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若素和冷雪笠都站了起来,裘若素忍不住探指抚上剑柄,燕擎恰好看见了,急忙向她摇头,怕她误伤了孙儿。
一人一鱼自船底一穿而过,燕少葵有好几回加速赶到鱼身的一侧,出手击刺雪鲟鳃盖后的一点,冷、裘二人都是不解,不知是不是长久的习惯让少年形成了强迫症,亦或他必须要遵循爷爷的什么要求?
一个怪异的情景出现了,雪鲟近五尺长的身躯,比燕少葵整个身板还要长上一号,竟被一个少年紧紧追赶着,亡命而逃,这尚不奇怪,奇怪的是这雪鲟居然甩之不脱。
裘若素和冷雪笠看得有一点目瞪口呆,燕擎只轻轻说了一句:“从未见过如此快的江鱼。”
此时,雪鲟朝更深的水里潜了下去。燕少葵冲出水面,小脸涨得通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个猛子再次扎进了水中。
这一次,江面上再也没有了水线和波澜,新生的水泡弥漫了这一片不大不小的江面,这或许是江泥被扰动之故,不管怎样,一人一鱼都消失在了这浩瀚宽阔的安澜江中。
船上的人都紧张起来,连燕擎也不例外。
过了一会,在离船十余丈的地方,忽然间水面哗然大响,自江面冲出一道水练,雪鲟的身躯伴着水练毫无征兆地一跃而出,临水有近两尺之高。
仅仅在雪鲟滞空的那一刻,一道短短的水柱自江中腾空而起,几乎同时,碧玉竹带着粼粼水光一飞冲天,如一支阵前寒了万千将士之心的冷箭,直刺雪鲟。
伴随着鱼身的剧烈摇摆,碧竹竿自雪鲟鳃盖旁透体而过,一滴血珠伴着无数水珠,在浩荡水光中,飞上高空,异常妖艳。
见此情形,冷雪立刻明白了中午饭桌上那蒸熟的鲟鱼身上为何有两个孔洞。
燕少葵抵着碧竹竿,半截身子脱水而出,雪鲟随着随着碧竹竿的冲击,重重地栽向了远处。
虽遭重创,还不曾死,雪鲟整个身子在剧烈挣扎着,燕少葵被甩得有些不由自主。
“快点,别让它脱竿!”燕擎在船上叫。
燕少葵迫近雪鲟,松开碧竹竿的一端,一个飞跃抓住了碧竹竿透鱼而过的另一端,彼端粗,此端细,此时,雪鲟再无脱竿之虞,他开始兴奋地朝船上大叫:“爷爷,我捉住它了!”
话还未说完,整个身子被雪鲟带进了水下。
燕少葵在水中蓄力,重重地向雪鲟的头部击了两掌,水浪如剑,再次飞天。两掌过后,雪鲟便失去了翻腾之力。
燕少葵以竿为线,牵着一条庞大的雪鲟来到小船旁,满脸兴奋,口说:“这条大鱼身上好凉好凉啊。”
“凉了好,凉了好。”燕擎也很兴奋,拉燕少葵上了船,连夸他干得好,燕少葵很是得意。
因为船小人多,雪鲟没有上船,留在水中,一直由燕少葵用碧竹竿牵引着。
“这一回,你们爷俩可以有很多鱼肉吃了。”冷雪笠也替爷孙高兴。
“鱼肉事小,鱼肉事小。”燕擎显得很谦虚。
裘若素看着被碧竹竿穿腮而过的雪鲟,眉头紧锁,似乎在思索什么,末了突然转向燕擎,语出惊人:“我没看错!此绝对是名不虚传的千忍剑法,那记刺鱼功成之招莫不是叫平地雷生声千里?”
