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灿灿的麦田是一座一座用金块堆成的山丘,起伏绵延;金灿灿的麦田是用碎金铺就的海洋,波翻浪涌;金灿灿的小麦又是燃烧着的火焰,与六月的骄阳相互辉映,构成一幅壮观的画卷。其实,金灿灿的小麦是一个金色的梦。在梦中,我体验到丰收的喜悦,享受到收获的幸福,闻到那诱人的麦香,唤起那童年的快乐。
农村的夏季,这是令人激动的日子。农民们压光了麦场。磨快了镰刀,等待着收获,那种急切的心情就象望子若渴的中年人盼望临盆儿子降生一样。俗话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垂下头的麦穗,象孕妇一样向人们展示它十月怀胎的成果。
父亲早起把镰刀磨得锋快,和社员们一起去地里割麦。我也象大人一样拿起我割草的小镰刀到地里去。到了地头,父亲把镰一放,掏出旱烟抽上两袋烟。这叫地头烟,据说抽了地头烟,运运劲,抖抖精神割得快。我当时可不那么想,我看到别人都动镰了,心里很着急,一边催父亲快割,一边在地头上一小把一小把地割着。父亲抽完烟,把烟斗往鞋底上一磕,别在腰上,又割了一把麦子打成结往腰里一扎,弯下腰铮铮地割起来。父亲手脚麻利,很快就摔下了那些动手早的。
割麦的时候,生产队里规定送饭吃。家家把饭送到地头。那时送饭也有讲究,送得饭好了,怕人家笑话不会过日子,送的饭差了又怕别人笑话日子过得不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那个年代,做女人的特别难。母亲左手挎着一个圆斗,右手提着一壶热水,踮儿踮儿的走过来。我抢先接过闃斗,掀开包袱,见里面两张白面饼,两个玉米饼子,烧得小咸龟冒出焦糊的香味来。爹拿出白面饼往我手里一推说:“呐,你吃吧,吃了有劲皮。”我欲伸手拿,娘把我手一挡说:“让你爹吃吧,家里给你留着呢。”我将贪婪的眼光移开那张白面饼,心想,什么时候能够顿顿吃上白面饼呢!
最令人兴奋的时刻,莫过于小麦上了场。我们一群光腚猴子在压得溜光的麦场上打滚儿,竖跟头,钻进麦草堆里捉迷藏。尽管大人们历声喝斥我们离开,我们却象一群记吃不记打的鸡,撵撵跑跑,跑跑撵撵。趁队干部们不注意,我们钻进新运来的麦堆里,拣几穗绿的搓着吃,微黄饱实的麦粒儿嚼在口里,甜滋滋香喷喷的,至今想起那滋味来还直咽口水。
那个年代,生产队里没有脱粒机,打场时用牲口拉着石磙子压。妇女们用布给小毛驴遮住眼,拴在带着磙子的拈杆上,用手抱着拈杆,形成一个圆心,指着毛驴在麦场上转。为了防备毛驴把粪拉在麦场上,拈杆头上挂一个破圆斗或粪筐子,准备着接驴屎球儿。接驴屎球这是我们小孩最爱干的营生,我们一见到毛驴撅尾巴,就抢过圆斗跑到驴腚后面去接。有一次,正碰上一个大黑驴拉稀,我刚把圆斗伸过去,“扑嗤”一声驴粪喷了我一身,惹得满场院人一场大笑,好歹毛驴光吃草,拉出的粪也不臭,跳到湾里扎一个猛子,浑身干净如初。
打场选在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把麦杆晒焦,赤脚走在地上象走热铁板一样,毛驴拉着石磙直压到傍黑,社员们七手八脚地把麦草搂干净,地上露出黄灿灿的麦粒儿。堆起来后,选几个上年纪的老农一锨一锨地扬。老农们先扬起一锨看看风向,看准风向后,便扬起来。一边扬一边口里念叨着:头锨金,二锨银,锨姗扬满粮食囤。老农们扬场的架势象要杂技似的,只见木锨在手里一转,蓝蓝的天空中,象下着一片金雨,糠随风飘走,麦粒儿刷地落在大堆上,锨锨如此,不偏不离。有时趁他们休息的时候,我也学着扬,一会生,二会熟,后来我真的学会了扬场。
打下的小麦,交足公粮,留下来年的种子,剩下的便按工分和人口分给社员。分小麦安排在晚上,汽灯把麦场照得透亮,社员们有的用圆斗,有的用袋子,排成长队挨号。分小麦的时候,没有打盹的,没有争吵的,脸上挂着笑,叫到谁,谁的心中一阵激动。这是一年的汗水换来的成果啊,这是一年的希望啊,这是梦里想的盼的啊!
大包干后,这种经历已成为历史,小麦的丰收仍是农民们金色的希望,金色的梦。现在小麦产量高了,小麦多了,有的人,尤其是城里人拿着小麦已不象过去那样珍贵了。宴席上,大块大块的白面花卷扔进垃圾桶里,学校里雪白雪白的馒头在脏水里泡得象一个肿涨的孩子头。小时候奶奶说粮食是天老爷收的,浪费粮食就是伤天害理。小时候接受教育最多的就是节约粮食。“寸丝千命,匙饭百鞭”“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这些古训已被不少人忘掉了。每当看到这些被浪费掉的粮食,我就想起汗流浃背的农民,想起馋馒头的滋味,想起生产队夜里分小麦的情景,心中便隐隐作痛。
虽然脱离农活二十多年了,对小麦的情感仍然在梦中得到体验。每年小麦成熟的时候,我都到麦地里拿起镰刀割麦,到场园里拿起木锨扬场,真的再过一把瘾。
一场中雨后,小麦又黄了。声声蛙鼓伴着阵阵麦香透过窗户,给我以感慨,给我以畅想。我知道,今夜又是一个金色梦。