善龇着牙微笑,问朱金斗师傅怎样才能抖好。
朱金斗长时间摇晃,半天不抖。
道善无可奈何叹一口气,说:“朱师傅就是不肯教啊。”
朱金斗猛抖一下,说:“没有师傅教的。”
道善问朱金斗怎么学的。
朱金斗脸色不好看,说:“偷的。”
道善并不警觉,也不脸红。他笑嘻嘻地说,南乡人跟南方人做买卖吃亏,跟北乡人搭伙,也占不了便宜,原因不是别的,就是因为南乡人不会隐藏,连女人的****都让人看,自然也会交出技术,当年派师傅到东顶教着做瓦罐,就一点儿未曾保留。朱金斗连抖两抖,把簸子前头的杂质顺水倒出去,说,趁早别提做瓦罐,提起来就叫东顶人生气,他不抖便说:
“做的瓦罐,连尿都盛不住。”
道善说,盛尿需要最好的瓦罐,一般瓦罐,能盛住水就行。
朱金斗狠抖一下,说:“盛水也漏。”
道善指出漏水的症结,说:“那是你们的泥不好。”
朱金斗不服气,说:“东顶的泥,是好泥。”
这就是强烈的乡土观念,浓郁的爱村情操了。因为爱村,固恋乡土,不惜在南乡人面前说假话,守住昧心的自尊。在自己的村子里,朱金斗曾经多次说过,饮牛湾的那块泥根本不适合做瓦罐,用再好的师傅烧窑,烧出来的瓦罐也盛不住水。
大江东去
从南乡请来师傅烧制瓦罐,是杜邦执政期间一项重大的决策失误。道善说得不错,南乡确乎没有保留技术。他们的技术,属于人类文明的蒙昧时代,不像淘金技术一样,能够为所有时代服务,只要世界上还需要大屋子开会,就不会过时。蒙昧时代的老技术,当然不必保守。
最初来到东顶的制陶师傅,生得比金瓜山还要往南,秃头,姓高,夏天里腰带上掖一条布巾擦汗。他教东顶人用大木轮子制陶,工艺原理来自最古老的马车。古时候有人坐了车子四处游说,劝人不要打仗,军士们不理他的好话,登上车子冲锋,乘的都是大木头轮子的车。败军的车子在沟壑上弄翻,马腿被砍断,一只轮子破碎,剩下一只在空中旋转,制陶师傅就挖一个大坑,把车轴支在坑里,在剩下的木轮子上做瓦罐。两千多年过后,姓高的师傅让一个人抓住空中垂下的绳子头,一只脚蹬轮子,他坐着制陶。木轮子飞速旋转,高师傅两只手弄泥,瓦罐迅速长成,翻出边沿。高师傅两手磨得嫩红,他有时候用一块补鞋的皮子,代替手掌,免得把手磨出血来。高师傅烧窑不择柴草,他连铺炕的麦草喂牛的苞米秸都用。窑洞子顶上浓烟滚滚,高师傅从腰带上抽下布巾擦汗,从光光的头顶一直擦到脖子,纤毫毕至。他烧出的瓦罐,看不出从哪一根毛孔漏水,整个瓦罐摸一把,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大家怨他烧窑用的柴草太杂,太软,瓦罐需用硬火烧制,才盛水不漏。他拒不接受,坚持用杂草烧窑,再烧出一窑盛不住水的瓦罐,他扯下腰带上的布巾,系到头上,什么话不说走了。他布巾系头,好像是害怕伤风,谁也不知道,他那是无颜再回江东的标记。
那个刮大风的春天,老吕头来了。老吕头也是秃头,却比高师傅自信,他连老婆都带来了,准备常住,不打算半途而废,至少,他也算作风正派,无意放浪,让东顶的男人们放心。他用小轮子制陶,自己用一只脚蹬轮子,坐着凳子,边蹬轮子边弄泥,看上去不像一只大木轮子飞转那么紧张,更有手工作坊的原始气息。他连做大缸都是自己蹬轮子,大缸做到他坐着弄不到了那么高,他就站着干,翘起一只脚来。他身体健壮,喜欢睡热炕。他让老婆用烧窑的柴草烧炕,大把填柴,像烧窑一样,用带叉的烧火棍把柴草捅到深处,熊熊燃烧。烧不尽的火焰从烟囱口冒出来,火星四溅,点燃屋顶的茅草,造成火灾。他和老婆在热炕上疯狂热恋,灭火的水从屋顶浇下来,才迫使他们分开,察觉到大火烧的地方不对劲了。那个紧张救火的下午,东顶人真正见识了南乡人的野蛮,他们把白天当成黑夜,以为没有人会看见他们光溜溜的样子,其实,老吕头两口子浑身湿淋淋的一跑出屋子,谁都看见了老吕头吓人的秃头,而且,南乡女人黑的地方,也不光是肚脐眼。