裘若素的语气里隐隐有不满之意,冷雪笠听后犹自不明所以,燕擎在愣怔片刻后,突然哈哈大笑,笑罢,一脸坦然地说道:“郡主见识广博,眼力非常,不但观竿知剑,居然还认出我忍剑门的剑招,老朽凌波渔隐燕擎佩服之至。”
燕少葵这时小声嘟囔道:“那不叫平地雷生声千里,叫空地雷生声千里。”燕擎瞪了他一眼,他才不言语了。
裘若素自船上站起,面向燕擎道:“我只是曾听闻家父言及天下各路剑法的剑意、剑境之别,着实提到了忍剑门的忍剑之道,说其形为忍,质为蓄,出击时剑路奇诡,示弱处暗藏雷霆,甫攻先御,未直先曲,剑意千忍,一出惊人,少葵江底驱鱼,隐忍不发,故江面再无波澜纷现,待雪鲟被驱出水面,这才蓄千忍为一发,翠竹‘剑’破鳞而入,透骨而出,此等剑招,刚猛雄浑,方才亲眼目睹,比之我父的侃侃之言强得多了。”
燕擎点头称是,口道:“申王大人也是老剑师了,我忍剑门向来人丁寥落,到如今只落得老朽和孙儿二人,没想到他居然对忍剑知晓得如此清楚。”
裘若素没有接着燕擎的话头说下去,转言道:“燕老丈既然是武林奇人,为何却甘愿默默无名于乡野?又为何要骗我说这孩子的爹娘在兵乱中死在了村口?可否详问,那是何村何镇?又是如何死于乱兵之手。”声声皆带带质问之意。
一时间,船上无人应答,江水汤汤,满载了一船沉默,竹篙吃水愈来愈浅了,石岸嶙峋,静待着船客南归。
燕擎脸色肃然,随着又一篙落下,饱经沧桑的声音开始在江上回荡。
“裘姑娘不用疑心老朽诓骗,当年孩子爹娘虽算武林中人,却还称不上绝顶高手,在夜军铁骑兵的冲击面前没有自保之力实属正常,且对方不免也有高手,据村中幸存的目击者所言,孩子爹娘实则在不到半柱香的时间里已然遭难,至于老朽的故乡何在,你只需知道就在那宁州之地也就行了。”
燕擎出言恳恳,语带悲切,闻者为之心动,连裘若素也觉得自己的疑心有些过了,她双手合十,向燕擎行了个致歉之礼,又说:“若我父亲知道你们是忍剑门的遗存,定会亲来招揽。”
燕擎笑道:“只要裘姑娘不说出去,三五年的,申王大概不会登上我家的门的。”
裘若素微笑道:“那要看三五年里,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回铜狐城。放心吧,就算我无奈中真回了铜狐,若没有你们的同意,断不会将你们的事告诉城里任何人。”
燕家爷孙目送冷雪笠和裘若素结伴南去时,天色已晚,大概还有小半个时辰就要黑了。燕擎知道江南两百里之地不乏村镇,还算得人烟昌盛,且二女皆身怀武功,倒不为她们的安全担心。临别时也就不曾客套关怀,只有燕少葵对二女言说了一句姐姐们走夜路不好,至于走夜路不好以后应该怎样做,他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归家途中,那只雪鲟挪上了船,燕少葵撑篙行船,燕擎蹲在雪鲟旁查看,愈看愈是激动,差不多要手舞足蹈起来。
燕少葵看见了,让他淡定点。
燕擎突然有点恼了,一来如此宝鱼面前,他觉得自己已经够淡定了,二来他又想起一件事,便瞪着燕少葵怒道:“咱们来时,行船到了江心,都看清了水里是极难得的寒珠雪鲟,你为何还像个木头一样站着不下水,非得让我叫破你才肯下去吗!你水中捕鱼的本事不是去年就比爷爷强了吗?”
燕少葵委屈:“爷爷忘了,您曾告诫过我,不可以在外人面前展露自己会武功的!今日我若……”燕少葵说到这里,不知道该怎么往下说了,突然他睁大眼睛,又说道:“您给我说过,说千忍不如一忍,是忍着不在外人面前暴露武功,万忍不如一忍,是忍着不对别人说出自己的真名实姓。”说着说着,眼泪都快流下来了。
“哦!人老了,只想着鱼了,倒忘了这茬,”回想燕少葵所言,燕擎略显懊丧,“别哭,这回是爷爷错了!”
燕少葵止住了眼泪。
“孙儿,给爷爷说,你的真名叫什么?”
“燕无龄。”
“嘿嘿,嘿嘿,你错了,这个爷爷连你也骗了,你的真名大号叫计无龄。我满以为说出这个名字还要再等几年,不过现在好似不用那么久了。”
燕少葵一脸懵然。
“一来现在你已懂得千忍之道,也就能守住心里的秘密了。二来我满以为铜狐城里的强人们不会有人向着你,不过,今日郡主的出现倒是给了我一点信心,她这人良心还在。”
“爷爷,你在说什么呢,什么计无龄,为什么不是燕无龄?”
“放心,葵儿,你虽不是我的亲孙儿,但我对你比亲孙儿还亲,以前如此,以后也会如此。我知道,这世间不想让计无龄活着的人很多很多,所以你必须知道,这世上的那个计无龄已经死了。”
“是的,计无龄已经死了。”
“十年前我曾送你少葵之名,今日我再还你言十之姓,记住,你成人后,不管是行走江湖,还是为官做将,只管叫计少葵了。”
“好的,爷爷,我以后就叫计少葵。”
“嗯,少葵,听爷爷仔细说,今天坐咱家船过江的两个女子,临别时你怎么称呼她们的?”
“姐姐。”
“不太对。”
“怎么?该叫婶婶么?”
“那也不对,那个郡主大人,你应该叫她嫂嫂,那个冷姑娘,你可以叫他姐姐,甚至婶婶也可以。”
“嫂嫂?……”
“可不是普通的嫂嫂,而是你的亲嫂嫂,趁着咱们今日亲逢郡主的机缘,爷爷也该给你说一些事情了。”
“……”
“少葵,你本名计无龄,并不是我燕门的儿孙,而是宁州王计巽的遗孤,放在十年前,宁州还不是秋皇的治下,宁阳城是你家的家城,清川城是你家的属城,你爹娘和哥哥皆死于秋夜大战,你爹娘在宁阳死在了清川守将你的亲叔叔计莽之手,而你哥哥……”
“我哥哥怎么了?”
“……他则死在了这铜狐城的城门之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