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恍惚时,有光和老汉聊了起来。老汉年近八十,茶是在云南上大学的孙子寄同来的,花茶。老汉每次上山只带一泡茶,可惜杯中已是乏茶了,否则一定请我们品尝。
可这开水怎么办呢?
老汉从一块大石头下面拽出一把水壶,由于不断地烧燎,已成全黑色。他走到旁边的一个山泉,将壶内涮一遍,灌满水,在一块靠水的大石头旁,顺手拿来柴草,从石头缝里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柴草……那壶水很快就烧开了,喷着白白的水蒸气。
山泉,自然地涌出,完全出自石头缝,旺而清,翻腾着、升旋着冒出。我用手捧起泉水,清凉而甘洌,透明而映魂,来自仙境,诱人心脾。儿时,见到如此的泉水,早已俯首牛饮,那时还没有污染的概念。现在,面对如此干净的山泉,却心有疑虑,连尝试一下的勇气都没有。我在一篇文章中曾经写儿时喝生水的故事,结果被今天的小学生疑为“撒谎”,如今的孩子,哪里还有可以撅着屁股喝泉水的概念?
我觉得,应该带着茶和茶具,来这里喝上一杯,那会是何等的美事。在这里,无需考虑节约水的问题,柴草更是俯拾皆是。我想起兜里还带着茶呢——一小块生普洱,拿出来送给了老汉。并告诉他,别放在杯中冲泡,要放在壶里煮开来喝。
他高兴地从石头上站起身来,接过茶,放在鼻子上闻了一下:嗯,味挺足。小心翼翼地将茶装进了上衣的口袋里。他凑到我跟前,蹲下来,说:你送我茶,我也送点好东西给你。
难道是什么鲜见的野果?万万没有想到,他会送我茶——“石茶”。那茶只生长在山顶尖的石头上,贴石而生,由此得名。他很小的时候,见大人喝石茶,他也喝,味道相当好。石茶生长环境恶劣,遇雨而生,遇旱则缩,极稀少。老人说:“去年,有个人来找石茶,说是治病,治病没法,咱得给人家采点儿,那个人要亲自去采,这可不行。万一,他不小心破坏了怎么办?我就不带他去。你们没见,石茶长在石头上,挑着个小叶叶,可怜。我每棵只采一小片叶,轻轻地采。”说到此,老人的动作是细腻的,表情充满了慈悲,他仿佛是在照顾一个婴儿。
物以稀为贵。虽未见面,却已令我感动。世间珍宝无数,几人能够拥有,拥有了又能如何,皇帝曾经拥有无数,可皇帝已成灰烬,珍宝还在。占有便是贪念,过眼有缘,能拍张照片,胜过拥有。我想,石茶,吸天地之灵气,聚日月之精华,一定很香,至于到底是怎么个香法,任心而定,心中有香,便是真香。
老汉听明白了我的意思,眼睛亮了:“我呀,就是这个想法,太好了。抽空,我先去侦察一下,下一次来,我带你们上去看看,到时候你们也送给我一张照片。”
石茶,到底是个什么样子?也许,真的是稀世珍宝。如此,我倒惶恐了,拍了照片宣扬出去,大抵它也就完了,很快就从这座山上绝迹了,岂不造孽。或者是非常不起眼儿的普通的一棵草,只不过老人不知道,而且那草的名字,也不是他所说的名字。即使如此,我仍然为能在深山里碰到如此一位老茶客而倍感欣幸。
文章可以到此打住了,可我眼前依然浮现着蓝天白云,群山环抱,层峦叠嶂。绿色的植被,有树有草,各色的花朵,变色的叶片,明明暗暗,幽深宁静。松伞瓦石头土,一位老者,头戴草帽,一边喝茶,一边看着远处的牛儿吃草,一只家狗匍匐一侧,汩汩山泉从侧畔流过,袅袅水汽从水壶中升腾,舞动的篝火,舒展的炊烟,摇摇摆摆,融人大山,融人蓝天,融人我怀,溶人我杯,很清,亦很淡,慢慢品饮。
07 左边女儿 右边女婿
老太太耳朵失聪,眼睛勉强能分辨出光影。
去阳台、去洗手间、吃饭等日常生活,尚能自理。全靠多年摸索的诸多固定路线、固定地点的习惯模式。固定地点吃饭是重中之重。吃饭桌、椅子,地面上各标有四条腿的位置。老太太坐的椅子,与桌子之间的距离、方位,那可是丝毫不差。先放老太太的椅子,老太太从她自己的房间里出来,朝着一个固定的方向,走固定的步数,碰到一把椅子,坐下,等待吃饭。然后另外两把椅子到位,左手边是女儿,右手边女婿,这也是固定的。其他的年轻人,来来往往的就是随机了。老太太心里知道外甥们不固定,已经没有能力顾及了。
老太太平日里的生活看起来没有太高的要求,实际上有一样却是极其精准的要求。那就是她今生最重要的两个人物,吃饭时必须陪伴左右。