老吕头毫不羞愧,把技术无保留地教人。他一个人又蹬轮子又弄泥,双管齐下,比姓高的师傅技术更高。他不在腰带上掖布巾擦汗,有汗直接用衣袖擦掉,滴到瓦罐上正好调泥。他同时接受秀才杜炳成、老贫农老三、美人儿朱萍儿的哥哥朱建国三个徒弟。朱建国此时正迷上了拉胡琴,浑身颤抖,做瓦罐手亦不稳,颤抖不止,瓦罐立不牢实,终难出徒,老吕头便劝他趁早罢手,利落地斩断了师徒缘分。只有老贫农老三、秀才杜炳成,跟老吕头学徒到最后,不辍艺业。其时老三尚在独身,没有小秋云陪他过夜,情愿在人家睡觉的时候学艺,老吕头倍加喜欢他,迁就他,所以颠倒了黑白,引发了白天的火灾。难眠之夜,风月之夕,学艺的老三弄泥已久,想知道瓦罐之外的技术。老吕头曾经沧海,也不瞒他,就把带老婆过来烧窑的秘密讲给他听。日后老三跟小秋云结婚,想把老吕头的技术在小秋云身上试验,可惜不好用,他忘记了小秋云不是南乡女人,不会光着上身到街上晒草,南乡的木杈并不适用,南辕北辙。如鱼得水的是秀才杜炳成。老吕头向老三传授密招的时候,杜炳成自恃念书多,天赋高,假装不听,可是他把老吕头的经验带回家,一用就灵。他的老婆正好来自南乡,比金瓜山稍稍往北了一点儿,风习相近。杜炳成用心学艺,一开始就做了一个笔筒,那时候他还没有学会做瓦罐。笔筒和瓦罐的原理相通,就是盛的东西略有差异罢了,笔筒盛流不动的笔,瓦罐盛流动的水,杜炳成用他的文化一想就明白,不劳师傅教诲。后来,老吕头烧制的瓦罐也盛不住水,只有杜炳成做的笔筒不漏,一直使用到主人对文化失去兴趣,抽走秃笔,改做钱罐,盛一些花不出去的一分硬币,始终没有装满。
真的不能怨南乡人保留技术,烧制瓦罐的工艺不佳。老吕头让老婆烧炕专用好柴,他烧窑也挑剔柴草,非松柴不用。他才不使用铺炕的麦草牛吃的苞米秸呢,他鼻子一哼,无情地嘲笑布巾系头落荒而逃的老高。他断定,用杂草烧窑的男人,绝不敢睡松木棒子烧的热炕,热炕把男人烙得出汗,瓦罐自然漏水。老吕头也不认为,东顶人说的就是有理,松柴火固然比杂草火硬,硬火烧出来的家伙却不一定就是硬的,不出汗依仗的全是内功,身体的底子好。老三要把高师傅用过的大轮子劈了烧火,老吕头不准许,他叫两个徒弟帮忙,卸下大轴,支起来当吃饭的桌子。茅草房发生火灾之后,他有时候和老婆就在大轮子上,赤身烙饼,翻来覆去。他吃饭和做爱用同一张圆桌,他就可以同时嘲弄腰带上掖一条布巾的老高,他说大轮子飞转,做出的瓦罐自然粗糙,漏水是必然的。他挑剔柴草,嘲讽老高,疯狂做爱,黑白颠倒,大火熊熊烧出了第一窑瓦罐,颜色比老高烧出来的好看,带了手指头理出的花纹。他拣一个在窑口烧成了琉璃一样光亮的瓦罐,撒上一泡大尿,不避徒弟,以便让他们做个见证。按照他的说法,尿比水更难盛住,盛尿不漏,盛水当然也漏不出来。他把盛了尿的瓦罐放到背阴处,免得蒸发掉说不清楚。接下来整整一天不见太阳。到了晚上,他自己忍不住了,先看一看,瓦罐底部泛出了一圈白边。随后跟来的杜炳成说:
“大江东去,浪淘尽。”
老吕头不懂杜炳成张口吐出的文化,可是他深深地明白,盛不住尿的瓦罐,盛水也怕不保险,因为尿是水变出来的,走一个路子,出汗也是同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