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走进老太太的卧室,老太太又咳嗽了几声。梅说:“大娘,你一个人在家里,没人照顾不行,病刚好,万再犯了可就麻烦了。”老太太说:“我没有别的地方去,死也死在这张床上,谁叫我摊了个畜类儿子呢?”梅说:“你就先到我家住两天吧,等病好了再送你回来。”老太太擦了擦泪说:“姑娘,我已经拖累你不轻了,我不好再给你添麻烦了。”梅说:“大娘,人啊都是个缘分。你不要说了,跟我走吧。”老太太又哭着说:“你的大恩大德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报答不完啊。”梅把老太太扶起来,搀到楼下,扶上车。几个在树荫下凉快的邻居看到后,嘁嘁嚓嚓地议论着。有的问:“这是她什么?”有的说:“听说老太太没有闺女,那么是儿媳?”“啧啧,看卢来来那个熊样,又偷又摸的,能说个这么俊的媳妇……”
车走到大门口,传达室里那个老头又往车里望了望,开了铁门。一路上,梅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也不知道这样做是对还是错。
六
梅住的是一个二百平方的大房子。进门是大厅,左面是卧室,右面是她的画室。她把老太太扶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好,准备把北间收拾出来给老太太住。沙发的对面墙上挂着一幅画像。老太太坐在沙发上,目不转睛地端详着。看累了,她擦擦眼又看,画像上的老太婆仿佛在笑着和她说话。她问梅:“姑娘,这张画像是你妈吧?”梅说:“是啊。这是我妈七十岁生日上我给她画的。”老太太惊喜地说:“我们是街坊,她大我一岁,我叫她姐。”梅被老太太弄得莫名其妙,问:“大娘,你认错人了吧,我妈是农村人。”老太太说:“没错,我原来也是农村人,你老娘家是五家庄,你妈叫王春花,对吧?”梅点点头说:“对。”老太太又兴奋地说:“我叫王春香,论宗谱我俩还没出五服呢。年轻的时候回娘家,我抱着来来,你妈抱着你。你和来来玩得最好呢。”“来来,就是卢来来?”梅问。“是啊。卢来来原来不姓卢,他是来省城就工那年改的,跟他后爹姓。他亲爹姓刘,来来原名叫******。”梅一惊:“什么,卢来来就是******?”老太太说:“对啊,你们是不是同过学”?梅麻木了似的,自语道:******是他?
梅原名叫白雪晴,艺名叫梅白,同事们习惯地称她梅。一九八五年夏天,白雪晴考人张店中学,人学的第一天,就和一位名叫******的男同学排在同一张桌子上。进人青春期的男女,既相互吸引,又相互排斥。那时侯的雪晴象一枝带着露水似开未开的梅花,稚嫩,水灵。班里年龄大的男同学象欣赏一朵花似的盯着她看。******得了这么个俊俏的同桌,自然是他的福气。可是两人常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别扭。夏天,雪晴穿着一件短袖上衣,毛茸茸的小胳膊象水萝卜一样放在桌子上,******的胳膊有意识无意识地碰到她,雪晴象是被蛰了一样,小声斥责宝来:别碰我,烦人!宝来很邋遢,书本有时弄得满桌子是,上课找不到书本,就往雪晴摆得整齐的书里找,雪晴巴掌打在他的手上说,不许乱翻别人的东西。为此,两人用尺子和圆珠笔在桌子中间画了一条分界线,******的胳膊仍然常常越界。有一次上自习课******爬在桌子上睡觉,胳膊和身子都探到了雪晴界线内。雪晴用力推了他一把,宝来揉揉眼也推了她一把。雪晴转身又推他,宝来身子向后一闪,梅就趴进宝来的怀里。宝来第一次触到女人那个软乎乎的东西,脸涨得通红,心跳得急迫。雪晴收回身,趴在桌子上哭了。后位的学生一齐起哄,嚷着:抱上块了,抱上块了。这时,老师进来了,过来问宝来:怎么回事?宝来不好意思说,老师劈头打了他一教鞭说,不准欺负女同学。雪晴抬起头,一抹眼泪说,老师,不怨他,我身上不舒服。这一次,宝来心里有点感激雪晴,雪晴却两个星期没和宝来说话。雪晴从小喜欢画画,重文轻理。有一次刚调来一位女教师,穿着讲究,打扮入时,一头蒙娜丽莎似的披肩发,眉目间象汪着一泓光闪闪的水波。雪晴用数学书挡着,在纸上很快描出这位女教师的肖像。******上课时脑子不集中,一边看讲台,一边歪头看雪晴画像。像画完了,他一伸手拿过去,用钢笔在画像上写了两个字:臭美!宝来的动作引起了女教师的注意,她走下讲台,来到宝来身边,宝来藏画像已来不及。女教师见画得是自己,尤其看到“臭美”两个字,火从中来,一教鞭打在宝来的手脖子上,宝来的手脖子凸起一道红红的鞭痕。女教师让宝来到讲台上站着。这时,雪晴红着脸站起来说:老师,像是我画的,要罚就罚我吧。女教师给了雪晴一点面子,怒气未息地回到讲台上。天长日久,宝来对雪晴产生了异样的感情。
