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匆匆流走了十五年。
蔚州王城,永安。
黄水墟位于城东南一片地势较低洼的地方,不知情者只闻其名,大概也能猜到这里曾饱受洪水的浸洗。时光将许多代人消磨之后,留在这里的,便尽是些废弃的土宅子了,房屋虽在,院墙早倾倒了七七八八,宅院的界限也不易分清了,颓朽的、漏风漏雨的房屋里,椽檩在很多年前就散发着腐死的味道,乌苔满布了所有的角落,瓦松在屋脊上连绵,铁锁成灰,触手即碎。
自三年前陆崖移步永安,黄水墟的光景至今有了改变,在它的中心地带、一片大约四五十丈方圆的区域,大多数房屋或早或晚地经过了翻修,甚至重建,虽然看起来依然破旧,里面却是夏凉冬暖、适宜人居的所在。
只是,屋前屋后的院墙依旧颓倒着,风化着,从来无人理会它们需要修葺与否。看来,在这帮不请自来的新主人们的观念中,并不需要院墙这种东西。
这里是青乐帮的总舵、也是唯一的分舵的所在地。
日上三竿了,二帮主“裁缝”淳正房中传出了一声哨响,在清晨不闻哨、日高哨乱飞的青乐帮,这声哨响还是有些晚了,不过,随着这声哨响的落下,青乐帮起床已毕的帮众总算超过了三分之二,达到了十六人之多。
房外,夏蝉的聒噪依旧分外刺耳,青乐帮众夏天骂得最多的不是他们的对手和敌人,而是这些不知疲倦从早叫到晚的夏蝉。淳正性情很好,不爱骂人,帮里骂蝉最少的几个人里面就有他,他这人矮胖,虽有两撇细细的八字须,面相看起来却很有些福根。起床后,依着帮规,吹过那个一抹青的哨子,便来到窗前,拉开窗棂,准备透气,屋外杨树下,一股浓郁的烤肉香立马传了进来,他不用细察便知是谁来了,立马怒叫:“老三,快给我滚出去,你平常不都是在老大院里烤肉的吗?”
三帮主“烧烤师”杜乐乐一看淳正开窗露脸,便贱兮兮地笑道:“二哥啊,我来这里烤羊,主要想给你提个醒,你昨晚拼命赶制好的那件交领右衽缀猫图的薄纱袍被咱家老四当咱青乐帮的大旗了,喏,你看!”
顺着油乎乎的手指所指的方向,淳正看见杨树的高枝上一件簇新的衣裳在迎风招展着,青橙底色上的花猫已经变成了一只飞猫。
淳正气得差点栽倒,这件他设计好几天,又忙碌了近二十个时辰,裁布,做线,缝合,辛辛苦苦才出来的成果,就被牛猛这小子如此作践了。
“老四人呢?”淳正嘎嘎大叫,“我做的衣服,他不喜欢,自有人喜欢,他不能穿,自有人能穿!”
杜乐乐笑得一脸狡黠,口说:“二哥,别给自己脸上贴金了,别怨我说你,除了‘偷不着’,咱们弟兄里有谁敢说喜欢你做的衣服,话说回来,你做了那么多,但凡有一件袖子能够一样长,襟扣能有两个正好对得上的,你三弟也敢试着穿一穿,上街都可以考虑……”
“我呸,就你和老二那蛮牛样的身板也配穿我做的衣服!‘偷不着’在你俩面前一站,你们这样的都该找个地缝钻下去。”
两人所说的“偷不着”,大名叫钟靖,进帮一年多了,算不上帮里的资深元老,可已经身晋青乐帮的领导队伍,是新来帮众口中的五帮主,不过,在一些资深帮众的口中,他的称呼就显得花哨了,有人叫他“偷不着”,有人叫他“没影子”,还有人叫他“衣架子”,极个别的甚至叫他“美帮主”。
这钟靖长得英俊,才一入帮,在长相上就把正帮主陆崖的风头完全盖过去了。他性情很好,心地也好,帮里从来没有人愿意试穿淳正做好的衣服,只有他兴致勃勃真心去穿戴,还时常夸赞淳正的作品设计的好,做工也有进步。仅此一样,就让他成为了淳正心里最为喜欢的人,
有帮众说,钟靖这个五帮主来路不明,是他本人自封的帮主,根本没有经过正帮主陆崖、其他三位副帮主以及广大帮众的同意,这说得是实情。
但他毕竟还是成为了五帮主。
一来因为他生的太俊,连男人看着都喜欢,所以几乎没人去拆他的台。二来他很会和帮主们搞好关系,也就没有一位副帮主站出来表示反对他自称五帮主。直到有那么一天,正帮主陆崖突然发现帮里多了一位帮主,对他恭喜了几声,他这个五帮主就假事成真了。
五帮主入帮的内情只有帮主陆崖一个人知道,据说,他是陆崖从山匪窝里救出来,本是个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落魄少年,衣衫破旧,尘灰满面。自来到青乐帮,就像一颗蒙尘的珍珠,稍加拾掇就露出了原本精致的面目,整个人异常地风姿飒爽起来,他家以前应该挺阔气,因为他能识字,懂算账,还会听曲。他的入帮直接提高了青乐帮的颜值水平和文化水准,使得帮众与外人斗嘴时都大增信心。所以大伙也说过他当五帮主是迟早的事。果然,如今大伙的那些话已经应验好久了。
“净说‘没影子’的事,真厉害,让我和老四跟永安城最好的衣架子比……”
“别废话,快上树帮哥把衣服取下来……”淳正看起来好像很不愿意爬树,实际上他根本不会爬树。
“没门儿!”
