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你赎出来的吗?
“不敢,不敢!”
“咯咯咯!”郑妥娘甜甜地笑了起来,给了杨龙友一个妩媚的秋波,“俺在危难时刻,首先想到了你,是对你的抬举。知道不?”
“知道,知道!”杨龙友毕恭毕敬地说。
郑妥娘含情脉脉地说:“你真的好可爱。我差不多要嫁给你了。”
“真的?”杨龙友喜出望外。
“美的你!等姑奶奶想好了再说。”
两人的和谐很快就被打破了,全因为朝廷的“选美”。原来在郑妥娘被关押期间,“一线红”落进了魔爪。“选美”搅动了秦淮河的污泥浊水,秦淮名妓一走而空。那《燕子笺》无人排练,就扩大了征集范围。“一线红”多少有点名气,哪里能够在旅社里隐藏得住?于是就被抢走了。
郑妥娘暴跳如雷:“你他妈混蛋!让我怎么做人?我刚刚把人家救出了狼窝,你又把人家推进了虎穴。我想积点阴德,你他娘的就缺德冒烟!”
“我,我,我实在是无可奈何呀!”杨龙友诚惶诚恐,不知该怎样表现,才能让眼前的女人息怒。
他想起了“两大之间,难以做事”的话。是的,他现在又处在了“两大之间”:一边是至高无上的皇帝;一边是社会底层的妓女。皇帝,是世人捧起来的,你尊重他,他就是个“天子”,你不尊重他,他就是一个鸡子,连妓女都不如。现在的郑妥娘在礼部侍郎心目中,就是一个正南巴北的“女皇”,她的龙颜大怒真的非同小可。那个席皇帝发怒,顶多就是个令人害怕,恐惧之外没有一点其他的感情因素;女皇发威,决不是令他恐惧,而是令他心疼。那种十分复杂的真实感情是帝王绝对享受不到的。不信的话,可以有一个假设:两个都因为发怒暴卒,“男皇”引起的是欣喜,“女皇”引起的是悲哀。两者都是绝顶真实的。
“你把她给我要出来!”女皇下达了“圣旨”。
“选美”风波遍及全国,搅得天下不宁。秦淮名妓逃走的逃走,出家的出家。为了不到那“不是人待的地方”,都费尽了心思。卞玉京出家之后,跟她住在一起的寇湄,来约董小宛一起出家。
两人是在江边相遇的,其实这正是慧清的刻意安排。当时,董小宛正走投无路,只觉得自己像飘泊不定的浮萍,被裹胁在茫茫江水之中,触景生情,怆然欲泪。寇湄也是投靠无门,来到这里,像被烧红的烙铁烫着了一样,蓦的缩住了身子。这里的场景太残酷,揭开了她心灵的疮疤。
“阿弥陀佛!”慧清不知从什么地方站了出来,“我也真是个假和尚,居然来关心此等俗务,罪过,罪过!”
两个女人茫然看着她们熟悉的和尚。深知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今天他把“三宝殿”选在了江边,一定寓有深意,就期待着他开口。果然,慧清开口了:“小宛六根未净,在劫难逃,现在走投无路,想去投奔那个钱牧斋,合不合适,寇湄最有资格说话了。此情此景,小宛就不想听听吗?”
一提到钱牧斋,寇湄就气炸了肺。如果不是慧清告诉她,她怎么也想不到人会卑鄙到如此地步!她并没得罪钱氏夫妇呀,为什么要设了圈套卖她?莫非真的如郑妥娘所说,女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一件可以馈赠、买卖的衣服?看这钱牧斋,平常日子里,道貌岸然,对女人又是和蔼可亲,可怎么在背后,竟下得了如此毒手?莫非真的是像郑妥娘所说,他就是专门经营女人的?他又不缺钱花,卖了我又能得到什么好处?这个女人百思不得其解。
然而,事实摆在面前,而且是慧清亲眼目睹。慧清是脱离红尘的,跟尘世的一切都没有利害关系,决不会造谣的。还是郑妥娘说的对:“世上管什么都可交,就人不可交!人要坏起来,比什么都坏!发坏,是男人的天性,尤其是当了官、或者想当官的男人,一个都没有例外。”
再说走投无路的董小宛,确实有着去投奔钱牧斋的打算。她已经陷入了绝境,贫病交加、债台高筑不说,主要的是心上人态度暖昧,与她期待的激情满怀相去甚远,她的自尊心又非常强烈,决不肯低三下四去乞求爱情。他相信冒郎的承诺,只要金榜题名,就会迎娶她进门。现在只有耐心地等待,尽管度日如年。
总得寄人篱下,他就想选择钱府。这是因为钱氏夫妇都不算陌生。在秦淮河上,柳如是一向是以“侠妓”被人称道的,而那个“牧斋翁”有过多次携手共游的亲密接触,从不及乱。这是一个正人君子呀!她已经决定要去敲钱府的大门了。
不料慧清哥哥反对,非要她到江边见了寇湄再说。
寇湄陈说往事,让她目瞪口呆。那话真是振聋发聩:“就是在这里,这个渡口,一对狗男女,把我推进了火坑!能推我,就能推你,只要他们需要!我们是男人的玩具呀!”