有一天晚自习后,梅一个人往家走。一过桥,从桥底下窜出几个小男孩,把雪晴围住,问她要钱买烟。有两个扯着雪晴的衣服动手动脚。走在后面的******快步赶?米,大喝一声:滚开!小男孩拿出刀向宝来扑过来。******足学校的篮球队员,他象踢球似的一脚一个把他们踢倒在地。骂道:妈的,小毛孩子不学好,谁再上来我就把他放倒。小男孩们吓的爬起来就跑。又惊又吓的雪晴孩子似的扑在宝来的怀里哭起来。清醒过来后,觉得有些不妥,低下头羞涩地说,宝来,谢谢你。此后,每天雪晴上完晚自习回家,就发现宝来跟在后面。期末考试完,学校重新编班,雪晴仍在一班,宝来编到了二班,两人虽不能象以前那样天天在一块,毕竟是一个学校,出出进进常见面。雪晴每次见到宝来都脸红心跳。距离产生美,距离也产生感情。一天晚上,宝来走出校门,悄悄地把一张纸条塞进雪晴的书包里。雪晴回家展开一看,纸条上写着:晴,我发现我已经爱你太深,最好单独见面谈谈。一张小纸条,雪晴不知读了多长时间,青春的热火烧得她一宿没睡着觉。起床便写了一张纸条:晚上放学后,小桥下见。下课时,雪晴到二班偷偷装进宝来的衣兜里。这天晚上,学生都走完的时候,两人猫一样地钻进了小桥洞。初恋的冲动象电的两极,一触即发。第一次拥抱,第一次接吻,第一次……什么都是新鲜的,但他们忽视了一个问题:早恋是一场流星雨。那次以后,两人加快了接触的频率。天下午,******又送给雪晴一张纸条:晚上老地方。两人准时来到小桥下,亲吻别,宝来说:雪晴,我暂时要离开你啦。雪晴问:为什么。宝来说我继父把我和母亲的户口农转非了,并给我一个就工指标,要我马上去省城。雪晴说,你不上学了?宝来说上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为了找工作?雪晴说不去不行吗?宝来说:我继父说一个就工指标几万块钱都买不到,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了。雪晴说,那我呢?你?宝来支吾着,以后再说吧。雪晴推开宝来说:我在你心里的比重太轻,你是城里人,我攀不上你。雪晴没再听宝来解释,咬着牙走出了桥洞,一别就是十八年。
“真的好想你……”电话的彩铃响起,梅从十八年前的回忆中醒来,拿起话筒:“喂,你好?”对方传来粗野的喊话声:“你是梅吧,你把我妈拉走是什么意思?让我妈接电话。”梅把话筒递给老太太,老太太一听是儿子卢来来,手抖动着说:“来来,我是在梅姑娘家,你快来一趟啊。”
梅从电话里听出卢来来的敌意,她觉得这个世界太小,偌大个省城这戏剧性的巧合怎么会发生在她身上,是酸、是甜、是喜、是忧、是爱还是恨,此刻的她,心里象戳进一把麦秸草,乱糟糟的。
七
卢来来接到批准看家的通知后,出门打了个的来到医院,找了好几个病室,才找到他妈住的病房。护士告诉他过午已经出院了。他又回到家一看家中没有,问传达后才知道被梅拉走了。他心想,我偷了她的钱,她是不是又在我妈身上打主意呢?他先到电话亭打了电话核实了一下后,又来到梅的楼下。刚想伸手敲门,又犹豫起来。那天晚上是爬后窗进去的,今天从门往里走,进去会是什么结果壳?他好象听到他妈贼他的急促声,使劲摁响了门铃。
梅开了门,卢来来一步闯进去,先抱着******头哭了会。然后又回过头来,疯狮一样质问梅:“赃款我退了,监狱我蹲了,你还想干什么?”梅顿时怒火填胸,大喝声:“******,你放冷静点。”老太太云里雾里的好象知道了什么,说:“来来,没有你雪晴妹妹,我这条老命就成了灰了。她是我的大恩人啊,快给你妹妹跪下”。
雪晴?多么熟悉而又陌生的名字。卢来来抬起浮肿的眼端详着梅,还是那双有神的大眼,还是那个漂亮的嘴唇,只是脸变得富态了些,后脑勺上那个活泼的小刷子变成了披肩发。他那冒火的眼开始迟滞起来。梅惊疑地看着卢来来,三十多岁的人竟比四十岁还老,满是皱纹的脸上刻着岁月的艰辛。两人沉默着,都在寻找对方十七岁时印象。“还不快给你妹妹跪下。”老太太伸手从茶几上拿起一根画轴抽在卢来来的腿上。卢来来扑通一下跪在梅的面前,一时泪水洗面,说:“雪晴,十八年前我伤过你的心,今天我又对不起你……”
梅把脸转向一边,声音沉重地说:“起来吧,跌倒爬起来就是好汉子。”她象是对卢来来,又象是对自己,“人啊,从来到世上那天起就是责任。为父母,为自己,为社会,为他人都要负责任呀。”她走进画室,拿出一张画像递给卢来来说:“******,十八年前我给你画过像,十八年后,又给你画了一张像,这就是那天夜里给你画的,你留着吧,知耻方后荣啊。”
卢来来双手接过那张像,羞愧地说:“雪晴,我一定痛改前非,重新做人。”
梅看看墙上的猫眼挂钟,对卢来来说:“时间到了,你该回去了。大娘由我照顾,回去后好好改造,争取从宽处理。”
梅把卢来来送到楼下,望着那瘦削的背影,旧情新恨涌上心头,含在眼里的两颗泪珠从她那粉色的脸上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