“果然够坏,”淳正匆匆跑出去找人,回头又叫:“小心你的扇子,别把烟往树上扇。”
淳正,青乐帮二帮主,为救回自己的衣服,跑起来如丧家之犬。
裁缝是帮里人给他的外号,而神偷圣手是城里同行给他的称号,他是青乐帮偷盗组的头领。偷盗是他的职业,做衣服是他的爱好,也是唯一的爱好,可惜就如三帮主杜乐乐所言,他做衣的技术极为不堪。由于嗜爱至深,帮中某些人偷来的布匹,往往来不及销赃,就糟践在了此君的手里。
说起来,青乐帮二十来号人,年龄大者不过二十四五岁,年龄小者不过十三四岁,全是游荡者和无家者,集偷儿、乞儿、孤儿之大成,他们出外行事,几乎没有穿新衣的场合。淳正做出的衣服往往风格夸张,引人注目,即便没有做工上的问题,也没人愿穿,没人敢穿。因此,今天花猫纱袍挂在杨树上,作为一面旗帜,迎风招展,也总算体现了它存在的价值。
再说三帮主杜乐乐,和二帮主牛猛一样,学过很多不三不四的江湖武功,是帮中打架组的头领之一。他本是城外外来屯田人家的遗孤,自七岁父母离世后就一直在永安城里城外浪荡,自幼遇到的生食只会烤着来吃,直到长大成人,依然如此。自入了青乐帮,他自己也不曾预料,烤东西的档次一下子爆发式式地升级了,从烤地瓜、烤苹果、烤青麦的日常生计,一下子跨越到烤肥鸭,烤小猪,烤山羊了,青乐帮总舵的土院里经常肉香飘溢,便是此君的功劳。但为帮众人极为诟病的是,他烤的肉十九忘了抹盐。
话说淳正找不到肇事人,自己又不会爬树,只好跨过几个破损的墙头,在帮主陆崖的破院里看见了两个帮众,这两人一个叫柒满谷,一个叫尤向阳,他立马叫住他们,一看,柒满谷满手湿漉漉的草料,一问,果然是刚刚在马房里喂完了大黄和大青。尤向阳手里拎着一个鸟笼,鸟笼里有两只知更鸟儿,不用问也知道是给小黄小青喂食的。话说柒、尤二人也早看见了杨树上的那面“花猫旗”,淳正一过来,他们就知道是来找人爬树的。
柒满谷连忙把满是湿草料的手递到淳正的眼前,口说:“我去,我去,”淳正一把拉住他,慌道:“不用你去,不用你去!”然后把目光投向了尤向阳。
尤向阳一看二帮主嫌弃了柒满谷,盯住了自己,忙转过身去,一不小心就被小青屙了一指头鸟屎,回过身来忙不迭地将屎给二帮主看。
淳正气得吹胡子瞪眼睛,叱责道:“两个懒货,都忙完了没有,忙完了就去帮主屋里把值日做了,扫干净些,也别把他弄醒了,免得挨揍。”
尤向阳忙回:“我倆起的晚,值日的事,那还能轮得到我们,早被人干完了。”
柒满谷却道:“二帮主好心俺们不领,您就是在这院里放个大炮仗,咱家帮主也未必能醒过来。”
淳正见这两个家伙好赖不吃,气呼呼地走了。四下里无人可见,他只好再来到杨树下,此时,此地已变得油烟四溢,杜乐乐的烤羊正到了紧要的关头。
“牛猛呢?除了那几个还在睡觉的懒汉,其他人都死哪儿去了?”淳正心急火燎。
“你糊涂了,红乐帮的人中午要过来讲和,说还要给咱们介绍一笔大买卖,咱们帮主说好了要大摆筵席,老四为了筵席之事,带弟兄们上街采购去了。”杜乐乐一边小心翼翼地给羊尾巴涂抹浆汁,一边颇有耐心地回答。
“摆个屁的筵席,这都什么时辰了,伙房里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有你,烤个破羊,还非得到我院里来。”
“嘿嘿,谁让你这院里有现成的柴禾,”杜乐乐憨笑,站起来,一下跳了几尺高,将头顶的一大截干枯的杨树枝掰了下来,丢在火窟旁,然后依旧蹲下来,继续翻动羊身,抹香料,边抹边说:“至于伙房的人么,上街的那些人还能少得了他们?”
淳正知道杜乐乐和牛猛是一丘之貉,说破天也不会帮他摘衣服,于是准备出墟亲自去找事主儿去。
还没等淳正迈出院墙,就听见十丈远的一堵废墙外后面传来了牛猛咋咋呼呼的声音。
“妈的,金剑帮的人的人好生嚣张,大街上非得逼老子接他们的请贴,什么请帖,就是块破布,上面写着不知什么鬼,快去把咱大当家的叫到二帮主那院里,他识字儿。”
有许多脚步声立刻朝陆崖所在的院子的方向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