董小宛不敢去找“风流教主”了,在贫病中等待着冒府的红轿。
不想等来的却是“选美”的噩耗,而且还有一个令她胆颤心惊的传言,说是那个《燕子笺》女主角只能找她了,找了好几个,不是出家了,就是及早地嫁人了。好容易找了一个外省来的,还没有找人教习昆曲,就被人保走了,说已经不是处女,无法伺候皇上。其实这是掩耳盗铃,秦淮河上还有处女吗?可是一点也不妨碍他们一再翻检秦淮河。
事情急矣!寇湄就来劝她一道出家。不料钱牧斋夫妇却找来了。
慧清哀叹:“完了!在劫难逃。”
寇湄恼怒:“那我自己走了!”
钱氏夫妇好热情,热情得让人浑身发烫。
夫唱妇随,说的比唱的还动听:
“你跟那冒辟疆真是‘天作之合’,我早就等着喝你们的喜酒了。
“你还犹豫什么?这个冒辟疆对你可是一往情深。你可不能错过美好因缘!”
本来还在朦胧状态的事情让人一下子戳透了“窗户纸”,老练如董小宛也未免有些羞涩:“还不知人家愿不愿意呢!”
“这你尽管放心!我来作伐,他不能不从。”钱牧斋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个冒辟疆也真是,功名有什么要紧?殊不知古人有云:‘富贵于我如浮云’?当一个闲云野鹤岂不更为潇洒?”柳如是窃笑,她不再夫唱妇随了,而是充满了腹诽:老家伙说这些话居然一点都不脸红!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官”。君要不信,试看今日之域内,哪个官不是口是心非?
董小宛还要矜持,“牧斋翁”就比女人还善解人意:“不就是有一点点债务吗?我都替你还上了。你再也用不着心存芥蒂,不是冒辟疆花钱替你赎身,也用不着他替你还债。你们俩是‘有情人终成眷属’。”
董小宛十分高兴,她想起了慧清跟寇湄的话语,就觉得眼前这位长者,实在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但是她还是要问:“你为什么要帮我?”
“很简单!”牧斋翁应声答道,“君子成人之美。”
柳如是又窃笑,很蔑视自己的丈夫:守着真人说假话,我不就在你的眼前吗?
老官僚确实不愧是在官场历练久了的,涵养极高,撒谎不皱眉头。就是在来之前,他还跟爱妾说过“私房话”。
“阮胡子那《燕子笺》写的着实不错,只要有一个出彩的坤角,一定一炮走红,会博得圣上的欢心。”
“这是无可奈何的事。”
“不!我要釜底抽薪,让它演不成。”
“可能吗?”
“这就看怎么运作了。”深谋远虑的老官僚沉吟地说。
柳如是知道,丈夫那个“选美”的奏本实际上是“热脸蛋贴了人家的冷屁股”,豁上了自家的名节换来的收益被人家轻轻地摘走了,他心里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当然也就眼盯着“选美”的进程。“选美”很不顺利,他就幸灾乐祸;有了进展,他就愁眉不展。今天就是唉声叹气,大约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果然,他说了出来:“马士英在打董小宛的主意,你想,这个董小宛出台,再次毛的戏也会满堂彩。她那风韵还不把一个弘光皇帝迷得忘了一切?马、阮就越发为所欲为了。”
“那怎么办?”
“怎么办,不是还有一个冒辟疆吗?让他俩赶紧成亲!看马某有什么办法?他要硬抢,就可以奏上一本:强抢有夫之妇,置君王于不仁不义。估计天下草创,他还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花俩钱值得!”
于是才有了夫妻作伐的一幕。
钱牧斋好得意,自以为报了“一箭之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