左边女儿,右边女婿。吃饭时,老太太凭感觉左右皆有人了,女儿、女婿都落座了,就可以吃饭了。招呼就不用打了,说也听不见,听见了也不明白。看不清、听不见,一日三餐生活很平淡,很安然。
人与人的交流,明示、暗示和语言,在老太太这儿,都转化成触摸,最原始、最直接,最实用有效的方法。用语言对老太太说,“吃饭吧”,则需要附耳上来,大声、再大声,且尚有不明白的时候,不如使用肢体触摸。一般情况,女婿先落座,然后就是女儿拾掇一番再落座。首先发出信号的一般是女婿,把筷子放到老太太的右手中。女儿坐了,把搭配好了的饭碗放到老太太左手边,让老太太触碰到,表示可以开饭了。老太太,可能由于记忆力有点迟钝,经常需要再确认一下右边的人,女婿,如果感觉不到右面的人,就怀疑女婿尚未落座。先用膝盖感觉一下,碰不到,再用右脚探一下,还探不到,就使用右手摸一下右面的位置,如果是空的椅子,便不吃饭了。或者老人家感觉自己不能没用,总得做点什么带有贡献意味的事情吧。那就等着,等着那份礼道,等待那份关心,等待那份亲情,应该不仅仅是丈母娘亲女婿这么简单的亲情。一次,女婿有事,女儿附耳解释说明,喊破了嗓子,老太太无动于衷,就是不动筷子,一坐就是半天。直到女婿回来了,老太太一路摩挲,一直摸到女婿的额头,那有点秃顶的额头,摸完,这才两顿饭当做了一顿吃。
近日,女儿因白内障住院,女婿陪床。告诉老太太内情吧,一时难以说得明白。若说明白了,后果一定是换来她的担心、焦虑,而且还有不停地大声问“怎么样了?”可有得麻烦了。
那就不告诉她老人家了。瞒,是许多有老人的家庭通用的办法,最简单,而且是有孝心的通用法。耳聪目明的老人难以哄骗,对这位老太太也得采取一个巧妙的欺骗方法。吃饭时,为了不让老太太感觉到左右空位。外甥们轮换着回家值班,坐在老太太的左右,确保老太太女儿、女婿吃饭位置必须有人,右边的人把筷子递到老太太手里,左边的人把配备好内容的饭碗放到老太太的手边,让老太太摸着饭碗,顺利开饭。
虽然家中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老太太还是能够安静地照常生活着。人啊老了,就是老了,不该知道的不知道也好。
今天中午,只有外甥女一人在家,她自己唯恐不能胜任两个角色,几遍电话都找不到人回家吃饭。巧了,大家都有事儿。外甥女只好先坐在右边,触碰一下老太太的膝盖,把筷子递到老太太的右手中,接着又飞快地转到左边,把饭碗递
到老太太手边上,让老太太感觉到了“女儿”。外甥女是个机灵人,她没敢踏实地坐下来,而是随时准备着转到右边。外甥女紧紧地盯着老太太,果不其然,老太太不记得刚才右边的“女婿”的存在了。老太太的右膝盖向右靠了过去。外甥女一看不好,赶紧启动,以最快的速度转到右边,飞速地伸出左腿及时地触碰了老太太的右腿一下,让老太太感知到了“女婿”的左腿。于是可爱的老人家放心而安静地吃饭了。
孝顺的外甥女儿到医院看望静养的妈妈,将这一段悄悄地讲给妈妈听,被我听到了。
我的岳母也因白内障住院,和那位机灵的女儿的妈妈是邻床。我赶紧用手机记录下这段小生活,丈母娘立马对我媳妇说:“看看天亮,又在捣鼓手机了,就不能歇歇。”
生活就是这么简单,每家都有可爱的小生活,其中又有无穷的小机智,充满乐趣,而又让人感动。
08 一杯茶三只猫
晚饭后,随朋友到茶楼喝茶,房间里的那扇硕大的落地窗有点儿吸引人。玻璃是中空的,隔热隔音效果非常好。窗外是一个湖的水面,若夏天坐此落地窗旁喝茶,应该是相当舒爽的事情,观水波涟漪,阅柳枝摇曳。现在是寒冷的冬季,窗外一片冰雪世界,湖岸上的灯光把冰面射得如镜面般平静、锃亮,越发显得冷峻。从我坐的位置看出去,落地窗仿佛立在冰上,心中坏坏地想道:若春风吹来的时候,这窗会如何呢?溶化、塌陷……不禁哑然。
茶是最便宜的,点茶的时候我听到了。茶楼的茶向来是以贵著称。于是手中热茶暖手的价值提升了不少。端一杯热茶,舒舒服服地坐着,望向窗外,让自己惬意起来很容易。窗外那一片静如镜的冰面冷清着,可惜天空是黑的,否则夜里的白云会把梦铺在冰面上,再映托给我,能有一个白云梦也不错。换一只手端茶的时候,窗外冰面上忽然有了动静,一幕哑剧上演了:
冰面上有些许残雪,一个长的影子,伸了进来。我正准备猜这是谁的影子,一只猫耳朵进人视线,猫慢慢地踱着四方步,走进了落地窗括起来的舞台,一只黑猫。又来了第一只猫,一只白猫。黑猫在冰上轻轻地挪着滑步,眼睛微微垂着,很是漫不经心,没有向落地窗看过来,一眼也没有。外面的灯光更明亮,也许从外面根本就看不到茶室里面,落地窗在猫的眼里,或许充其量只是个有亮光的物什,一点值得猫儿们感兴趣的玩意儿都没有。
黑猫已经走到了舞台的中央,我忽然在心底叫了一声“停”,它走出这扇窗户,我就无可欣赏了,我不想发呆,特别想看这活的一幕。那只猫真的就停下了脚步,简直是感应了我的口令,后腿一曲屁股着地,两只前腿立着,这个动作俗称“猫坐”。我心中一喜,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以适于更好地欣赏窗外的剧情。换一个时间,换一个地点,我也许不会如此有雅兴。在家里,深夜时常听到猫热闹的声音,我从没有从窗户上看出去,对它们的叫声听而不闻。
那只白猫是追着黑猫的,黑猫一落座,白猫就靠了上去,做出蹭的姿势,眼睛微微眯起,尾巴向后向上颤颤地伸出,四腿叉开,身子依赖地歪向黑猫。这是猫儿们很习惯的慵懒的动作,也是一种友好亲昵的象征。
恰此时,又有一只猫登台,黑色的。它直扑白猫,瞬间干扰了白猫的示好或者慵懒。
于是画面中有了三只猫,两只黑的,一只白的。为了文章必须把三只猫区别开来,现在仔细想起来,似乎第一只黑猫能稍微大那么一点,很轻微的大,也可能是它“猫坐”着的原因。硬写成大黑猫似乎不妥,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出它是特殊的大,倒是态度动作显得有点成熟,很绅士,明显比后来的黑猫稳重多了。它一直那么稳稳地“猫坐”着,侧身对着窗户,朝向窗户的横向方向看过去。那个方向是更远处的冰面,我是看不到什么的,不过猫眼也许会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东西。那只猫的眼神还是心不在焉的样子,时而两只猫进入它的视线,它仍然不受干扰,不改变看的方位。我觉得它很绅士,应该叫它绅士黑猫,另一只便是普
通黑猫了。
那只白猫的心思只在绅士黑猫的身上,它一直在努力靠向绅士黑猫,却被另一只黑猫纠缠而不得,白猫努力躲避那只普通黑猫。于是,白猫便以绅士黑猫为圆心,绕着转圈,一圈,一圈,又一圈。那只普通黑猫紧随其后、转圈的过程中,两只猫的腿时不时地滑上那么一两下,表示着冰面还是很光滑的。那只普通黑猫精力似乎特别旺盛而好动,它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白猫身上,一刻不停歇地围绕着白猫挠着、蹭着、嬉戏着。它的蹭,很明显是想把白猫往远离绅士黑猫的方向推搡,大意就是你隔它远点。
我忽然感觉这个情景很美丽,一下子就显现出地球围着太阳转,月亮围着地球转的架构,一个小宇宙。绅士黑猫便是太阳,白猫便是地球,另一只黑猫就是月亮了。嘿,很是恰到好处。不过,我想绅士黑猫如果是花猫,白猫是黑猫,月亮便应该是一白猫了。不过那样就太具象,太刻板了。眼前刚刚好,那只绅士黑猫的确气度非凡,无论两只猫如何闹腾、旋转,它自岿然不动,目不斜视,气定神闲,这该是凝聚力的源泉吧。
我在看着我的哑剧,想着我的想法,其实绅士黑猫正在想着猫儿的心事,至
于到底想什么,我无从判断。我们人类看起来的悠闲,是猫心事重重的外在表现,
也未可知。所有的一切都是我的主观臆断和假想。
也许这是一个三口之家,这种搭配最佳。绅士黑猫是男家长,白猫是妈妈,另一只黑猫当然是孩子了。它们是晚饭之后出来遛弯至此,顺便活动活动筋骨,悠闲一番。
或者是另外一种情景,两只黑猫都是男猫,白猫是一只女猫,便有了矛盾冲突的意味了。其他的种种组合,可以随意地想,想什么就是什么,或者完全不是什么。这不重要。
我两只手轮换端着茶却不喝,坐在窗内看着窗外,想着我是在剧情之内还是之外,想着我仅仅是一个看客,还是其中的一员。这似乎也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